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 剿灭万法门分坛之后, 本来是应当立刻回去的。然而云檀因为担心司渝回去又要被谢蘅使唤替他干活,便在月川多停留了几日。
这一天, 是围剿万法门一事过去后的第三天, 城中的仙道修士们大多都依次离开, 剑阁子弟所居住的临江客栈中,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云道友。”
温穆仪双手平平一合, 态度十分谦卑地对她行了一个珈蓝殿的礼节。
“什么事?”云檀抬起下颌扫了他一眼,眼神中透出了十分的不友好。
对于她这样的态度, 温穆仪像是早有心理准备,闻言只笑了笑, 低声道:“不知云道友可曾听说过轮回镜?”
他这说的自然是废话,凡是仙道中人,大抵是没有人未曾听说过轮回镜的传说吧。
云檀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没有回答。
温穆仪接着说:“若是我说, 轮回镜如今在珈蓝殿手中呢?……云道友, 今日我厚颜前来,是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此事与轮回镜有关, 而且, 与我七师妹温妙姝有关。”
“怎么个帮法?”云檀问。
“云道友既知道轮回镜,想必也知道, 只有有缘之人才能进入其中。”温穆仪语焉不详地回答道。
此时临江客栈中人来人往,虽然被此处被剑阁包了下来,然而司渝和太微峰主都并非行事霸道之人, 因此客栈中也有许多来自别的宗派的客人。
走廊中不时有人来来回回,温穆仪身为珈蓝殿的人,又同云檀这个与珈蓝殿八竿子打不着的剑阁弟子立在门□□谈,来往的客人,有稍不注意的,眼神便不自觉地便看向这边。
温穆仪有些为难地看她一眼,示意进去说话。
云檀并不买账,而是拦在门口,十分不客气道:“那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是一位穿着黑衣的姑娘,看模样,像是天渊学宫的弟子。”
云檀立刻反应过来,什么天渊学宫的姑娘,十有□□便是凤如聿了。
他究竟想做什么?
温穆仪又道:“‘她’告诉我,云道友一直在调查的事,在轮回镜中便能得到答案。珈蓝殿可以借出轮回镜,若是云道友愿意进入其中,只求你能够顺便帮我们一个忙。”
云檀双手抱胸,审视着他:“我凭什么帮你?”
温穆仪面露惭色道:“那日在浮屠秘境中,实在是对不起,只是七师妹她……”
他说到一半,像是有些难言之隐地顿住了。
“温妙姝,究竟遭遇了什么?”
云檀将她心里藏了很久的问题问了出来。
温穆仪暗示地看她一眼,道:“此事说来话长,又涉及到珈蓝殿……”
云檀一点头:“好,那你进来吧。”
温穆仪跟着她走进去,这才看到偌大的房间里,内阁一扇影影绰绰的屏风之后,竟然还立着一个人影。
云檀淡淡道:“我师尊在里面疗伤,你有什么事便说罢。”
温穆仪犹豫了一下,跟着云檀坐下来,眼睛还盯着那屏风后的身影。
司渝想必是听到了门口的谈话,这时身披一件绣着白鹤的大氅,散着一头银色长发从屏风后走出来。他衣服披得不甚严谨,神色也颇有几分随意,望过来的目光懒懒的,带着一丝慵倦的气息。
“师尊,你醒了啊。”云檀随口道。
司渝“唔”了一声,道:“时辰到了,便醒了。”
“看来这药还是有效果的嘛。”云檀翘起唇角,露出一个有几分神秘的笑容。
司渝有些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走到那扇开着玉梨花的窗下,抬手斟了一杯茶。
天光越过窗格花枝,照在他散着的发丝和脸颊边,竟比疏影横斜的玉梨花还要皎洁耀目。
往日温穆仪见到的这位剑阁谢尊主的高徒,神色总是十分矜持冷淡,难以接近。然而这时看到他私下在云檀面前的模样,却好像变了一个人。
他的视线在这师徒二人之间转了一圈,又眼观鼻鼻观心地垂下眼,盯着眼前的茶杯上的花纹。
司渝喝完那杯茶,看了温穆仪一眼,又重新回到了屏风后,片刻后握着扶摇剑出来,披风飒然地在半空一甩,对云檀淡声道:“我先出去了。”
云檀点点头,对他笑了一下,又像想到什么一般补充了一句:“师尊,我想吃月川的兔子糖糕。”
司渝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关上门离开了。
等他走后,云檀看向温穆仪,立刻变脸如翻书地恢复了之前的冷淡神情。
“好了,现在你可以说了。”
温穆仪道:“这件事,是从我师父去世开始。”
“珈蓝殿的规矩,凡有入门者,都必须忘却凡尘,改名换姓,今后只有一个身份,就是珈蓝殿的弟子。因为这个规矩,我们这些在门中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子,都如同亲生的兄弟姐妹一般亲近。我师父这一脉一共有七名弟子,其中七师妹是最小的,她小时候便很聪颖,只是身体不好,因此经常受欺负。因为这个原因,我那时便偶尔会对她照顾一些,她那时候也很依赖我……”
“……”云檀有点无语地打断了他的废话,“说重点。”
“……七师妹原本就天赋好,也是最受师父重视的弟子,或许是因为她小时候受欺负的原因,她这个人十分要强,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师父去世前,曾经对七师妹说,她是唯一一个天赋有望破解通天之道的弟子。或许是因为这句话,自从我师父去世后,七师妹便沉迷于推演之法,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她甚至可以闭关半年,为了不沾口业,而不与任何人说话……总之,或许那时候便已有走火入魔之相。直到有一天,许久不见的她兴冲冲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对我们宣布,说她成功地做到了师尊,甚至门主都没能做到的事。”
“对,这件事便是,沟通天道。”
说到此处,温穆仪的神色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痛恨,“我原本以为,即使她后面变得有些痴傻,也是没有什么大碍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过于出众的人,本来就更容易受到别人的关注。她痴了傻了,反而能够保全自己。”
云檀才明白,原来他在钟灵山时对温妙姝刻意的无视竟然是装的,温穆仪那样,是为了保护她吗?
她顿了顿,问道:“那她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温穆仪道:“七师妹变得痴傻以后,就时常跑得不见人影,不过她认得回去的路,因此我也不会一直拘着她。直到万法门作祟,魇鬼的踪迹遍布五洲之地……”
“你是说,她之后遇到了魇鬼?”云檀敏锐地问道。
温穆仪点点头:“万法门邪修众多,就连远在北地的穹海也受到了影响。那天魇鬼之乱中,珈蓝殿中本就忙成一团,我也找不到她,等将魇鬼全数诛灭后,她才姗姗来迟地从外面回来,一进门便晕倒了。等她再次醒来,便仿佛变了一个人,言行举止无一不如同常人,甚至比常人更为通晓人心。”
“她原本就天赋卓绝,‘清醒’之后稍稍一梳妆打扮,便是难得的美人,再稍加手段——”
温穆仪顿了一下,有些艰难地说道,“珈蓝殿弟子,谁还不被她拿捏服服帖帖。我原以为这样也好,她本身就是配得到那个位置的,即使用了些手段,那又怎么样呢?”
“只是,我却没想到,清醒的‘七师妹’,或许已经不是同我一起长大的七师妹了。”
云檀屈起指尖,轻轻地敲了一下梨花木的桌面。
“你是怎么发现的?”
温穆仪霍然抬头,直视着云檀道:“自她清醒以后,一切都毫无破绽,只除了偶尔会因为力量透支,或是心情起伏过大而晕倒——那一天,在她昏迷之后,因为门中有急事,我便去看她。”
“就这一次,我才见到了真正的她!”
“虽然七师妹只短暂地清醒了片刻,不过对我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难道是一体双魂么?”云檀凝眉问道。
温穆仪果断地否认了:“是否是同一个人,我自认是分辨得清的。”
云檀心想,那么前世司渝认识的温妙姝,又是哪一个呢,让他为她送命的,究竟是什么人?
“云姑娘,若是你肯出手相助,今后珈蓝殿当牛做马,在所不辞。”温穆仪沉声道。
“这倒不必。”云檀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立即拒绝。
她心知此事或许便是解开前世司渝身中轮回咒一事的关键,虽然不知道凤如聿为何要让温穆仪来找她,但她却也没什么好怕的,“那就明日辰时罢。”
温穆仪十分感激地看她一眼,对她屈身行了一个大礼。
“春风楼,天字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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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川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其中也不乏仙道修士。因为万法门之变,月川的百姓对这些修仙之人已经十分熟悉,看到他们也不再如同一开始那样诚惶诚恐。
一位身负长剑,姿容绝世的银发青年立在月川的河岸边,有来往的仙道女修或是年轻姑娘路过时,视线总是有意无意地飘向他的方向。
然而这位美人却仿佛一个木头人一般,对身侧的各种视线浑然不觉,只呆呆地望着那一面烟波浩渺的水岸,越过茫茫烟雾,可以看到对岸无边无际的白色芦花。
他望着那边,似乎是陷入了什么不太好的回忆,神色有一些沉郁。
直到夕阳西下,码头边逐渐支起了各种售卖吃食玩物的小摊。这是月川城的风俗,城中不设长日开放的集市,只有早市和暮市。无数小贩的吆喝声越过人群传来,吹散了月川渺然的清雾,带来几分人间烟火的气息。
“糖酥油饼,玫瑰糕,金线茶饼。样样都有,欢迎品尝!”
“糖葫芦,又酸又甜的糖葫芦!”
“新出炉的软栗糖糕。现做现卖,大人,来一块尝尝吗?”
银发青年好像被这声音从回忆中惊醒了,他转过身,走下河堤,来到卖栗子糖糕的小摊前。
“公子,糖糕来一块么,您可以先尝尝,保证软糯鲜甜!”
他望着那一炉糖糕,犹豫了一下,才指着正中央兔子形状的糕点,言简意赅道:“这个。”
“好嘞,”卖糖糕的小贩对他笑了笑,“公子要来几块?我这就给您包起来。”
“一块。”他顿了一下,片刻后又改口道,“……不,两块。”
……
银发青年接过打包好的糖糕,先将其中一块十分小心地收起来,这才将另一块捏在手中。
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像观察什么细致入微的宝贝一般盯着它看了许久,最终下定决心凑到唇边,咬掉了一边的兔子耳朵。
嗯……很甜。
……是小兔子。
他脸上含着笑意,好像那是什么难得一见的珍馐佳肴一般,将那一块慢慢地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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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暮色中,一抹毫不起眼的玄色身影倚在一丛高大的合欢树下,静静地望着远处那一抹银发的身影。
那日在浮屠秘境中,司渝一出现后,云檀的视线里,好像就只剩下了那一个人。
小没良心的。沈朝曦冷哼一声,此间事了,他正想去找她算账,却忽然顿住了脚步。
他早知道司渝是银雪魄珠的寄主,只是如今,他身上的灵息已经变得微乎其微。
他的时间要到了。
沈朝曦没什么表情地想道。
要提醒云檀吗?
……
沈朝曦望着逐渐远去的那道银发身影,和他手中一看便不是为自己买的糖糕,忽然垂下眼,好像感到有些好笑一般,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
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沈朝曦:我一点也不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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