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太子失笑,随手拢了下身上雪白的大氅,抬手按了按裴无洙泛起红晕的眼角,温和而不容置疑地命令道“不许哭。”
裴无洙眨了眨眼睫,生生把迅速浮上眼前的水雾眨了下去,整个人傻了般就只会说那一句“你受伤了”
“一点小意外而已,”东宫太子眼也不眨便给身上的伤定了性,抬手按住裴无洙的肩膀,钳着她转过身来,神色寡淡道,“好了,有什么话进去再说,站在正风口发什么呆,脸色这么差,回头再伤了风寒,孤可暂时没有心力去照顾你。”
“我哪里就至于有那么娇气了,”裴无洙撇了撇嘴,有些不满东宫太子仍把自己当个小孩儿糊弄的态度,主动扶起东宫太子的半边身子往玉明殿里走,边走边絮絮叨叨道,“我都长这么大了,哪儿还会像前几年那样容易生病,反倒是哥你越活越回去了,南下一趟还把自己给伤着了,你原来可不这样的,这回怎么这么不当心”
东宫太子半倚在裴无洙身上,并不为自己的“大意”多作辩解,只是微微笑着安静听着。
裴无洙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脚步微微一顿,抬头狠狠瞪了东宫太子一眼,抿着嘴不说话了。
东宫太子哂然一笑,开口逗她道“这就生气了”
“我现在正憋着火呢,”裴无洙把东宫太子扶到内殿坐下,冷冷地起身退到五步以外,面无表情道,“暂时不想与个伤患计较,奉劝某些为长不尊的人快适可而止些吧。”
东宫太子也不恼,含着笑意点了点头,抬眸望了等在一直内殿的太医院院判徐德一眼,徐德会意,赶忙躬着身走进,指挥着内侍小心翼翼地将东宫太子身上的衣物一点点剥开,露出其下狰狞发紫的箭伤来。
裴无洙只看了一眼,眼泪登时就如断了线的珠子,连绵不绝地滚落了下来。
东宫太子见状只得无奈一笑,主动开口哄她去转移注意力“孤就是不想惹你哭,这才让他们都一起瞒着你不告诉你吧,你要闹脾气,告诉你了,你又要哭哭啼啼的,小五,你是不是太难伺候了点”
“我难伺候”裴无洙被气了个倒仰,焦躁难忍地跺了跺脚,原地绕了两圈,强忍着怒火反击道,“我难伺候也好过某些人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的好,我难伺候也难不过某些人的小意外有些人真是假话说多了,嘴巴里一句能听的都没有。”
“真的还好,这伤只是看着吓人罢了,”东宫太子一看裴无洙有要翻旧账的意图,赶忙打岔道,“不信你自己过来看,这点小伤,都不带落疤的,孤压根一点都不觉得疼。”
东宫太子的语气实在是太笃定无疑了,直把正在气头上的裴无洙都哄得将信将疑地上前两步,认真打量起那玉白臂膀上的箭伤来。
那伤已经被预先处理过一部分,外面的箭支被砍下折断,只留了箭头射入肉里的那部分和特意预留出来拔的那一小段,伤口上的肉被搅弄得外翻,狰狞发紫,发出汩汩颜色不详的污血,显然那箭头上不怎么干净,还带了点什么“好东西”
“这种伤怎么可能会不疼,”不仔细看还好,一仔细看,裴无洙简直要被气死了,也要心疼死了,一时气结,怒到直接脱口喊出东宫太子的名讳,“你哄人也得,你裴、明、昱”
东宫太子趁势握住裴无洙的手腕,特意抬起头先展露出一个虚弱的笑颜,叫裴无洙瞧得一时不忍心再吼什么了,这才施施然地缓缓解释道“孤真的没有说谎,那箭头上恐怕是带了麻药之类的东西,只是那些人怕也没想到孤的体质特殊,对那麻药的反应不大一般。”
“孤现在大半边身子都麻了,一点感觉也没有,疼倒是确实不疼,就是脑子感觉晕晕的。”
“小五,别生气了,”东宫太子极少对人示弱,难得来那么几回,果然屡有奇效,见裴无洙一听他说自己头晕立马紧紧地闭上了嘴、懊恼地不再开口了,东宫太子忙趁热打铁地承认错误,“这回河道的事儿是孤大意了。”
“本以为就是个巡查河堤的事,没想到发现了好几起偷工减料的活儿不说,后来拔出萝卜带出泥,竟还惹得有些人狗急跳墙,都想杀人灭口了。”
“那也是活该他们倒霉。”裴无洙怒气未解,但至少不敢再大喊大叫了,她看徐院判对着那箭伤踌躇许久,想是里面有倒钩,箭头拔起来无从下手顿时感觉自己更糟心了。
但这也让裴无洙生出了与东宫太子多说说话、转移一下他注意力的想法,闻言便冷哼着接道“在大庄的地界上,灭口能灭到当朝太子身上,那得是眼神有多不好。”
“唉,”东宫太子还配合着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附和道,“孤也时常苦恼,这世上有眼无珠的人为何那般多。难不成非得孤每次外出都在后背贴上此乃当朝皇太子的符文,这才能少遇到一些心存侥幸的投机之辈”
“你还有脸说”裴无洙一想起这个就气不打一处来。
东宫太子十三岁进入军营历练,十五岁执掌西山大营、正式步入朝堂参政,之后这四年多来,南下赈灾、北上平乱,大大小小的天灾人祸,只要离了洛阳这皇城根下的,真宗皇帝多遣太子代御驾而往这么多回下来,怎么可能一次都没有受过伤。
但就像东宫太子方才自己说的他不想看裴无洙哭哭啼啼的闹脾气,便干脆一劲儿让人全瞒着她了。
可笑裴无洙之前还一直天真愚蠢地以为自己在宫里的日子平静得一帆风顺,现在有心怀愧疚的皇帝渣爹偏心弥补,以后还有待她一向再温柔和善不过的太子哥哥罩着一直到郑国公府乍见原书女主,这才从某个虚幻的美梦里陡然清醒过来。
从某种程度上,裴无洙得感谢原书女主的提前出现。这让她不仅有了挽救早逝太子的可能,更打破了她这几年来越发安逸迷醉的生活,叫她骤然发现这日子并不是真如自己以为的那样和和美美,平静的表象下,是周围诸多引而不发的患结。
比如说七皇子母子在长乐宫的真实处境、真实想法、真实态度。
再比如皇太子裴无晏,她以为无所不能的兄长,她怎么也想不通、亦不愿意相信会英年早逝的那个人,其实极有可能早在她毫无所觉的那些日子里,就已经体会过了无数遍命悬一线的紧迫。
原作里的“五皇子”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身败名裂、无一所靠、仅剩的亲近之人也尽皆凄惨而亡的,裴无洙不知道。
但她突然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如果自己再这样闭着眼睛随波逐流、对剧情发展听之任之,那她的结局必然不会比原作里好到哪里去。
看着眼前身受重伤的东宫太子,裴无洙突然从未有过的强烈地意识到她与原作剧情,再无一丝一毫和解的可能。
什么暂时先屈服一部分、什么想法子和女主打好交道、什么再从男主那里讨个承诺不可能的,也不需要了。
她要的是从头到脚、彻头彻尾地改变。
上辈子被家人抛弃时,被养母放弃时,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时,在十八岁的生日死在手术台上时她曾无数次认命,一次一次地认命。
可这一回,她不想再认了。
“一直哄着我玩很有趣是不是,”裴无洙死死咬住下唇,压抑住胸腔中激荡的情绪,通红着眼圈瞪着面前的东宫太子,咬牙道,“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非得有一天你竖着出去、躺着回来了,嘴里才能对我有句实话”
“孤什么时候就哄着你玩了,”东宫太子不意裴无洙竟突然气成这模样,待徐院判处理完他身上的伤,微微颔首听罢嘱咐叮咛,便抬手屏退四下,难得惆怅地为自己辩驳道,“孤只是不想让你碰这些糟污事,怕惊着你而已。”
“到北边剿匪、灾后去平疫,哪一件事不是带着一定的危险性,哪一件事孤又曾专门瞒骗过你受了伤不见你,只是不想你看了跟着难受而已,但凡你开口问,孤自然如实以报。孤也没想到你的反应会这么大,还说什么哄着玩之类”
“难不成你之前还一直以为孤做的那些事,都是与教小儿读三字经一般的轻松安逸么”
东宫太子这么一说,反叫裴无洙迷茫了,好像这些事她不知道不是因为对方有意瞒骗,而是由于她先前一直都没心没肺、从没有细想过这些事。
“可你是东宫太子,一国储君,”裴无洙喃喃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就算你去了,也不能让,也不能让你受伤啊”
这话说得裴无洙自己都觉得心虚了。
“迢迢,”东宫太子弯唇一笑,似乎是瞧出了裴无洙的茫然无措,先安抚般叫了一声她的小名,沉吟片刻,像是在与一个小孩子讲道理般,生怕对方不能理解,掰开了揉碎了,一点一点,再耐心不过地与裴无洙谆谆善诱道,“正是因为孤是东宫太子、一国储君,才更是要这么做啊。”
“倘若孤自己都不身先士卒、敢为人先,你还指望谁去做那第一个呢一个上位者值得人效忠,从不是纯靠向他们鼓吹忠诚、奉献之流不然这天底下这么多的人,凭什么人家就要为你去舍生赴死呢”
“就因为孤出身高贵、就因为孤是当朝太子么可这些东西也不是孤靠自己的才德挣来,而是生来就给孤的。千年前的古人尚且都还知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孟子言,君使臣以礼,臣侍君以忠,君臣之间,本就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如果孤事事倚靠旁人、事事假手于他人,那还要孤这个主君何用”
“再退一步,你不想孤现在做这些,你又想孤什么时候做呢等到父皇百年后,孤更是得如你所说了。这些事情,现在不做,以后更做不得,难道将来临朝理政,要孤靠着那些纸上学来的空泛道理去治国么”
“你说孟子,你怎么不说孙子啊。”裴无洙察觉自己有点被东宫太子这番话给说服了,顿时更生气了,深觉对方是个偷换概念的高手,明明自己只是担心他的个人安危、抱怨一下他在外受伤的不谨慎,怎么到他这里就被上纲上线地扯了这么一堆大道理。
裴无洙恼火地回嘴道“孙子还说善武者,兵也;善用兵者,将也;善将将者,王也呢,怎么就你得事事不假于人手了,你就不能做个将将者么”
“孩子话,”东宫太子听罢摇头失笑,施施然地反问裴无洙道“你又怎么知道,孤不是个将将者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