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总在一起上课,之间的交流不可能完全断绝,渐渐地便有好奇心重的人主动过来和常久搭话,结识之余,也教她一些小圣贤庄的门规与常识,例如天黑以后就是宵禁时间,不得再出庄门,例如大师公比二师公严格,可以偶尔在二师公那儿犯点小错但最好不要轻易惹恼大师公。
对于后一条,常久已经有了切身体会,并表示无比赞同。至于宵禁一事,常久没敢告诉他们,她早已知晓天黑之后庄门会关,因为她之前没经验的时候有两次在公输仇那里干活到很晚才回来,然后,无奈地翻了墙。
万幸的是没被人发现,常久捂脸心悸。
看得出来这些儒家弟子对自家师公十分尊崇和敬仰,“还有啊,大师公有一把佩剑名为太阿,乃是剑谱上位列第三的名剑,你听说过吗?”
常久点点头:“听说过。”
“此太阿剑相传为欧冶子和干将两大剑师联手打造,出招时威道雄浑,剑势开阔,融天地人三者合一。”
“你见过?”
看他形容得如此厉害,常久便随口一问,却见那位名为子冉的弟子忽然卡住了,接着就被另一人推开:“我见过,我之前曾有一回清晨打扫庭院之时看见大师公晨起练剑,手上拿的就是太阿。”
一脸兴奋得意的模样。
“咦,这样说来,我好像也见过。”旁边名叫子恒的弟子思索道。
“我也是!”“我也见过!”又两人人纷纷道。
啧啧,只不过见到太阿就觉得骄傲,真是太单纯了,常久摇摇头,她就没啥兴趣。
“那二师公呢,二师公有佩剑吗?”常久装作不懂地适时提问,满足一下这些弟子的炫耀欲好了。
结果,面前几个人却齐齐顿住,你看我我看你,目光迟疑而无人言语。
“怎么了?”搞得常久也不由得正襟危坐起来。
“子常你有所不知,二师公的佩剑,即使是儒家本门弟子也所知甚少。”
常久一愣。
“据闻二师公所佩之剑名为含光,可这也只是听说,此剑从未于人前显露过,加上二师公平日不爱与人争斗,很少有动武的时候,因此至今为止除大师公外,至少弟子中还未有人见到过二师公的佩剑真实的模样。有的弟子甚至议论说,到底有没有这把剑尚不可知......”
“这样啊。”常久发出意味深长的感慨。
忽然感觉偶尔听听八卦也是不错的选择。含光,太阿,不行不可以感兴趣,常久赶紧叫停自己,不然你跟眼前这些到最后看一眼就觉得骄傲的傻小子们有什么区别。
短时间内被普及了各种知识(八卦),常久估摸着差不多可以写一本小圣贤庄生活手册了,紧接着便被问到了关于她自己的事情。
“对了子常,为何你不与大家睡在一处,而要单独睡一间屋子呢?”
“啊?”冷不丁被人一问,常久愣住。
“对呀子常,怎么不和大家一起睡,这样也方便互相之间交流感情啊。”
交流感情,常久努力扯起嘴角,呵呵笑了两声:“不是我不想和大家交流感情,是因为,呃,不方便。”
“不方便,哪里不方便?”面对穷追不舍的几个人,常久仰头望了望天,总不能告诉他们因为性别不方便。
“其实......我有夜游症。”常久睁着眼睛说瞎话道,“有时晚上睡着后还会起床走动,我怕吓着其他人,因此养成了关上门窗一个人睡的习惯。”
“夜游症?”
常久点头,看着面前几人面面相觑的表情,心里默默为自己一去不复返的形象哀叹。
“我曾听闻过这种症状,没想到子常居然会有这种特殊的病症,”子恒道,“不过子常你无需为此感到自卑,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
说着他拍拍常久的肩,以示安慰。
常久嘴角一抽,她一点也不自卑。
“对呀,其实我还挺好奇的,”子冉笑着道,“不知夜游症发作时是什么样子。”
“若是子常夜游症发作四处乱走,我们可以用绳子把你绑起来,这样你就没有危险了,哈哈哈。”
常久:“呵呵呵。”
绑你个头啊。
儒家弟子在小圣贤庄里除了平时上课外,还负责庄内的打理清扫工作,常久身为新来的一员,自然也逃不开被安排的命运。
午后,常久抱着一摞书卷,同子胤以及另外两名弟子一同走向小圣贤庄的“宝库”,藏书楼。
作为小圣贤庄最高的一座建筑,里面居然是用书堆满的,饶是常久早已有心理准备,仍旧为眼前的景象所惊讶。
层层环绕而上的楼阁,整齐摆列着卷帙浩繁的竹简,每一层均设有通风透亮的窗户,从地面至顶楼,虽书目繁多,然其间辅以书架间隔,又以书架形成道路,分门别类,次序井然。
“藏书楼中收存着历朝各国的古卷旧籍,其中一些甚至是孤本,当今世上仅此一份,整理打扫的时候可千万要小心,别损坏了这些珍贵的典籍。”子胤放下怀中的书卷道。
他看常久没有答话,只呆愣地望着楼内景象,得意道:“如何,是不是从未见过如此多的藏书?”
“这么多书,要整理到何年何月......”常久不禁道。
“你这家伙,想什么呢,”子胤无语,“我们今日的任务只是将手里这些书放回原处,再将一楼打扫清理一遍,剩下的地方自有其他人择日再来整理。”
常久扭过头看着他,哦。
由于常久初次进入藏书楼,不熟悉楼内书目位置摆放,故她自觉举手接下了打扫书架的活,其余三人先将带来的书简全部放回原来位置之后,也加入了打扫的行列。
有一点子胤说得对,那就是常久的确从未见过如此品目繁多的书简,故而常久在整个打扫过程中一直不断地眼睛往各种书上瞟,擦一层书架看一层书,偶尔还忍不住伸出咸猪手翻开一两册竹简,扫两眼上面记载的内容。
这样慢吞吞进展的后果就是,其他三人负责的部分都打扫完毕,她的部分仍未完成。
“子常,那我们先走了?”
常久大手一挥:“走吧。”
于是最后只剩下常久一人,在偌大的藏书楼内慢吞吞进行着打扫任务,反正她也不着急,等全部清理任务完成后,常久开始暗戳戳地实行她的小计划。
她从架上抽出几卷方才瞄中的书,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开始认认真真一个字一个字看起来。
午后偌大宁静的藏书楼,透过层层窗户照射进来祥和日光,偶尔常久翻动书简发出轻微的响动,也融入周围安宁的氛围。
事实无数次证明,看书看呆了的人是不会对周围环境有知觉的,因此相应地,逐渐陷入书籍之中的常久并没有注意到有人进门的声音,耳朵也自动过滤掉来人一步步走近的脚步声。
那人在距离常久几步之隔处站定,发现她,看着她,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开口惊扰她。
常久支着下巴,双目专注盯着竹简,但凡她往身边看一眼,她就能注意到站在她几步外的人,落在她身上怎样温润包容的目光。
可惜她没看。
直至她放下书卷,又拿起另一卷书,一道含带笑意的话语声自她身旁响起:“起来看吧,地上不凉吗?”
正盘腿坐在地上的常久怔怔抬头,没错,她所谓的舒服姿势就是直接往地上坐,这是她前世养成的在图书馆看书的“优良”习惯。
此刻她循声抬头,呆呆的目光对上颜路浅笑的目光,空气凝固了一瞬。
“二师公!”常久猛地爬起身,手里还抓着一卷竹简。
“在看什么书,看得如此入神?”颜路语气温和,并无任何恼意。
“呃,没什么。”常久慌忙将竹简背至身后,面色颇为尴尬地笑了两声。
她怕告诉颜路她正在看的是民间杂说,对,就是诸子百家中小说家所记载流传下来的那些街谈巷语,俗称八卦,她看得可欢了。
虽然常久不说,可颜路目光微微移动,望了眼她站立位置旁边的书架,便已心中有数。
他眼底露出一丝笑意,察觉到这笑意的常久内心欲哭无泪,果然瞒不住啊。书籍本就遵循架位而放置,哪一列书架摆哪一类书,面前这个人肯定一看就知道。
颜路走至她身旁,俯身拾起地上的竹简:“那么,可有什么收获?”
“收获?”常久愣。
“便是看了这些文章之后,你的想法。”颜路笑着解释道。
常久表情漂移了一下,想了想,反正都被发现看的是啥了,于是索性抓抓脑袋,照直说道:“唔,就是觉得古往今来......天底下的人都一样闲。”
太闲了才会去讨论别人家的八卦,传出这般那般千奇百怪的奇闻异事。
正将竹简放归架上,颜路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
“还有,”常久接着道,“我想这些书籍记载的价值,或许不在当世,或者说,重不在当世。”
“哦?”颜路朝她望来。
“小说家所著这些书籍,明目上属百家之列,然而内容多近市井坊间之谈,并无其独立思想内涵,更无□□治国作用,所以当然不能相比于其他门派声名显赫。”常久道。
事实上,小说家虽为战国时期学术流派之一,却只属十家,不入九流。所谓小说家,最初出于一种名叫稗官的小官,专门搜集街谈巷语,记录一些不入大雅之堂的奇闻以供考察民风,因其不符主流而不被当世之人重视,就连小圣贤庄这样典籍浩繁之地,陈列的小说家著述也少之又少。
“可是,即便是这样的文字记录也有其价值所在,例如说,千年之后,”常久透出认真的表情,“当后世之人研究前人的历史,想要探寻千年以前人们的生活是何种模样,那个时候,这样记载了民间真实风貌的文字必然有其不可或缺的重要价值。”
可惜的是,历史上因其之小道,不为世人所重,这一流派最终仍是覆灭了,连带大量典籍也已散佚。
没有料到常久会倒出这样的一箩筐话,颜路眼中稍显惊讶。
气氛沉寂下来,说完一箩筐话的常久忽然意识到什么,没等颜路说话便又绷不住道:“那个,我就是随便说说而已......”
她好像跑题跑得太远了,颜路想听的估计八成肯定不是这些。
“不,”谁知颜路轻轻摇头,对她露出赞许的微笑,“子常能够思考得长远,难能可贵。”
常久一怔,傻乎乎道:“真的吗?”
走至她面前,颜路微弯下腰,伸手将常久因方才不良坐姿而歪掉的衣裳轻轻扶正,抬头注视常久笑道:“真的。”
近在咫尺的眼眸星河微闪,眸底似蕴藏无限温柔,常久一瞬间愣住了。
曾经有一批人,用“花”来形容眼前这样的男子,无论以前常久信不信,此时此刻她绝对信了。
“藏书楼底楼多为齐鲁之地历代先贤著述,以儒家经卷为主,兼具各地民间杂谈,你手中的便是其一。”颜路缓缓向常久讲述道,“二楼为楚籍,以楚国文字写就居多,三楼为韩魏典籍,其余诸国的典籍依次排列其上。”
常久仰着脑袋往上望去,这么多珍藏的书籍,收集了不知多少年呢。
“往后需要看什么书,可以自行来取,若有找不到的可向其他熟悉书馆的弟子询问,或可告知于我,我来替你找。”
“是,”常久点头如捣蒜,好好好,“多谢二师公。”
虽然她多半不会为了找本书而麻烦颜路,可听到颜路愿意这样说,她心里已经十分满足。
真好啊,常久心里默默感慨。
只不过,常久心里还在琢磨一件事,自她来到小圣贤庄时便留在心底的疑问。看到伏念,看到颜路,便自然会想到的......
她停下脚步,唤了一声:“二师公。”
颜路回头:“何事?”
“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她道。
握紧掌心,常久犹豫着开口:“您认识......”
常久不知道是否该问,她内心一直觉得不该问,所以即使担心也从未显露出来,可此刻颜路给她一种无比安心的感觉,让她恍惚觉得面对他,似乎好像貌似可以问一下?
“......是否认识......”
咚——
常久顿住。
咚——
又一声传来,清晰入耳。是上课的敲钟声。
颜路随着常久凝神细望的目光转向窗外:“是还有课么?”
“不,这不是我的课。”常久很确定,“不过......”
她开始沉吟,似乎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敲钟声令她回忆起来。
突然间,她猛地惊醒,今天是她去公输仇那儿的日子!
常久瞬间双目大睁,面色陡变,慌张对颜路道:“二师公,我还有事,可否先走一步?”
“去吧。”虽不清楚她有何要事,但见她一脸慌张的模样,颜路便点头道。
话音刚落常久便飞一般奔出了藏书楼。
结果,要问的东西没有问成,难得的机会也跑了。
穿梭在九曲回廊的常久奔跑间听见有人叫她:“喂,子常!”
她扭头看去,子胤子冉在向她招手:“下午一起去看海吧?”
“过两天!”常久朝他们喊道,“过两天我一定去!”
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三日?”
“嗯。”常久认真点点头,将两日一来改为三日一来,“小圣贤庄的功课并不容易,况且最近要考核学生的课业情况了,您也不希望我给秦国丢脸吧?”
公输仇摸了摸胡子,表情□□裸写着:他完全不在意。
“更何况,等回到秦国之后,万一公子问起我的学习,难不成我要说是因为在您这儿工作而耽误了课业?”常久探头小心翼翼道。
公输仇白了她一眼:“小鬼花样还挺多,无非是不想过来干活。也罢,你在那边专心念书,这几日也不用来了,最后若是考得差了别说是老夫的责任。”
说完甩甩袖子转身离去。
留下常久站在原地无言以对,这就把责任推干净了?
儒家所修习六艺,分为礼、乐、射、御、书、数,几日后,轮到考核的内容,乃是六艺中的数。
“这次只是考查你们最基本的掌握情况,子常初来不久,之前的课业没有跟上,不会的地方也不必担心,只做会做的即可。”
在最后,颜路特地向常久道。
常久怔了怔,点头:“是。”
隔日放榜。一堆人围在吊牌前寻找自己的名字。
“这,这是——”
青竹殿。
惠风拂过翠叶,颜路手中握着镌刻此次三甲名字的木简,缓缓望向天边,一抹淡淡的笑容自他面上浮现。
常久正在扒最后一口饭。
“子常子常,你是怎么考得那么好的?”子胤跑过来,一脸不敢置信地问她。
落了那么多课,还能拿第一名。
“教教我吧,你肯定有什么秘诀。”
常久用抹布擦了擦嘴,从容站起身,一股跨越时空融会贯通的久违之感涌上她心头,她拍拍子胤的肩,道:“秘诀就是,你一定要怀有一个坚定的信念。”
“什么信念?”
“让优秀成为一种习惯。”
留下这句话,常久背着双手施施然步出门,表面风平浪静,内心仰天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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