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那个时候,常久半昏半沉躺在冰冷的牢房地上,恍惚间看见墨鸦伫立于牢门之外,她费力张口,想要说些什么:

    “不用......担心,我没事,别......过来......”

    唯一害怕的,便是将不知情的人牵累进来。包括灵玉,她一旦不见灵玉必定头一个发现,她需要张良帮她把灵玉按住,那个巧笑倩兮的女子,不该再承受更多危险。

    还有白凤,听见白凤的话时,常久是真的心软了,折腾自己可以,她不愿连带着折腾别人。

    她要在姬无夜面前演一出戏,如果她一开始就不抵抗地答应帮他解开机关锁,反而可能招致姬无夜的怀疑,既然如此,她便索性扮作坚决不从的样子,理由随便掰扯,反正不外乎对他的怨恨和不愿效力。他曾下令杀她,恨和怒比恐惧和屈从更显真实。

    姬无夜自认为掌控一切,更不用说常久最后的屈服,只要一瞬间的傲慢,让他看到并且相信她是不得已妥协在他的手段之下,他便会忽略本该抱有的怀疑。

    ——那份密函,她交上去前动过手脚。

    至于交换条件,她能说根本对姬无夜这个人没有丝毫期待吗。姬无夜何其贪婪自私,她根本不指望他事后真的将雪蔓含珠草给她,所以,她当时只是随便指了一种珍宝,来转移姬无夜的注意,让他以为她口中所说的珍宝才是她想要的。

    常久真正指望替她拿到药草的人,是卫庄。

    只有这座大神,倘若能够帮她取得草药,她十分非常之愿意被他踩在脚底下摩擦。

    栾城,位于秦韩楚三国交界处的一座城池,开放门户供各国人士经商贸易往来,因其优越的地理位置而历来饱受三国觊觎,却始终在危险的平衡中保持独立,至今未被一国收入囊中。

    据闻,韩国大将军姬无夜接收到秘密消息,于遂州增调部署大量兵力,却连等四日未见任何敌军踪迹,同一时刻,秦军夜袭栾城,失败而返,原因是城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股势力,此股势力联合城中士兵早在夜袭之前便设下埋伏,只等秦军入瓮。

    秦军败退后,这股势力并没有离开栾城,而是以受城主之托保护城池为由将大批组织力量驻留城中,也有人怀疑说,此为强占城池的借口,城主根本没有请求其继续滞留城中,城中百姓也对形势变化毫不知情。不过,成王败寇的世界里,弱者并没有发言的资格,利益的角逐,只不过是站在最顶端的几个人之间的争斗。

    再后来,这股势力逐渐为天下人所熟知的时候,人们也知道了它的名字,流沙。

    “姬无夜派出的军队皆已回到城中,大王虽然不会真正重罚于他,却也已在朝堂上问罪,表现出对其的失望。”

    张良将沏好的茶缓缓倒入茶杯之中,推至面前人跟前,“卫庄兄,此行辛苦了。”

    “事情还没有结束。仅靠流沙的力量只能短时间内从秦军手中守住栾城,这座城危险的平衡已经被打破,要不了多久,不止秦国,其余诸国也会相继对其出手。”

    卫庄并没有去喝眼前的茶,只俯视着水面缓慢升腾起的白烟,烟雾在寒冰般眼眸中缭绕,四散开来。

    “想要长久地占有一座城,只能依靠国家的力量。”张良道,“但,若能借此契机,取代某些人在韩国的位置,这也是难逢的良机。”

    轻轻撇过张良一眼,卫庄道:“你的那位朋友,倒真是考虑周全。”

    将栾城赠与卫庄,再让流沙赠与韩国,倘若用此邀功得当,姬无夜的部分势力将因此次失职而被流沙替换,就连大将军姬无夜本人,在流沙的计划中很快也将被替换,韩王未必敢要栾城,但未来的韩国大将军卫庄敢要,最终栾城还是会回到卫庄手上。

    张良摇头,无奈地笑:“她若当真考虑得周全,就不会偏偏忽略掉了自己的安危,以至于需要流沙保护。”

    没错,常久在此番计划中唯一也是最严重的失误,便是忘记了她自己事后将要面对的危险,计划得太快,忘了给自己留后路。自从姬无夜发现被阴之后,即刻下令全城搜捕常久,她目前正处于流沙的严密保护之下,这两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表面上风轻云淡,实际上内心一直在愁该怎么办。

    “你似乎很在意他?”卫庄道。

    “她的确是个特别的人。”张良承认道。

    “他知道了关于流沙的事情,如果他不能站在流沙这一边,那就只能成为流沙的敌人。”

    “常兄并不会成为我们的敌人。”张良笃定道,他站起身,踱步至窗前,窗外日光朗照覆盖天地,“她并不属于韩国,也不应该卷入我们的纷争。”

    “有的时候即便不想卷入,也已经身处纷争之中。”

    张良闻言蹙眉,垂下的手不自觉握紧。

    “只有一点可以确认,你的这位‘常兄’确实有些头脑,”察觉到张良收拢的手心,卫庄偏开目光,淡淡道,“或许他并不需要你的担心。”

    “希望如此。”张良舒开眉,目视窗外开阔景色,勾起一个极淡的笑容,“若不是韩兄远在秦国,其实我倒希望能让他见一见常兄,或许他更能够发现常兄的不同之处。”

    此时,远在流沙秘密据点的常久突然间感觉脊背一凉,莫名打了个冷战。

    新郑城内。

    “怎么样?”

    “到处都找遍了,没有找到任何踪迹。”

    “今天就先到这里,明天再继续搜寻。”

    “是。”

    随着百鸟的撤离,八角阁楼上只剩下一个黑色身影。墨鸦坐在楼宇顶端的一角,俯瞰整座新郑。

    “你怎么样?”他接着问道。

    身后落下一道人影,“该找的地方全找了,他并不在。”白凤环抱着手臂,挑眉朝墨鸦道,“你并没有去找人。”

    “谁说的,我可是一早就将所有的地方都找过一遍,”墨鸦回过头来一笑,“你是不是很疑惑,为什么我像是根本没有离开过这里,我早说过你的速度追不上我,现在你信了?”

    白凤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

    “他已经离开新郑了么?”

    “怎么,你希望他留下?”

    “我只希望他再也不要出现在新郑,”白凤望着城内错落密布的楼檐,“将军不会放过他。”

    枕着手臂仰躺下来,墨鸦不知想到什么,轻勾唇角:“记忆中除了曾经的九公子韩非,这还是头一回将军被人算计得如此彻底,他还真是出乎你我的预料。”

    “或许在进入将军府的时候,他就已经设想到这样的结果。”白凤想到什么,不由说道,“我记得你说过,他要从将军府里拿到一样东西。”

    “以他的计谋,或许他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

    “若真如此,他确实再无理由留在这里。他说过他会走。”

    “从一开始,离开就是最好的选择。”

    “即使,连道别的机会也没有?”白凤仍旧无法掩饰眼神中的黯淡,“我在狱中见过他,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想到那就是最后一面。”

    墨鸦听他说着,没有答话。

    从这样的高度往下望,满城之景,尽收眼底。从这样的高度,也曾看过那人无数遍。

    “道别从来都是奢望,我们的世界里,只有生与死,与其期待道别的机会,不如期待他可以活下去。”

    白凤看他一眼:“我还是第一次从你口中听到,你希望别人活下去。”

    “的确如此,我们连掌握自己的生命都很不易,又要如何保证他人的生命。”

    “也许,是我们的做法错了。”

    “也许,我们都没有错。想要在这样的乱世生存下去,有时候必须踏过别人的生命。”

    白凤皱起眉。

    “必须踏过,别人的生命......”

    夕阳西下,常久难得悠闲地坐在庭前,看晚霞染红天幕。

    屋子另一头的门被打开,某人信步走来,将手中盒子远远一抛:“你要的东西。”

    “啊!”常久赶忙爬起身去接,险险将盒抱住。舒了口气,常久朝卫庄露出笑脸,“辛苦你了。”

    卫庄没理她,径自走到一边。

    常久有些尴尬,想了想还是先低头打开盒子,盒内端放着一枝颜色极淡的草,茎部仍呈青绿色,然而越趋近于叶片颜色越浅,叶尖已呈白色,仿佛枝头点染的初雪,全叶为细齿状,脉络清晰,从枝到叶均保存完好。

    看上去就十分珍贵的样子。此刻拿着雪蔓含珠草,常久反倒有些奇特的感觉,好像很长一段时间的目标终于达成,如今反而忽然不知所措起来。

    这边常久正看着草药发呆,那头卫庄便开了尊口:“你是怎么知晓流沙的事情?”

    常久回过神,楞了一下:“呃,我其实也不怎么知道。”

    一双冷眸盯住她,搞得常久忍不住心里颤了颤,又补充道:“流沙的存在,愿意打听消息的人不难知道,但其中细枝末节,却没多少人能知道得清楚,我所了解的,不外乎一般人所能够探知的。”

    为什么越说越感到寒意四起。

    常久缩了缩脖子:“你......能不能不要那样看着我,我们没有利益纠葛......吧?”最后的尾音带上了一丝不确定。

    卫庄忽然向常久走过来,惹得常久下意识退后一步,怂气顿显。

    这副样子落在卫庄眼中,更增添了他心中的不满,如果到目前为止的事情全都在这个人的计划之中,那么就连他也被算计其中。

    这种被人算计的感觉令人厌恶。

    “倘若我不答应你的交易,你还有什么办法?”

    不答应?“那、那我就死了,没办法了。”常久老实巴交道。

    卫庄审视着她,不语。一时之间两人大眼瞪小眼,常久更可怜,气也不敢喘。

    “卫庄兄,莫要再吓唬她了。”

    这时另一道声音响起,常久扭头望去,欣喜道:“子房,你来啦。”

    张良朝她微微颔首,笑道:“此次还要感谢常兄,虽说是交易,但流沙得到的远比常兄要多,相信卫庄兄并不会为难于你。”

    坚定地摇摇头,常久并不认为自己吃亏:“不,子房,你是不知道雪蔓含珠草对我有多重要。”

    “我,知道。”张良缓缓道。

    常久微怔。

    “剩下的事,交给你了。”留下一句话,卫庄迈步走出屋子,留给两人独处的空间。

    等卫庄走远,过了一会儿,常久才问:“灵玉告诉你了么?”

    “是的,她已经全部告诉了我。”张良道,沉静的眸子宛若玉石,即使泛起波澜也依旧清澈,“需要这株草的人,是小久你。”

    预感到可能再次被姬无夜抓取去的时候,常久曾对灵玉说,你觉得适合之时,就将我的秘密告诉子房吧。

    事情未尘埃落定之前,谁也料想不到未来将如何发展,一切顺利的话固然好,倘若不顺利或者失败了,结局便是另一番光景。如果可以,最后她都不想再瞒着真正关心她的人。

    隐瞒子房,她总是愧疚。

    灵玉应该是以为她陷入了危险,所以急切地将事情告诉子房,希望子房能够去救她,虽然这并不是常久的本意,但知道了便知道了吧。

    “所以,这并不是解药。”

    “虽然不是解药,但总归不容易死了。”常久笑起来,她已经满意了,只要不死,哪怕一辈子带着一身毒也无所谓嘛。“放心吧,我没事的。不过,我没跟丞相大人打招呼就这样直接消失,丞相有没有怪罪?”

    “这点你大可放心,我已将事情的始末通禀祖父,祖父并没有责怪于你,只是......”

    “只是?”

    张良望着常久忐忑的表情,心中有些好笑,自袖中取出锦袋:“你孤身一人离开,又遭姬无夜捕杀,祖父怕你路上盘缠不够用,特让我为你多备些银两。”

    常久顿时心花怒放:“哎呀,丞相大人真是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边说边麻溜地接过钱袋,笑容那叫一个明媚。

    张良看着常久言行不一的动作,轻轻弯起唇角。

    “对了,灵玉她还好吗?”常久忽然想起来,问道。

    “她很担心你。不过,知道你平安后总算放心一些。”

    “她会不会生我的气?”常久颇为忧愁,“子房,你帮我在灵玉面前多说点好话吧,我还真怕她怨我。”

    张良摇头道:“灵玉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你的难处她心里自然明白,她只是为往后再也见不到你而难过。”

    “......”常久沉默。

    “小久,去留是你的自由,我无权干涉你的选择,”张良眸色渐沉,“但,留下来也是一种选择,此刻外面仍在不断搜寻你的踪迹,留在这里,至少流沙可以保护你的安全,我也会尽力护你周全。”

    常久凝望张良,略微发怔。那一瞬间她耳边仿若闪过朦胧的话语。

    ——雀阁又有新主人了,不知道这次会是什么样的女人,一起去看看?

    ——我没兴趣。

    那是什么声音,稍纵即逝,想要抓住却无法触及。

    ——她是,在弹琴,在弹一架看不见的琴。

    “小久。”

    “啊?”常久反应过来,呆呆地注视张良,“......我能不能考虑考虑?”

    她问得小心翼翼,生怕惹张良不高兴。

    收敛起眸子,张良温温一笑:“无妨,你耐心考虑吧。”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