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秦军攻陷新郑的消息时,常久正在饭馆里吃饭,丸子啪嗒一下掉在地上。她低头凝视滚到桌腿边的丸子,久久出神。
她碗里唯一的一颗肉丸啊。
一时间常久也随着周围议论纷纷的众人一般唏嘘起来。她想到子房和灵玉,不知他们此刻怎么样了,又身在何处。
其实她自己现在的处境也不太妙,当时从韩国逃出来,姬无夜知道她来自秦国,很大可能会再回秦国,于是派重兵把守秦韩之间的通道,日夜审查来往人群,常久迫不得已只能往东走,一路便到了魏国境内。
在魏国兜兜转转三个多月,一有风吹草动常久便接着往东跑,虽然离秦越来越远,然而还是性命更重要。
此时她已经快到魏齐边境,姬无夜早已死于卫庄手下,韩国局势动荡,天下风云变幻。直至秦灭韩的消息传来,更闹得人心惶惶,一时间街头巷尾,人人自危。
常久深深哀叹:韩国目前一团乱,难道她要从楚国绕回秦国去吗?
不要吧。她快没钱了。
“喂,你们听说了吗?之前抓住的那个死囚犯,今日午时就要在法场处决了。”
正闷头郁结着,旁边一桌聊天的声音吸引了常久的注意。
“知道知道,这不是就等着吃完饭去瞧一瞧嘛!”另一人接腔道。
“杀人有什么好瞧的?法场又不是第一天行刑,你们还对这种事情有兴趣。”有人念叨道。
“不是对杀人有兴趣,而是对即将被杀的人有兴趣。”提出话题的男人摇摇筷子,一脸八卦,“据闻那名死囚犯此前杀过几十人,这还只是在魏国境内,在其他国家杀过的人更多。我还听说啊,此人面若鬼刹,身长堪比两个成年男子,而且力大无穷,手臂有寻常人大腿粗,杀人无论男女老少,凡踏过的地方均是尸横遍野,官府为了抓住此人,损失了几百士兵......”
常久听不下去了,起身结账便要走。
身后传来一人不屑的嘲讽:“你就吹吧!”
恰与常久心声相同,你就吹吧。
天底下何时都不缺谣言和八卦,常久深有此感。
顺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走,路的尽头竟然便是法场,常久望着前方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思考片刻,还是没忍住一颗八卦的心,一头钻进了人群之中。
挤了半天终于挤到前面,常久钻出身子,朝场地中央望去。
偌大的空地上跪着一个人,黝黑皮肤,□□臂膀,看得出身材十分魁梧有力,仅为束缚住他一人便使用了繁复的刑具,上半身被牢牢固定在刑枷中,破势那人低头伏地,除此以外手脚还戴着铁镣铐。
厚重的刑具显露出危险的气息,却丝毫没有减弱人们观望的兴致,相反,众人对于这样一个看似十分危险的人物指指点点,议论不停。
“你看他的手臂有多粗,拳头有多大,像这样的家伙,杀人估计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
“别说,你看没看到旁边那把剑,那便是此人用的剑,如此巨大的剑简直闻所未闻,一般人根本提不起来,更别说挥动它,此人却将它当作随身佩剑使用……”
“太可怕了!这人的脸上还有字!”
“那是罪犯受黥刑留下的印记,依文字来看此人至少在楚国和韩国的牢狱中都待过,例如楚国的‘不赦’二字,意思就是哪怕天下大赦也不赦免此人,若非罪大恶极之人不会刻此文字在脸上。”
一名见识颇广的老者缓缓说道,周围人听罢均点头慨叹,啧啧称奇。
常久盯着伏身跪地的那名犯人,细细打量,心里隐隐闪过莫名的熟悉感。
黝黑皮肤,重剑,黥刑。
忽然间,那人毫无预兆地抬起头,迎上常久的目光。
残忍,冷酷,噬血,深黑阴暗的眼神。
常久心突地一跳,忘了反应。
身边有人惊呼:“你看他抬起头了!他在看这边!”
“他......他在盯着我看......”左手边一人惊惶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颤抖。
仅仅只是被看了一眼,便吓成这样,周围人面面相觑,着实都有些差异。
同一时刻,常久想要错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的眼睛不受控制,仍然直愣愣盯着那人。
望见了什么?什么也望不见。
沉黑一片,令人发冷。
“午时到!”
高呼声唤回众人注意力,刽子手走上刑台,终于到了行刑的时候。
四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刽子手握住刀柄站在犯人身后。
正在此时,出乎所有人预料的,一声沉闷的响声传入耳中。
“咔!”
枷锁裂开一道缝。
“咔——”
更长更沉的声响随之而来,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整个刑枷破裂开来。下一刻,刑场中央,高大魁梧的男人掐住刽子手的脖颈,将他整个人提起来。
谁也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做到的,只见刽子手双腿不断挣动,试图摆脱困境。所有人包括周围的士兵均失去了反应能力。
忽然之间,被掐住脖子的人双手垂落,身子不再动弹。
就连常久也看呆住了。
“啊——”伴随着人群中一声尖叫,大量惊恐万分的百姓开始左冲右撞四处逃散,恐惧在纷乱的叫喊声中蔓延。
凶犯挣脱了枷锁,暴露于众人中间。他的下一个目标是摆在法场右侧石案上的巨剑。
守卫在法场外围的士兵迅速冲入场中,百姓慌张往外逃窜,场面瞬间陷入混乱。
常久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慢了半拍,一个激灵,赶忙拔腿和众人一同跑起来。
她想到了,她想到这个人的身份了。
就是这慢的半拍,常久刚跑两步便感觉身后一股强劲力道破风而来,闪身想躲,然而这一剑波及范围太大,哪里都躲不过去。
只一剑的剑风,便将拥上来的士兵尽数击飞出去,仿佛积聚已久的力量全部随着这抡圆的一剑挥出,连逃散的人群中也有不少被波及摔倒。
常久便是不幸被剑风波及的人之一。
“咳,咳!”常久从地上爬起,撑着身子想站起来。
一道巨大的阴影覆盖住她的身子,伴着铁镣在地面拖行清脆的响声。
她抬头往上看去,一双阴鸷深不见底的眸子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被这样的眼神盯着,常久说不出任何话来。
“胜七,你逃不出这里的!赶快束手就擒!”
紧接着又一批拥上来的士兵,为首一人大喊道,手一挥,“弓箭手准备!”
数十支箭尖明晃晃映入常久眼中。同一时刻,她被人抓住手臂提了起来。
“让开。”胜七道。
常久愣了愣,这是什么情况?几十只箭齐刷刷瞄准她,她回头望向胜七,后者却看也没看她,眼神只目视前方。
“小心!他手里有人质,不要伤及无辜!”
手持巨剑,胜七挟着常久一步一步往前走去,眼看就要走出法场。
把守法场的士兵逐渐变得焦急,不知谁喊了一声:“不能让他跑了!”
话音未落,十几支暗箭破空射来,常久猛地扒住胜七的胳膊:“喂!”
下一瞬间,她被拦腰甩上半空,视线中,站在地上那人挥起巨大的剑,一剑便将箭矢悉数劈折,下一剑强横而暴戾,足足挥过一圈,比方才那一剑更为猛烈的剑势瞬间在法场刮起暴风,飞沙走石。
沙石眯进常久眼睛,她闭上眼,耳边传来连续不断的倒地声。
“咳咳!咳!”
一被放下来常久便咳个不停,她弯腰捂住腹部,两腿发软,感觉五脏六腑都快移位了。
为了摆脱追捕,竟然可以从悬崖峭壁上往下跳,世上真是什么人都有。
腰腹处仍在火辣辣地疼,方才法场上没躲开的第一道剑风将常久狠狠甩了出去,此刻她想直起腰都困难。
胜七已将巨剑负于背上,自峭壁上跳下来的他依靠巨剑的缓冲没有丝毫受伤,而被扛在肩上的常久却显然受到了十足的惊吓。
看着再次朝她靠近的胜七,常久自知跑不掉,硬着脖子问道:“你要杀我吗?”
她潜意识觉得他不会杀她。
不仅因为她现在是妥妥的女子装束,自恃强者的男人一般不会刻意杀女人,也因为在法场上他没有杀她。
这样近看胜七真的很高,完全俯视常久,面目黝黑刺字,眼神深不见底的黑暗。
“我不会杀你,你只是我离开这里的工具,我对于杀弱者没有兴趣。”胜七说道,“只不过,在离开魏国之前,你还不能走。”
“即使拿我做人质,也仍旧有不顾惜的人。”常久道。比如刚刚那十几支暗箭。
“那就是你的不幸了,被本该保护你的士兵所遗弃,你的结局也许会很可怜。”
那还不是你害的啊。常久内心呐喊,却不敢说出口。
“你说对杀弱者没有兴趣,可是因为你刚才那两剑,很多无辜的人受伤。如果你自诩强者,就不该把其他无辜之人牵连进来。”常久努力挺直腰板看着他,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胆子这样说。
胜七盯着她的眼神让常久有些发怵,但就如同在法场上那般,即使两相对视她也硬着头皮不回避他的目光。
“你的想法很幼稚,”然而胜七并没有生气,他注视常久道,“你没有踏入过真正的地狱,所以你对于其他人还存有这种天真的怜悯,我并不打算杀你,只要走出魏国国境,你就能完好无损地离开,前提是,在此之前你能保证自己一直活着。”
常久不吭声,此地已经接近魏齐边界,要走也走不了几天。
要忍么?常久在心里想。
这头常久还在暗暗思索有没有什么脱身的办法,那头胜七已经背着剑往宽阔的前方走去。
察觉到常久没有跟上,胜七回过身来:“如果你是在想怎样逃跑,我劝你不要动这个念头。”
“我没想跑,我只是走不动路了。”常久回答道。
她原本只想噎一下胜七,却突然间胸口闷痛,再次咳嗽起来,喉咙一阵腥甜,哇地吐出一口血。
常久:“......”
不是吧,要不要这么逼真,常久也被自己吓到了,难道她受的内伤真的这么严重?
愣怔间,沉重缓慢的脚步声停在她面前,常久仰起头一脸发懵地望向胜七。
她被一只手托了起来。
直到由仰视胜七的脸变成俯视他的脸,常久才反应过来,她坐在了胜七的手臂上。
沉稳有力的左手托在常久屁股下面,她简直惊讶又惊喜。
惊讶于胜七单手托人的力气,惊喜于她居然意外收获了代步工具。
“其实你把我扔下就好了。”过了一阵,常久对胜七道。何必这样麻烦。
可是荒山野岭,悬崖峭壁之下,一旦被扔下她独自一人又是否能走得出去。
胜七没有理她。
“你也觉得你应该对我负责是不是?”常久忍不住笑嘻嘻道。毕竟她受伤是他造成的。
“你再多说一句话,我就宰了你。”
那时候常久觉得,人是会变的。
踏入过不止一国死牢的胜七,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在乎手段,亦可以轻易抹杀他人的生命。
但此刻的这个人,也远远未到后来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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