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常久是真的不愿意开这个口。
但是眼看天色越来越暗,黑夜即将到来,在嘹远的叫声再一次传来之后,她终于还是没忍住,不确定道:
“这个声音,应该不是狼吧?”
托着她的人并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不会真的是狼吧?”
仍旧没有回应。
常久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狼是群居性极高的动物,通常喜欢成群行动,荒郊野外,了无人烟,万一遇上狼群,她可一点战斗经验都没有。
“你觉得一群狼和你之间干架,谁会赢?”常久眼含期待地望着胜七。
“你的废话太多了。”胜七终于说道,“直接与群狼对战是战斗中的下策,正确的做法是在此之前就避免与其正面对峙。”
“哦......”常久拖长音调,避免正面对峙,她想了想,忽然浑身一震,“你想把我丢下喂狼自己跑?”
胜七停下步伐,深黑眸子转过来盯着常久。
常久眨眨眼,视线之中胜七缓缓抬起手握上巨阙剑柄。
“啊啊我错了我只是开玩笑而已!我不说了不说了真的不说了!”
坐在篝火前,常久环抱着膝盖,内心悠悠慨叹:还是别轻易开胜七的玩笑比较好,事实证明有些人的玩笑是开不得的。
跳跃的火苗映照在常久眼中,她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仔细想来,她已经好久没有睡过荒郊野外了,似乎只有最初和盖聂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晚上睡觉时能直接看见头顶的满天繁星。
常久望向对面的胜七:“你不睡吗?”
意料之中的,胜七没有回答她。
印象中当初盖聂也是看着她先睡去,清晨等她醒来时就已经起身,搞得她都不知道盖聂一晚上到底睡了没睡。
“你不睡,我先睡了?”常久道。
过了片刻,常久叹了口气,径顾睡去了。
她闭上眼睛,所以未曾看见,她卧下后胜七的目光有一阵子停留在她身上,沉暗不见光。
片刻过后,常久猛地坐起身,看向胜七:“我这样睡过去是不是显得很蠢啊?”
总觉得胜七不同于盖聂,她好像不能这么心大地在他面前睡着。
“我说过不会杀你,我从不食言。”胜七仿佛看穿常久的心思,道。
“我不怕你,我怕狼。”常久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虽然升起了火堆做保护,但保不齐胜七会半夜自己一个人走掉,留下她和一堆烧完的柴火,很可能就要落入狼口。
“倘若你要离开,能不能走之前给我留点火,遇到情况我或许还能挣扎一下。”常久小心轻声地问道。
唉,又没回答。过了半晌,常久泄气地躺下,准备今夜不睡了。
“铿”地一声,一把巨大的剑插入她面前半寸的土地上。
常久睁大双目,额头顿时冒出冷汗,不敢说话。
“这把剑插在你面前,倘若我离开,你会知道的。”
粗砺冷酷的声线依旧没有任何感情,但剑身这侧,常久一点点露出笑容。
估计胜七还没遇到过她这么麻烦的女人,常久想,要是换了个男的这会儿怕是已经被砍死了。
也不一定,谁说女人胜七就会手下留情呢。
脑子里转悠着这些七七八八的念头,常久渐渐沉入睡梦之中。
第二日。
“啊,等一下。”
示意胜七停下,常久伸出手,从树枝间摘下两颗梨。“完美!”
这个高度第一次让常久觉得如此恰到好处,抬手就能够着树上的果实,她笑眯眯地将一只梨递与胜七:“给。”
无论以后过了多久,常久大概都会记得,有个人曾经托起她走过漫长的路程,却始终习惯沉默寡言,不知疲倦,只知方向。
不过,两个人中至少要有一个人说话调节气氛吧,不然一直这样也太尴尬了,既然胜七不爱说话,那她就负责说咯。
一边啃着梨,常久一边开始思忖当下的情况:“这片梨树林能长得这么好,多半是有人在打理,说不定还是哪个农户的土地,既然有人就会有集市,这样的话,没准我们很快就可以到有人烟的地方了。”
走了将近一天的路程,总算又能走进人堆了,常久心情愉快起来。
“你累不累呀,要不要换只手?”常久问胜七道,丝毫没有自己下来走的自觉。
她发现胜七昨天和今天都始终以左手臂托着她,空出右手,大概是以防万一用以卧剑吧。
已经习惯了没人回话的常久自顾自打量起胜七身后的巨剑,昨夜天色太黑,看不清楚剑身纹路,此刻整把剑的模样却十分清晰。
通身漆黑,一条红纹贯穿中央,剑身钝而厚重,并不锋利,加之缠绕铁锁,乍一看还以为剑没磨好。
常久盯着那剑,道:“巨阙。”
难得地,胜七对她的话做出反应:“你认识这把剑?”
“为何不认识,这把剑不是很出名么。”
“巨阙在剑谱上排名二百名以外,很少有人听说过它,更没有见过,而你却说它出名,你有何依据?”
“呃......”常久想起现在不是十年后,离巨阙因胜七而成名还早得远,于是只能仰着脸胡扯道,“我只是知晓它的来历而已。相传巨阙乃是为春秋时期铸剑名师欧冶子所铸,欧冶子共铸越五剑,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巨阙,均为天下难得的名剑。如果说当今世人不曾听闻巨阙的名字,那也只是因为还没有出现适合它的主人。”
“你认为适合巨阙的主人还没有出现?”胜七停下脚步,看向常久。
“我认为曾经没有出现,但此刻已经出现了。”常久不失时机地拍着马屁。
“世人不知道巨阙,只是因为他们没有使用巨阙的能力,天下的人只会记住比他们强的人的名字,剑也会因为使用的人而得名,我会让世人重新记住巨阙的名字。”胜七道。
常久听罢不禁感慨,名剑无人使用也会成为废剑,只要剑客足够强大,手中之剑的胜绩也能不断增加,最典型的例子不就是眼前这个人么。
“嗯,你会的。”常久赞同道。
胜七没有再说话。他并没有问常久为何如此肯定,常久也不打算告诉他。
嘛,也有可能胜七当她胡扯,压根不在意她一个门外汉怎么想呢。
直到正午,常久视线中终于出现一座茶棚。
她兴冲冲地跑过去买了两碗茶,问了店家此处距离魏国边界的距离,又买了几张饼,才回到胜七那里。
关于胜七为什么不一起去茶棚歇着,那是因为茶棚柱子上贴着张官府通缉令,重金悬赏在逃人犯胜七,常久估摸着胜七一出现大概率会被瞬间认出来,虽然他本人对此丝毫不惧,然而常久看得出他就是想用暴力解决争端。
于是一向不赞同打架斗殴的好学生常久主动提出去购买食物,坐在茶棚内等待的时候,周围座位上还有几个过路人也正坐着喝茶,其中一人突然间说了一句:“咦,你们看,有一只奇怪的鸟。”
其他几人随之望去,纷纷疑惑道:“真是,好奇怪的鸟。”
常久亦跟着望过去,那只鸟悠悠转转,飞入茶棚,缓缓停在了常久桌前。
回到胜七那儿,常久告诉他,根据老板所言,此处距离魏齐边界大概不到两天的路程。
看得到希望。常久自己在心里评价道。
“走罢。”胜七站起身,再次将她托起。
坐在胜七手臂上的常久却不淡定了。她抿了抿唇,日光穿过树荫照在她脸上,影影绰绰交映斑驳,经过一片繁密的树荫时,常久俯身靠近胜七耳侧:
“有人在跟踪我们。”
方才坐在茶棚的时候就有种被盯着的感觉,此刻这种感觉尤为明显。
“他们早就在了,”胜七目不斜视,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动手?”
常久看着他。
“因为你还在我手里,想要同时救下人质和制服对手,这就是他们失败的根源。”
话音刚落,常久还未反应过来,便见胜七单手握巨阙,回身悍然劈出一剑,霎时间仿佛狂风席卷树林,树木摇晃欲倒,几个人从草丛间飞了出去,狠狠撞在树干上。
同一时间,东西南北四面树上跃出数人,向中心突袭而来。
待常久反应过来时,她已经站在地上,眼看着胜七同时接住四五人的攻击。
绝对的实力差异,使得即便占据极大的数量优势,也无法改变胜负局面,不断有人倒下身亡,胜七根本不会犹豫手软。倒下的人身着魏卒铠甲,握的是魏国长戟,身份再明显不过。
已经有追兵追上来了。可即使追上,也逃不出被杀的命运,照这样的速度不一会儿所有人就会被全部杀死。
常久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如何动作。
“喂!你!”一道声音响起。
常久扭头,离她不远处一个士兵正趁乱中朝她喊道:“快过来!”
下意识地,常久抬脚朝他走去,下一刻,巨大的剑贯穿士兵的身体,头还未转回去,防御的姿势都还未做出,整个人顷刻间被钉在树干上,剑抽出,人落地。
常久眼睛微微睁大,迈了半步的脚再次停住。
血四溅开来,洒得遍地都是,草尖承接不住血滴的重量,弯下身子,又一滴落在土地上。
后人的血覆盖前人的血,浸透了土壤,却不知是否能够灌溉新的生命。
直至胜七杀完最后一人,收起巨阙,朝常久走来。
然而这个时候,常久仍然在望着方才喊她那人的尸体。
“刚才他如果没有看向我,或许可以避开你那一剑。”她道。
“即使避开那一剑,他仍然会死,”胜七道,“他的死不在于战斗时分心,而在于他的弱小。”
“一定要这样吗?”常久仰头注视胜七,“一定要是死吗?”
“我只保证过不杀你的性命,其他人的生命应当由他们自己负责,”胜七道,“你丢不掉恻隐之心,这便是你弱小的根源。”
常久没有说话。
“等出了魏国边境,你的生命也将由你自己负责。”
胜七依旧托起常久,但这一次,常久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那天日落之后胜七仍然没有停下休息,一直在走路,仿佛有无穷尽的体力,又仿佛已经习惯了步行穿越国家与国家的距离。
“你要去什么地方?”常久趴在胜七肩上,睡得迷迷糊糊,口齿不清地问胜七。
你要去什么地方。
似乎她没有听见胜七的回答便又睡过去了,又似乎胜七一如既往地根本没搭理她。
常久其实心里隐隐知晓胜七的目标,所以她也知道,他们不会同路。
第三日,又一批追兵赶上来。
只要没有离开魏境,追兵就会源源不断地出现。
这一回,常久没有丝毫犹豫,撒开腿就跑,将缠斗在一起的士兵和胜七远远甩在后面。
趁着胜七暂时无法脱身,她铆足力气,甚至用上内力拔足狂奔,冲出树林一路奔逃。最终,常久的脚步停在了山谷的悬崖边。
飒飒风声从悬崖下传来,仿佛呜咽的哭泣,常久还未在崖边站定,身后便猛然袭来一股强劲逼人的剑风,擦着她的侧脸呼啸而过。
常久猛地心惊,大大小小的沙石被剑风掀起落入悬崖下面,她回过头,地上一道长长的沟痕。
沟痕一直延伸至她脚边,顺着望过去,对面那头的人手持巨阙,并不再走近一步,或许是认定她无路可退,同时对自己的实力有着足够的自信。
“看来你并没有听懂我的话。”胜七站在与常久相隔一段距离的地方,浑身透出骇人的杀意。
常久转过来,面朝向胜七。
“你不应该选择逃走,这对你而言是愚蠢而又危险的做法,”胜七道,“虽然我并不想杀一个女人,但并不是不能杀。”
“我知道,”常久说道,“无论面对什么样的人,你都可以毫无犹豫和手软,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我没有留下来,只是因为我该走了。”
胜七沉暗的目光牢牢盯住常久。
“有一件事我想要告诉你,”常久望着他,“恻隐之心并不是人弱小的根源,相反,拥有常人所没有的恻隐之心的人可能因此变得更强,为了实现他心中的理想。”
“那他实在很可悲,因为他的理想根本不会有实现的一天。”胜七并不屑于常久的说法,“身为强者,不能够让别人抓住他的弱点,你口中对于他人命运无法弃之不顾的人,等于将满身的弱点暴露给他的敌人。”
听了胜七的话,一时间常久心里不知什么感受,她想到将来胜七同盖聂的对决,缓缓道:“希望你日后不会遇到一个这样的人,因为一旦你遇到了,除非你打败他,否则你将无法证明你自己。”
胜七眼神骤然危险,大概常久的话激怒了他:“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现在走到我面前来,或许你还有机会活下去。”
还有机会活下去么。常久回头望了眼深不见底的悬崖,扭头来对胜七道:“你信不信,我能够从你手中逃走?”
“你可以试试。”胜七盯着她,双手握上巨阙摆开架势。
他不信她会跳下去,仅仅为了摆脱他而放弃自己的生命,这样的逃跑毫无意义。
两人对峙着,在胜七威势盛人的目光之中,常久抿了抿唇,悄悄一笑,转头纵身跳了下去。
惊人的一跳。胜七第一时间没有选择挥剑斩过去,而是迅速上前至悬崖边,从常久方才站的位置俯身往崖下望。
下一刻,一只巨大的机关鸟自下而上飞冲上来,掠过崖边高度的一瞬,站在机关鸟上之人与胜七四目相对,彼此在一瞬间审视对方。
公输仇眯起眼睛,摸了摸胡子,心中暗道:好危险的眼神。
机关鸟巨大的翅膀承接着风力,几乎眨眼之间便飞出数丈远,站在地面的胜七已经无论如何也够不上这样的距离。
常久从鸟背上爬起来,往身后遥遥望去,悬崖边胜七也正望着这里的方向,远远的看不清表情,只见到片刻之后他收起了巨阙,自悬崖边上转身离去。
“老师好。”常久乖乖跪好,向公输仇伏礼。
“行了,当初离开的时候我就不再是你的老师了,你既已扒上公子扶苏这棵大树,我们也就没有师生关系,同为秦国效力,说起来你我还是同僚。”
常久额上冒出一滴冷汗,公输仇这语调明显是对她之前没征得他同意就自己决定离开还找公子扶苏帮忙的做法相当不满,隔了一年多还没忘呢。
“学生不敢,一日是老师,终生是老师,”常久连忙再次低头,顺便解释一波,“而且老师,我去韩国是为了......”
是为了找到活下去的办法,回来更好地为您效力啊。常久这话还未说完便被公输仇打断了:“不必多作解释,你那点心思还能瞒得过我?”
好吧。常久无言。
“方才那人看上去十分危险,你怎么招惹上的?”公输仇问。
常久黑线:“我没招惹他,我发誓。我是被牵连的。”
“不过,依他这两天的行为来看,若你乖乖不动,他大概也不会杀掉你。”
“......嗯。”常久应道,她也这样认为。
她甚至好奇,倘若公输仇不来接她,她就这样老老实实走回去,胜七到底会不会杀掉她,然而这一点此刻已经无从得知了。
“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得让你早点脱离不安全因素,不能冒险。”公输仇接着道。
这就也解释了为什么昨日在茶棚时会托机关信鸽给她传信,叫她尽快离开。
“所以您这几日真的有派人暗中监视我?”常久问道。
公输仇扫她一眼:“老夫可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和那么多的人手,是秦国的线人在暗中监视你,这些线人均为经过特殊训练的士兵,直接归属于蒙家管辖,也是秦国耳目的一部分。”
昨日在茶棚内感觉到的视线,和之后在树林里的视线,并不是同一拨人,常久心想,她当时那种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的违和感原来来源于此。
要不然机关信鸽怎么能够找到她的具体位置,肯定是当时有人知道她的行踪。
可是,“蒙家的人为什么要监视我的行踪?”
“这你得去问蒙家的人,问老夫做什么,老夫什么也不知道。”
“......”常久无语。
过了一阵,公输仇瞥了眼低着头默默郁闷的常久,道:“身体怎么样了?”
常久抬头,略有些恍惚:“还好吧。”
“还好就行,那就可以去执行任务了。”
“任务?”常久疑惑。
“既然该做的事都做完了,自然就应当为公子效力了,这不是你的承诺么,公子看你离齐国如此近,便在齐国给你安排了件事。”
“什么事?”
“去了你就知道了。”公输仇懒得理她。
数日后,桑海城。
小圣贤庄门口。
有没有搞错,常久满头黑线,又是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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