在最初的导弹、飞弹与AMRAAM被下令发射的那刻起,德利镇民已注定成为操作下的牺牲品。
彷佛课本上的二战战线被豁然甩来,80年代末期的人们纷纷猝不及防地被那或刀刃般的狂暴飓风、或因此喷溅的玻璃、或从而炸裂的茶壶、或「叮叮当当」粉碎的水晶吊灯……洋洋洒洒了满头满血。
随后,理所当然,如所有动物的求生本能,镇民纷纷寻求起掩护。
可待一切稍加安定,另一种本能终究会作祟。
人类始终的追求便是未知、便是好奇。他们试图确认自己在环境中的定位。
与此同时,他们那被深深埋藏的原始动物基因,也终于若有所感起来。
身为霸凌者的孩童顶着书包,颤颤巍巍地自木桌下站起;控制欲旺盛的母亲按着流血的伤口,由一地满柜的玻璃药罐碎片中爬出;酗酒家暴的父亲松开被吊灯砸破的铁拳,第一次如此清明地抬头;独居的奶奶则从一开始就无力逃跑,藤制摇椅晃荡,她置于膝盖的十指死死抠住腿上惨叫的缺脚星罗猫。
冷漠而凝聚力低劣的德利居民,动作间竟前所未有的一致。
他们表情是那样楞楞然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彷佛忘记那曾因好奇而掀开百叶窗窥探时所获得的教训,那怕各式飞弹袭击的音爆随时会再次暴风般炸裂席卷。
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些什么。
在人类的认知中,光彩夺目的东西似乎总是雪白明亮的。
他们为此造出那么多,甚至被认为是过于繁杂的形容词。
明光铮亮、焕然鲜明、金光璀璨、灯烛辉煌、烁亮皑皑……
但如今,当它穿梭在阳光的每一道金黄缝隙。
再多的修饰词,也完完全全不足以描绘……当它双翅颤动、当它挥舞振扬、当它破空万丈一往无前!
德利镇民唯一能做的,只是用他们混浊的双眼,努力企图捕捉那宽大的翅翼完全摊开在晨阳下时,如金属反射似的磷磷冷光,与那绺绺黑羽尖鸣着划开空气,所带来的强烈视觉残留。
毕竟一生中,你很难看见多少奇迹。
因为那些信仰总是搪塞着道:所谓奇迹,仅是显现给愚昧者的旗帜。真正的智者则完全不用多余的展示,便可知晓何才谓人间至珍至贵的道理。
然而奇迹又总是口耳流传在世界每个角落。
例如那名藏于屋内的青年,此刻正将窗外景像捕捉。
他要让在德利所发生的一切,不仅铭记于注定老化的记忆。
那辉腾的风彷佛凝结成型,簇拥在庞大到不可思议的黑翅周围,团起一阵又一阵加速的气浪。
──它在空中冲刺,和翅膀对比堪称娇小的身版,反粉碎了每一个妄图粉碎它的庞然大物。
迸射四方的战机碎片、青年强撑颤抖的双手,影像因此模糊。
但那绝非当今合成技术所能造就的轮廓,却被完美框在相机镜头。
缅因州本身的军事基地里,海军航空属比较多。因此,坦克战车多是从邻近的纽约州支来。
而来自21世纪的汤米,是知道几个纽约州军事基地位置的。
在汤米看来,既然有麻烦、就要去解决。
解决得干干净净。
可他又想起克拉克的叮嘱,原本滑顺翱翔的身影因此略带迟疑地停滞半空。
于是汤米侧耳倾听起克拉克位置。
不被允许的事情……只要不被发现就好了。他想。
而这不探不要紧,一探之下,汤米发觉那原先两个熟悉的心跳,如今竟只剩下一个。
……?
然而未等他转动过来,早在纽约的联合基地──
就和电影里常常出现的军事单位一样,他们座椅排排列成宛如大讲堂的半圆弧形,灰色的主调和前方巨大的显示屏幕显得气氛格外压抑。
红灯闪烁、通讯电话疯响,不时有传讯员抖着声带报告战损的坏消息。
一名博士在中间走道阶梯上拧眉开口:「我们不能放任它过来。」
一旁的史密斯中将看看显示屏上的无数卫星图标,迟疑:「你怎么确定它是要来这边?说不定只是刚好……」
博士挥舞着拿有文件夹版的手:「你又怎么能确认它不是?!搞清楚,那根本、那根本就不是人!」
他不打算再和怀有丝毫侥幸的家伙争辩,转向阶梯更上方、那位真正具有决策力的人。一贯作为无神论者的博士,眼下那只空着的手却颤颤指着画面上的异种:「──我们已经触碰到根本不该触碰的领域了,罗斯将军!」
「……」
「……将军?」
罗斯将军拥有典型的硬汉外型,鬓角开始斑驳的白发也不能削减丝毫他身上的锋利。他横跨过二战、经历过越战,见识过垮掉的一代、目睹着科技的发展。而那些筛子一样的关卡只将他筛得愈发出类拔萃,自始至终,冷静、残忍而野心,层层喋血堆成的荣誉正在他肩上银芒闪耀。
可如今,看着大屏幕上捕捉的利爪、龙尾、黑羽……
面对宛同自刻划里跃然纸上的生动形象,他楞然。
「……」
「──罗斯将军!」
肩上镶有四颗银星的上将终于因叫喊而猛然回神。
并且,或许是因为陈旧、或许是由于年老、也或许是在于被那只长有厚茧的手捻得太紧,他那吊有虔诚挂坠的珍珠串绳忽然「哗啦!」崩解,洁白的大珠小珠顿时落了满地、沾染上灰暗污色,至于那由名贵金丝木所雕就之华美十字架,更是在撞上阶梯脚的霎那,当头断裂成斜面的两截。
一片的嘈杂混乱中,伫立有三人的一小区块,因此猝然寂静了那么一小瞬。
「……」
沉默过后,基地最高指挥官终于是开口下达了命令。
然而罗斯将军的命令,却逼得中将不可思议地睁大眸子,急切驳着:「可将军,那里还有我们的人,很多人!11师、311连、838机动战队,那些士兵……更别提还有镇上的数千平民,将军!我们不能──」
将军:「──闭嘴。」
他缓缓弯腰,拾起地面上断裂的木雕,不顾裂面木屑札手地将这两截信仰象征死死攒至手心。
「……你只管让他们照我说的做,史密斯.中.将。」
那句强调阶级的「中将」,轻易把一切反对意见压下去。
半空,汤米随即鹰视往克拉克的方向。
……
……
……
过于的震惊,令汤米没有意识到来自迢遥处,那远远更强大、更恐怖……也更惨无人道的攻击,即将完全袭上德利镇。
基地仅存的F-15战机小心翼翼地拔高在汤米头顶数万米高空。
里头戴头盔的驾驶员忍不住地再三确认:「……你确定吗,长官?……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
「对──现在,士兵,遵从指挥。」
于是驾驶员终究是抿着唇,食指拨开警告片、按下了那个红色按钮。
──他将那枚以千吨为当量的核/弹,彻底释放着自由落体下去。
「咻───」
狰狞的怪物发出足以震动空气的长长尖啸。
人类赖以为生的氧气在摩擦中起火、太阳光线在高温中扭曲。
那是怎样前所未见,扭曲而诡异弧度。
最年幼的孩子不懂那圆头的大家伙是个什么,因此还在原地嘻嘻憨笑着甩弄手上玩具。
而懂得那究竟是什么玩意儿的人,也同样待在原地。
只是与那流口水的稚童不一般的地方在于,他们的神情。
他们的……神情。
……
……这是梦吗?有人不禁发狠地掐起自己,然后楞然于旋即的疼痛。
这只是个平凡的日子。这本该只是个平凡的日子……
「他们行奸/淫,做事虚妄,又坚固恶人的手,甚至无人回头离开他的恶。」
「──他们在我面前都像索多玛。」(23:14)
如今核/弹在天上,燃烧如天降之火。
不知是谁从喉咙深处发出第一声凄厉尖叫。
当汤米有所感应地抬头时,核弹已俨然怼到眼前。
于是遮天蔽日的庞大圆头完美正中目标。
「轰───」
说实话,核/弹到底恐怖在哪?
人们都知道炸/弹的恐怖,也知道核/弹能将方圆数公里皆夷为平地。
所以呢?听起来,核/弹只是范围更广一些的炸弹,顶多再加点辐射线……?
爆/炸只是第一道伤害,是高温燃烧的空气向外高速扩张造成的冲击波。
肺部窒息,第二道;真空压造就整个大气压力在每个角度扭曲回弹,第三道;光曝射的液态蒸发,第四道。
就目前为止,上头已能用各种方式近乎抹杀地球所有生命。更别提后续的核辐射早期泄漏、环境污染与长久性射线残留。
然而德利的镇民双目紧闭,却迟迟未迎来天降的毁灭。
他们诡异又隐含希臆的瞇开眼,透过破碎的窗户望向远方的天空。
于是他们看见那黑羽的怪物──用肉身替索多玛挡下了灾厄。
核/弹的确是击中了汤米没错,无论从哪个方面、哪个角度、哪个时机来看,它的到达堪称完美。
只是……常人难以承受的高能量冲击会对怪物所造就之结果,却和军方的设想截然不同。
……
猛烈的音爆呼啸吹起巨大风浪,尘土圈圈骤起飞扬、树干团团后仰窣窣作响、破碎的窗帘腾腾「哗哗」打在人脸、装备车上研究员的癫狂神情也彷佛被吹得歪了那么几下。
踉跄间,从驾驶座上下来的研究员只能一把逮住车门好扶稳自己。
他另一边扔下大铁锤以扶好眼镜,然而狂乱的风沙却还是将刺人的颗粒札得他满脸满眼。
地上。
于乔纳森再永远无法响应他的话语后,克拉克的所有力气浩然竭空,往日里剔透的蓝眸失去高光,俨然一副丧失求生意志的模样。
至少,乍看起来是如此。
从研究员居高临下的角度,看不见克拉克黯淡的眼瞳中,一瞬间闪过的黑泥腥色。
直到倏忽的风起将克拉克刮成一只浑身脏兮兮的丧家之犬。
那一剎那强烈的耳鸣中,克拉克似乎突然意识到些什么,为砂土蒙上的眼珠子在疼痛间转动,拚尽全力地上扬,企图追随往汤米离去的方向。
也是那使人短暂失聪的爆炸声传来的方向。
……不会的。
在一片令人心生畏惧的寂静里,克拉克强自安慰般地想着。
不会的。
他是不会在同一天里失去所有的。
……
……
对吧?
然而失去超视力的克拉克根本捕捉不到汤米,他的眼睛甚至因过久地强行睁大而反射性流下眼泪。
泪水模糊了克拉克的视线。可他仍坚持辽望,辽望那团不再温和的刺目阳光。
当研究员那充斥风砂与黏腻汗水的大脸强硬凑到克拉克面前时,克拉克已然从短暂的失聪中恢复过来。
可他宁愿自己聋着。
「......而既然我们以后应该会有好一段时间要相处,我也是不介意你称呼我为马森博士的。」
说话间,马森博士的小羊皮鞋不小心踩到乔纳森落出的一段肝肠。他脸上顿时露出一副被狠狠恶心到的作呕表情:「不得不说,这里真是一团糟。」
克拉克闭眼没有看他,马森博士也毫不在乎实验品态度,只是自顾自地烦人:
「不过这样也挺好的,你知道吗?」
「我已经好几年没开过车了,死体和活体还是很有差别的,幸好刚才撞死的只是你养父,毕竟我──」
话没说完全,马森博士却突然间噤声。
不为别的,只为克拉克骤然睁开的双眼。
为风砂侵扰过的蓝眸血丝四布。那是沸腾的血液、那是燃烧的愤怒,那是焚尽一切的撕裂。
「……别这样,克拉克。」马森直接称呼着克拉克教名,宛如他俩间有多亲密:「你会理解我的,相信我。总有一天,你会了解到自己所参与的到底是多么伟大的事业。」
「──况且我又不是说你爸爸死得活该,我只是说他恰好死得其所而已。这完全是不值一提的牺牲。」
克拉克惨白的嘴唇嗫嚅:「……不值一提?」
马森倏忽叹口气蹲下,一手拿着大铁锤,另一只手则将几颗形状尖锐的绿氪抵到克拉克大腿根部。
「说实话,我尝试过和你们交流的。」他挥锤砸下,将致命的绿氪狠狠垂进克拉克绽开的皮肉。
「可你们实在太不可理喻!」又是一锤深入血腥,发出肌肉撕裂的响动。
「……真是的,你们怎么就不能够理解一下我们呢?这可是全人类的福祉啊!」
直至抵到某种坚硬物体而难以锤下,马森才停止动作,转向另一条因疼痛而止不住痉挛的腿。
「没关系的,克拉克。痛的话你完全可以叫出声,我会包容你的。毕竟我们未来还有好长一段时间要相处,再怎么说,我也还是会给你一点自由空间。」
马森眼神满是看待爱恋之物的痴迷,声音轻柔又黏腻。
然而很快,马森就再也吐不出那些恶心的语句。
有谁将他一拳直直镶进金属皮车身。
而直到那个对方彻底靠近,克拉克才从模糊的视线中惊觉,原来方才他所望见的刺目之物,根本就不是什么太阳。
磅礡核能环绕,跃跃欲出又遭瞬间吸收。辐射线万丈,空气因此一会儿扭曲一会儿平息,如此循环往复的光线怒张,才造就汤米犹如被一大颗跳动的光球所包裹。
逆光之下,他身后彻底绽开的六翼巨大黑羽乍一看上去,甚至因此恍若洁白。
而直至那些能轻易伤害脆弱生命的辐射线,彻底跳动着消失殆尽时,汤米这才敢俯下身,将那些正深深伤害未来人间之神的绿石头,亲爪挑出、嚼碎、咽下。
也包含那整卡车的氪石。
而受此影响,汤米头上正缓缓长出的小鹿角,逐渐带上了点尚不显目的晶莹绿光。
六翼刻意柔软下的翅羽将克拉克小心捞起,汤米的手抚上乔纳森还死不瞑目的眼皮,替人悄然阖上。
「……」
「我知道那些人是从哪里来的。」汤米说。
翅膀的聚拢宛如铜墙铁壁,制造出一个带有安全氛围的空间,将两颗心拢得无比靠近。
而汤米的话几乎就蹭在克拉克脖颈、吐露在对方耳边:「是纽约州的军事基地……他们拿核/弹攻击我,克拉克,是核弹……我知道自己明明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可是、可是我还是好怕,我那时候真的还是好怕……我好怕自己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哥哥,若非侥幸,我现在可能都蹲不在这里了……」
明明是护着人的那一位,然而说着说着,汤米翅膀下的小小身躯,却逐渐开始往克拉克恢复过来的身体里躲。
汤米一脸茫茫然,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慌乱与轻颤,收回爪爪的右手五指轻轻抵向克拉克指尖:「……怎么办,克拉克,我们以后怎么办?──他们下次还会来吗?下次、下次会是什么?他们还会有什么更强力的武器?呜……我真的好怕,克拉克……」
「……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样对待我们?为什么这样对待乔纳森?──是不是我们做错了些什么,克拉克?」
在汤米靠于胸前水汪汪的惊慌中,脱离虚弱的克拉克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却格外坚定地反驳:
「……不。」
他的指头随即反握向汤米的,使原先仅是轻轻相抵的指头如今彻底紧密相扣。
与此同时,一个尤其亲柔的吻,被充满珍惜地落于汤米冒出鹿角的发前端。
「……我们没有错,汤米。错的……并不是我们。」
汤米不知所措地糯糯开口,宛如某种有意的引导:「那、那为什么……那,错的到底是……?」
谁知,克拉克却回答:「……没有人的错。」
他的语气特别肯定:「对,没有人的错,汤米。」
「这只是一些刚好发生的坏事,又刚好被我们遇上了而已。」
也不清楚克拉克究竟是真切地相信了自己的话,又或认为自己有照顾并且教育汤米的义务,总而言之,他的话听上去是那样落地有声、铿锵坚定。
「……是吗?」汤米精制的眉眼随翅膀低垂下去,原先翠波荡漾的眸子此时充满失落。
「……」克拉克有一霎那的沉默,他低头看着汤米难掩难过的神情,心里头有股说不清道不明。
可最终,他也只是目光远望起来地再次重复:「是的,汤米,有时......有时命运就是……」
「……」
只听克拉克忽然寂静下声音,汤米好奇地抬眼,只见一种难以言喻的森寒之气骤然出现在克拉克脸上。
汤米歪头:「……有时命运就是……?」
而和汤米同时响起的,还有马森博士企图逃跑却意外发出声响的脚步声。
汤米看过去,发现那名研究员竟然还活着。
汤米:「他──」
「轰──!」
两束瞬发的红色射线却让汤米的话卡在喉咙。
马森博士原先所站位置,如今只余彻底气化后的残烟缕缕飘飘。
愣然间,汤米感觉自己的下巴被几只手指捏住,脑袋旋即被轻轻扳了回去。
他的绿眸抬头对上克拉克眼中未消的隐隐红光。
「……有时候,命运就只是让坏事发生了而已。」
克拉克说。
随即,一个炽热的吻,被格外慎重其事地缓缓贴上汤米那玫瑰色的唇瓣。
从克拉克的角度,他只看见汤米为此轻颤起来的眼帘。于是他一手将人搂得更紧,并且嘶声细语地安抚:
「……嘘……没事的,汤米……不要怕……」
「……不要怕,汤米……我们会去欧洲,我们将会彻底离开这里、彻底远离这块地方。」
碎语间,有什么东西逐渐被舔开,某样事物长驱直入,滑过汤米尖利的牙。
汤米似乎因此喘不过气地呜咽了一声。
「……也不要怕我,汤米……记住,只有你,你永远不用害怕我……」
克拉克是那样专注地温柔对待自己仅存的,以至于他完全没发现,在对方轻颤的眼帘下,是重新闪烁起来的翠色……愈加欲滴的一对绿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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