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洞府后, 云檀合上门, 将那只机关小鸟腹部的红漆封印抹掉。
后者扇了扇翅膀,先是有些晕乎乎地在房间里飞了一圈, 而后才停在她的手臂上, 张开细长的鸟喙,口吐人言道:
“云道友, 你吩咐我的那件事已有眉目,只是只言片语难以说清。然而我家中出事,现下不便前来剑阁,若是你方便的话,能否来一趟瀛洲?十日后, 凤仙岭乔府相候。”
云檀若有所思地听完, 又重新画了一道符箓贴在机关小鸟上, 而后打开窗户, 看它扑闪着翅膀遁入云中, 片刻后便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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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万法门之事,各地的求援信像雪片一样飞往四大仙门。灵脉被毁, 无数小宗门势力瓦解, 许多修士无处可去,就连凡间似乎也颇受影响。
身为四大仙门之首的剑阁自然也不例外。在诸位剑阁弟子眼中,最直观的便是身为阁主亲传弟子的司渝师兄, 现下也被做惯了甩手掌柜的谢蘅推出来,协助其他峰主处理各项事物。
原本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现在也经常可以在各处见到。只是他无论去哪, 身后总是跟着一个小尾巴。
摇光峰与碧霄宫相邻,有修为尚浅的内门弟子课后路过栈桥时,总能看到从前目下无尘,独来独往的司渝师兄,身侧带着的白衣少女。
倘若再定睛一看,便会发现,那不是鼎鼎大名的云檀么?
对于这二人的师徒关系,剑阁众人也大都了解一二。只是往日云淡风轻好像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的云檀,如今却总是小心翼翼地跟着她师尊,似乎生怕他出什么事一样。
司渝竟然也十分自然地任由她寸步不离地跟在自己身边,好像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十一月的梦山,已经进入了雪季。
摇光峰与碧霄宫之间的栈道上,雪絮像梨花一样飘下来,司渝围着一领白绒绒的披风立在山崖之下,任由雪沫落在发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云檀看着他的身影,忽然觉得心头一紧。
她撑着伞走过去,替他将雪遮住了。
“怎么出来了?”司渝看她一眼,神色淡淡地问。
云檀答非所问道:“师尊,你不冷吗?”
“银雪山的冬天,比剑阁冷的多。”司渝瞟了她一眼,“况且修道之人,寒暑又有什么分别。”
不过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却还是将伞从云檀手中接过来,向她那边倾过去,替云檀遮住了风雪。
“银雪山是甚么样,我还没去过。”云檀眨眨眼,十分欲盖弥彰地暗示道。
司渝犹豫了一下,说:“……有空带你去看。”
“司渝师兄,玄武堂的人已经到了。”有内门弟子急匆匆地跑过来。
司渝颔首道:“好,我就来。”
他将伞递还给云檀:“快些回去吧。”
云檀眼巴巴道:“好,只是你要快一点回来摇光峰哦。”
司渝神色不明地望了她一眼,最终还是应了。
待司渝离开后,另一侧的山峰上立刻冒出几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这就是情蛊吗……也太离谱了吧!”聂灵然看得目瞪口呆。
“只是司渝师兄看起来完全不为所动啊……”旁边另一人喃喃道。
司渝的态度很奇怪,对于云檀异乎寻常的亲近,他并不拒绝,只是总是淡淡的,好像也没有放在心上。
“司渝那样子,你看得出来他什么时候‘有所动’吗,”聂灵然毫不留情地吐槽了一句,又悻悻道,“不过还好阿檀那时看到的是司渝,否则我真怕她给人骗去了,等她清醒,那岂不是要千里追杀我啊。”
白桢道:“等着吧,我看她这蛊虫解了,怕是一定会找你算账。”
“乌鸦嘴不许说话。”聂灵然瞪了他一眼。
白桢像想到什么似的,忽然御剑而去,远远地朝云檀离开的方向追过去了。
“喂,你知不知道你中了情蛊啊?”他在摇光峰前拦住了她。
云檀扫了他一眼,视线转向茫茫白雪中淡远的一抹青山,唇角微挑:“我知道啊。”
“什么?”白桢挑起眉毛,十分不可置信道,“你知道?!”
云檀点了点头。
她很清楚自己中了情蛊,但却觉得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就好像心里忽然出现的感情,并不是什么多余的,而是自然而然,理所应当的一样。
看她态度这么坦然,白桢反而不知道怎么说了,片刻后,他才有些别扭道:“反正,聂灵然已经让夏侯瑾传讯回去问他母亲解药的方子了,有消息会告诉你的。”
“多谢。”云檀颔首,细雪落在她卷而翘的睫毛上,显出一点盈盈的微光。
她把那点水滴眨掉,在摇光峰苍茫的暮色中,积雪沉沉地落下来,将一切低语都遮住了。
“其实,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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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士突破金丹期之后,便可以一直维持容颜不改。
云檀立在雪溪边,摸了一下眼角的赤红色花印。
——花神传承的印记。
这是前世的云檀所没有的。每当她照镜子的时候,这一抹印记好像都在提醒她现在所处的时空,已经与原来完全不同。
她早已炼化了花神传承,这时终于可以将它抹掉了。
司渝从碧霄宫回来,就看到云檀蹲在雪溪前,对着溪水发呆,忍不住问道:“在做什么?”
云檀摸了摸眼角的印记,冷不丁有些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这个,是不是不好看啊?”
她好像回忆起了什么似的,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里,少见地露出了一丝烦恼的神情。
“终于可以抹掉了,以前整日里顶着这个走来走去,老觉得路上的人都在看我……”
少女甜净的声音逐渐低下去,融进了晚风拂动丛林的沙沙声和溪水流淌的声音之中。
四下里安静得能听到雪絮从枝头上落下的声响,月轮的清晖照在她柔和的面颊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淡淡的辉光。
司渝望着云檀,忽然伸手抚了一下她的眼角。
“没有不好看。”
云檀偏过头,顺势在他掌心蹭了蹭。
她仰起脸,唇角的梨涡里漾出一点蜜一样的笑意:“但我还是想抹掉它。”
她的思维很跳跃,这时又没头没脑地道:“师尊,你会一直都在我身边吗?”
“好。”司渝只回答了她前一句。
在云檀等了半天,有些失望地小声嘟囔着什么离开后,他才望着她的背影,低声地说了一句。
“……会的。”
——即使那时,你或许已经不再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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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檀中情蛊之后行事这么高调,司渝又很纵容她,因为万法门一事一时半会无法闭关的谢蘅,此时自然也发现了不对劲。
这一日,谢蘅把云檀叫去,对她说,瀛洲巫山派的门主求援,你去解决此事,顺便当作金丹期的历练。
其实这个巫山派与剑阁八竿子打不着,压根没有什么交情。谢蘅打发云檀去瀛洲,主要还是因为那边比较远,希望她能借此清醒清醒。
云檀其实不是很想出门,但一想到乔观心前几日的信中也约她在瀛洲见面,他要说的事又与司渝有关,只好不情不愿地接受了。
离开之前,她专程去找司渝辞行,十分依依不舍道:“师尊,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司渝摸了摸她的头,很配合的说:“好,我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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瀛洲与梦山,同有海外两大仙山的美称。
只是云檀两世都没有来过瀛洲。这一世是因为没有机会,前一世则是因为瀛洲的洞府尽数被夷平,早已一片荒芜,现在想来,难道是那时便被人破坏了灵脉?
巫山派。云檀扫了一眼信封上的印信,心想这个门派的名字,听起来怎么这么不正经。
待她询问当地人,穿过重重曲径深林找到巫山派的山门时,对着眼前破破烂烂,尘土几乎有三尺厚的石碑,少见地呆了一下。
她走上前,用剑柄敲了敲那石碑。
一名一身灰衣,灰头土脸的弟子从石碑下转过来,看到云檀,忍不住瞪大了眼。
这守山的巫山派弟子叫做十九,原是在打瞌睡,这时听到动静,迷迷糊糊地爬出来,只看到面前立着一位天仙一样的清丽少女,竟疑心自己是睡着了出现的幻觉。
见仙女眉头轻蹙,对自己的反应好像有些不满,他忙不迭道:
“何何何、何方仙子驾临?!”
“剑阁凌霄峰云檀。”
“这,竟然是剑阁的仙长!”十九一脸又惊又喜,看起来十分地不可置信,他一边将为云檀带路,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我还以为,像我们这种小宗门,大抵不会有人管的……”
“怎么说?”
十九道:“唉,自从我巫山灵脉被毁,门下弟子修为再无寸进,门主向邻近的乔氏,远一些的钟灵山,甚至珈蓝殿都发了求援令,只是没有一封回信。”
他又看了一眼云檀,语气中透露出一丝艳羡之意:“剑阁不愧是仙门魁首,泱泱大宗,竟也愿意对我等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施以援手。”
云檀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被打发出来的,难为谢蘅挑那么久,才选了个这么远的地方。
她又问道:“我一路走来,看到路上许多凡人在招揽修仙者,那是怎么回事?”
十九叹了口气,道:“瀛洲被毁灵脉的并不止巫山派,有数十仙门都中了招。只是他们破罐子破摔,多投到旁边的大宗门去了。”
“还有人得知反正修仙无望,去了凡间做供奉——那万法门的魇鬼喜欢生食活人心脏,红尘之中,如今也是一片乱象。”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巫山派大殿。
一路上,云檀听十九说,原来巫山的创派祖师是有幸得了神女的遗泽悟道,飞升后才留下了巫山派。因此虽然灵脉被毁,但是神女的传承还在,只是巫山门人担心那御使魇鬼的邪修破坏传承,因此才广发求助信,希望能有大宗派的修士前来帮助他们除魔。
巫山派的掌门是个元婴期的女修,此时见到云檀只身前来,竟只坐在椅子上,懒懒道:“不知何方道友前来,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她非但未曾起身,语气也是漫不经心,实在听不出什么惭愧。
云檀不自觉地挑了一下眉梢,将求援信扔给了她。
这位巫山现任掌门叫做辛小吟,云檀上下打量了一会,觉得她的容貌倒有些眼熟。
辛小吟对云檀审视的视线并不在意,这时将求援信收起来,先是对云檀扯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假笑,而后才请她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起了瀛洲魇鬼的情形。
巫山派正殿中自然不止他二人,此时不时传来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云檀不是剑阁亲传弟子么,怎么辛掌门却好像有些怠慢……”
“对啊,这位也算是剑阁弟子的佼佼者了吧,再说人家剑阁能来人便是好的了,岂是我等可以挑挑拣拣的。”
“嘘,小声些,当心叫掌门听到。”
“听到又如何,自她接手巫山派,有她没她有什么分别?”
“好歹也是个掌门,快闭嘴吧。再说剑阁的人不也是她请来的吗?”
……
“你们所说的御使魇鬼的修士,有线索吗?”云檀不以为意道。
辛小吟自然也听到了门下弟子的窃窃私语,没好气地扫了众人一眼,道:“此事事关重大,还请云道友随我来。”
她将云檀带到侧殿的一间暗室里,掩上门,这才道:“魇鬼一开始出现在星洲,后来才到了昆仑道和瀛洲。”
“昆仑道联合凡人的朝廷所发十三道清河密令悬赏的那位修士,叫做沈眷。”
“沈眷?”云檀重复了一遍。
“不错,据说此人来历不明,一身黑衣,修为高深,等闲修士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辛小吟谈起沈眷,语气非但不见厌恶畏惧,竟还仿佛带着一丝奇异的情愫。
“他如今来了巫山吗?”
“过几日的巫山祭典,他……应当不会不来的。”她不自觉地捏紧了袖子,有些期待地说。
“巫山灵脉已毁,他却为何还要来?”云檀扫了她一眼,语气平平地问。
“这……我也不知道啊。”
辛小吟看她一眼,忽然对云檀嫣然一笑,颇有些有恃无恐的意思。
“你不知道?那你发求援信做什么。”
“唔……”辛小吟顿了一下,有些夸张道,“这个嘛……你不需要知道这么多,听我的吩咐便是了。”
“辛白薇是你什么人?”云檀忽然问道。
“……咦,白薇是我堂妹,”见云檀已经察觉,辛小吟不再掩饰,而且露出一个阴阳怪气的笑容,“云道友眼神倒是不错。”
“听说我这个不争气的堂妹,在你手下颇吃了亏呢。不过想必云道友如今来我巫山派,是剑阁弟子都必须完成的金丹历练,不知道若是没有解决我巫山派一事,你会有什么后果?”
云檀冷笑一声,并不同她多说。
耳边传来利刃破空之声,辛小吟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云檀已唤出灵剑,朝她毫不留情地攻来。
“你——!”
“究竟是怎么回事?”云檀将剑抵在她的脖颈上,冷冷道,“辛掌门,我劝你搞清楚,现在是你求着我帮忙。”
辛小吟此刻倒明白了,云檀不是什么好拿捏的小姑娘,她怕是昏了头,想也知道,能令辛白薇都忌惮的,又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呢。
她虽然已是元婴期,但修为大多是用丹药堆出来的,只是个花架子,压根不是身为剑修的云檀的对手。
辛小吟试探地推了一下剑锋,见云檀并不是开玩笑,有些泄气道:“好罢,你问吧,我说就是了。”
“你和沈眷是什么关系?”
辛小吟有些不自然道:“我、我与他曾经认识,只是他堕入魔道,我……”
“魇鬼一事,真与魔修有关吗?”云檀没什么耐心地打断了她。
“我不清楚,只是这其中,恐怕一定有什么联系。”
“既然你与他认识,为何又要发求援信呢?”
辛小吟道:“我……我好歹是巫山派的掌门,我也、我不想的!”
云檀道:“我瞧你也不是能心甘情愿乖乖听话的人。”
她在心里腹诽了谢蘅一通,将剑锋从辛小吟的脖颈上撤去,“要事在身,恕不奉陪了。”
后者一把拉住云檀的衣袖,竟作势要跪下来。
“云仙长!方才是我错了,我同你赔礼道歉可好?……巫山派数百年传承,若是毁在我手中,我也不好交代啊。”
云檀转过身,轻轻地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来,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说:
“好吧,那你先让我知道,沈眷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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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巫山神降台。
瀛洲的百姓都知道,此日是巫山神女回銮之日,除去巫山派弟子,就连许多路过的散修,也会跟着来看热闹。
只是大多数人都明白巫山派如今式微,非但门中只剩一群无所事事的弟子,据说连掌门之位都能随随便便拱手让人,恐怕是回天乏力了。
玄衣男子一身斗篷,将脸藏在兜帽的阴影之下,毫无痕迹地融进了人群里。
云山雾海,层峦叠嶂之中,虔诚的信众如约而至,等待着巫山神女的降临。
茫茫云雾里,远处的人语渐渐地听不分明,四下传来几声金铃的清响。
由青鸾和彩凤所驾的銮车,自高天以南而来。神车旁边分立着四位高髻长裙的侍女,彩云缭绕,轻纱浮动,华盖四角缀着的铃铛随着清风吹拂发出清脆的响声。
是巫山神女的銮驾!
“难道是因为魇鬼作恶,巫山灵脉被毁,神女才前来庇护,降下恩泽么?”
有人望着高天之上的光辉,不由自主地喃喃道。
藏在暗处的人影发出一声嗤笑。
传说中的巫山神女,不过是一具活尸罢了。就算当真有神女,大道无情,天地不仁,神明又如何会管人间之事。
那抹毫不起眼的玄衣身影,越过重重人群,御剑而起,追上了云中的銮驾。
青鸾所驾的神车轻轻地停在了太川湖,传说中巫山神女遗泽之处。
镶金嵌玉的銮驾中伸出一只纤细的手,动作十分优雅地将珠帘轻轻揭开。
剑光一闪,驾车的神鸟好像受惊一样四散飞开,身披玄色斗篷的青年同时追至湖边。
他抬起头,看到了这一生都无法忘怀的情景。
鸾车之中,坐着的自然是巫山神女。
视线所至,云鬓珠冠,宝光璀璨。细细的金色流苏从鸦羽般的长发中垂下,轻纱掩住了依稀可见的倾城之色,只看得见一泓幽月一般的眼睛。
然而那双眼睛在面纱下朝他轻轻地扫过来之时,便好像连他的呼吸也一并夺走了。
“沈尊主!”
旁边的“侍女”忽然大声道。
“神女”微微一笑,宽大的袖摆中微光一闪,一柄利刃已经直直出鞘。
秋水夜露一样凉薄的剑光闪过,白玉般的剑身,映出少女毫不犹豫的锋利眼神。
玄衣男子忽然轻笑了一声。
“辛掌门,你不愿便不愿,何必搞这么多花样呢?”
那出声的侍女正是辛小吟,此刻咬了一下嘴唇,道:“沈尊主,沈眷!回头是岸,你莫要再执迷不悟了!”
沈眷没什么感情地一笑,一把抓住近在咫尺的剑刃,那灵剑竟好像有自己的意识,在他的手中颤了颤。
他满意地笑了笑,低声道:“看来你倒是还记得旧主。”
玉响萤的剑势在半途中滞了一下,而后在半空中回转,以一个极其刁钻地角度一挑,要掀开他的兜帽。
沈眷反应很快地躲过,下一瞬,饱含枯寂之意的剑域霎时间铺开,无极无惊,万物寂灭。
灵剑脱手,落在结冰的湖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
他一把将戴着面纱的少女拽进怀中。
“‘神女’大人,你还记得我么?”
作者有话要说:阿云永不翻车!
(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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