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常久都在打扫小圣贤庄内的卫生。
不止她,所有儒家弟子几乎均被安排了任务,为使小圣贤庄内外看上去整肃端庄,气度得体,不失天下读书人的楷模风范,而做这些的缘由,乃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齐国上大夫。
常久对于此并无多少兴趣,然小圣贤庄各处倒都显得颇为重视,不仅因为即将到来之人位至大夫,也因为其人过去曾在小圣贤庄念过书,称得上半个儒家子弟,虽后来步入仕途效命齐王,亦不忘回栽培自己的母校看看,而作为母校的小圣贤庄,在如今风光无限的过往学生面前,自然也需显出其宗师之仪,接待不能过于屈膝逢迎,也不能过于草率轻慢,让人逮住话柄。
最好是礼数周全,而又不卑不亢,达到一种彼此相持的境界,嗯。
这种弯弯绕绕的繁复礼节果然应该交给伏念去考虑,常久一边扫地一边想着,作为儒家掌门,伏念一看就非常适合处理这类事务,他们这些弟子只需听从安排便可。
至于常久,她唯一感慨的其实是,如此声势浩大地回母校看看,怕不是其中显摆的意思要比真实心意要多上几分。
至少,以常久对伏念的观察了解,他并不喜欢人大摇大摆穿金戴银地来造访小圣贤庄,因这其实已经和小圣贤庄的教诲背离了。
常久以为只有她自己偷偷腹诽了一下对方,谁知其他弟子中亦不乏议论纷纷之人,当然议论的理由和她完全不一样。
“据说这个向玄,为官二十年从未回小圣贤庄看过,这次前来拜访指不定揣着什么念头呢。”子胤搬着一盆兰草路过,还不忘停下来跟常久扯几句闲话。
常久愣了愣,张口欲说什么。
“我听说向玄的恩师离世之时,他本人声称公务繁忙,只托人前来祭拜,自己却没有来,事后过了两年才去老师的坟前祭拜。”子恒也在一旁神情认真地补充道。
常久颇有些无语,像这种不知多少年前的事情,这些家伙究竟从哪儿打听到的。
“现如今天下纷争不断,我真担心小圣贤庄也有一日将被卷入其中,从此再无安宁。”子胤忧心忡忡地道。
“不会的,”常久安慰他道,“放心吧,小圣贤庄不会有事。”
至少,在即将到来的这场席卷天下的纷争中。
“你如何知道?”子胤问道。
“我,呃,夜观天象......”常久说不出理由,只能胡扯道。
子胤叹了口气,不忍心拆穿她拙劣的谎言,道:“子常你有所不知,许多年前小圣贤庄曾经发生过一次大火,藏书楼内的许多典籍都在那次大火中焚毁,当时也有人说,那场大火其实暗含着不为人知的阴谋,只是至今仍旧找不到任何线索。也许小圣贤庄,从来都处在天下的纷争之中。”
“......”
常久被子胤哀愁的眼神震住了,她着实有些吃惊子胤会说出“也许小圣贤庄从来都处在天下的纷争之中”这样深刻的话来。待子胤走后,子恒过来拍拍常久的肩,道:
“别想太多了,子常,子胤他这两天有点过于担忧,等过了这阵子就好了。”
“我觉得他说得在理。”常久若有所思道,一脸深受启发的模样。
“......子常,你不会也?”
“不,”常久摇了摇头,道,“我只是觉得,师公他们定然不想卷入权力与利益的纷争,但,成为他人眼中觊觎的对象,却并不是自身能够决定的。”
“......”
倘若有一天,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该当如何。
数日后,向玄造访小圣贤庄,庄门前二舆二乘,附门客数人,随从十数人。向玄自马车中歩下来时,常久特意在人后伸头打量,只瞧见似乎是个身材颇为瘦削,面颊有些瘦长的中年大叔。
伏念在前率众人迎接,常久隐隐约约听见他们对话。
“......未及远迎,礼数不周之处还望大人见谅。”
“伏念先生客气了,向玄曾为小圣贤庄弟子,此次拜访,不为客人,乃是作为学生而来。”
这种话听听就好,切不可当真,常久看了眼向玄言谈间挂着的笑容,又望了眼他方才歩下的豪华马车,想必伏念也不会把这种话当真的。
看到向玄身后不仅带有随从,还跟着数名士人打扮的人,子冉在一旁悄悄问常久道:“你说他带一帮门客来做什么?”
“不清楚,大概是充门面吧。”常久随口答道。
连她自己也不大相信自己的说法,子冉当然也不会接受这样的解释。只是伏念面上如往日般沉稳持重,言语应对礼数周备,也实在无需他们操心。
“大人一路舟车劳顿,还请与各位移步庄内歇息。”简单寒暄一番后,伏念说道。
是啊,再唠下去天就黑了。常久与子冉对视一眼,他们的任务来了。
去有间客栈取晚餐。
一盘盘的菜肴往山上送,等到天色确已渐沉之时,总算将所有菜品上齐了。
常久的位置与子冉子胤他们在一处,对面是向玄带来的门客,门客皆饮酒,于是常久就给他们多备了几坛在隔壁房间,等到她落座的时候,其他人已经用过一阵酒肴了。
“这是给你留的,子常。”子胤悄悄夹了块鸡腿进她碗里。
常久心花怒放,低声夸他一句“好兄弟”,然后开始默默扒饭,一边听着席上众人讲话。
“这么多年过去,小圣贤庄还是未变,无论太学殿还是六艺馆,亦或三省屋舍,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向玄朝伏念说道,语气听上去颇有些感慨。
那是,那么久没回来过的人,自然看见什么都感慨,常久在心里默默想着,忽然间一顿。
......完了,被子胤他们传染了。
“小圣贤庄未变,可天下却时时刻刻都在经历变化。”
向玄忽然话锋一转,说道,语气还是带着一丝感慨。
常久一边扒饭,一边偷偷观察师公脸色。伏念倒是神情未动,身侧的颜路同张良对视一眼,均没有开口。
然而,伴随着这句话,下方坐着的门客却接口道:
“据闻小圣贤庄乃是天下读书人的典范,端的是王道教化,却不知在这样的乱世,如何还能做到如此一成不变,安于现状?”
常久扒饭的动作终于停住,她再次看向伏念,后者仍是神情不动。而只要伏念沉默不言,颜路和张良也不会言语。
门客的话,师公若应,便是降低了身份。常久转了转眼睛。
还得由学生来应。
“阁下误会了,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以不变应万变。”子恒拱手道。
“究竟是以不变应万变,还是明哲保身,置天下人于不顾?”又是那名门客,语调不高却含讽带刺,显然有备而来。
而席上的向玄显然也听到了门客的一番论述,却坐在那里并没有出言制止。
子恒与身旁子胤互看一眼,继而缓慢而坚定道:“儒家,从未置天下人于不顾。”
“哦?那儒家又为天下人做了什么?”
“止干戈,传教化。”
“好一句‘止干戈,传教化’,可如今干戈又是否止住,教化又是否在人心?”
“......”
整个厅中一阵沉默。
“教化自然在人心,只不过不在所有人的心中,只在一部分人的心中。”
一道声音响起,众人皆望过去。
子胤朝身边看去,不由出声道:“......子常......”
常久淡定地将方才用来擦嘴的抹布塞还给子胤,目光与那名门客相对。
那名门客眉头微皱,盯着她道:“只在一部分人的心中,此话何解?”
“阁下认为,为天下人谋福,就应当站出来抗争,动用武力,乃至于参与天下的争斗?还是阁下认为,这样就是为天下人谋福?”
某些话在常久脑海中逐一闪过。
「儒家号称百家之首,门下弟子数千,可却空有虚名,无所作为。」
「而儒家此时反倒藏头缩尾,既不敢为民锄强,也不敢为国扶弱。」
「是啊,读尽天下文章,却不管天下事。」
有的时候她不解释,只是不愿解释,并不是不能解释。这并不意味着,别的人可以上门来挑衅。
“为天下人谋福,当是除暴安良,守一方太平!”
“阁下以为当今天下何为暴,何为良?”常久问道,“秦为暴,齐为良?”
门客面色犹豫,没有回答。
“还是其余五国皆为豺狼虎豹,单齐一国为良?”
门客不开口。
“如今天下纷争,究其根本是谁在纷争,阁下不可能不知。”常久道,她内心告诉自己,不能把话说得太绝,要给席上那位留余地。
“今日固然有向大人为天下忧虑,可更多人卷入纷争的理由,却只是在为自己争夺利益,七国征战数百年,死的只有百姓。”常久顿了一顿,道,“学生敢问一句,这天下究竟是阁下的天下,还是天下人的天下?”
毋庸置疑,没有人敢答错。门客嗫嚅道:“......自然是,天下人的天下。”
“那么小圣贤庄的价值,便该由天下人来决定,不该由你我来定夺。”
常久说完这句,而后紧接着道:“学生亦求学于小圣贤庄,知道在这天地间守得一方净土的不易,先贤传于后人之思想教诲,倘若在这世间消弭,恐怕才是天下人在这场纷争中最大的损失,小圣贤庄传扬教诲之不易,依学生所见,并不低于阁下认为高尚之事,比起天下许多前路迷茫的人和事,小圣贤庄更清楚自己的去向,这一点阁下不必担心。”
“......”
小圣贤庄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去向常久不清楚,这顶高帽子先给伏念带上准没错。
“向大人曾经治学于小圣贤庄,关于儒家的存在价值想必大人的体会认同更加深厚,”常久说道,“阁下来此之前,怕是少于向大人请教这方面的事了,不过无妨,恰好现如今阁下亲自光临小圣贤庄,可以好好感受一下儒家之仪,陶冶一番精神了。”
此言一出,席间各处立时传来几声轻笑,常久很想回头看看是谁在笑,但由于众人目光皆在她身上,她还是很有数地忍住了。向玄的目光也带着稀罕地朝她看了一眼。
“你!”那名门客身子陡然立起。
“先生莫怒,”一道声音及时响起,常久望过去,见是张良开了口,他在对那名神情激动的门客说,也是在对席上众人说,“席间交流本是畅所欲言,大家抒发各自见解,目的不在争论高低,倘若因见解不同而冒犯了先生,还望先生多多包涵,姑且听之,不必动怒。”
这是在护着常久。
短短一句话,表面上将方才的辩论说得云淡风轻,又似乎在向对方道歉,实际却一丝道歉的意思也没有,只说成“各抒己见”,且暗指对方生气较真。
常久垂下头,暗想他可真能说。
如果说这句话里包含的保护之意还不够明显,那么下句话便直接是□□裸地把常久支走了。
“子常,你既此刻无事,不妨去看看酒温得如何了,再去将子於叫过来。”
常久拱手,顺溜道:“是。”
离席前,子胤在常久身边悄悄道了一句“干得好,子常”。
常久不由内心叹气,好什么呀,问题多着呢。
拐过两个走廊,转至茶水房内,炉上正烧着酒,旁边并没有人看着,多半是这会儿上别处去了。
常久隔着抹布将酒端下来,透过腾腾热气就能感受到:这不止是烧温了,怕不是已经烧烫了。
重新将酒倒回酒坛子里,常久估摸着这会儿也不用回去了,于是便把酒坛抱到屋外石桌上,拿了把竹扇在一旁慢悠悠地扇起酒来。
夜晚的空气透着丝丝缕缕清凉,清夜无尘,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交杂的人声,常久知道自己目前的行为很无聊,但没有办法,她太闲了,没事干。
盯着那坛酒里掀起的波纹,常久正百无聊赖之时,听见有人走近的脚步声。
常久抬头看去,愣了一下:“二师公?”你怎么出来了?
颜路走了过来,见她手里动作,疑惑道:“这是在做什么?”
“呃,”常久扇着扇子,尴尬道,“酒太烫了,扇一扇晾得快。”
颜路便领会了,看着酒坛冒起的烟雾不再说什么。
过了一阵,常久察觉颜路仍在她身边,便问道:“二师公喝酒吗?”
颜路摇了摇头,看着她。
常久笑了,道:“我也不喝。”
她的确不喝酒,总也习惯不了酒的味道,除非被逼无奈,否则即便身着男装,也要坚持做一个不喝酒的“男人”。
这般笑容落在颜路眼中,让他心念一动,不由想要对她提起,他来这里找她的目的。
“方才宴席之上......”
“说起来,方才宴席之上,那个门客一看就是受人指使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二师公,你一定要小心啊。”提到此事,常久忽然目光如炬,望着颜路一本正经道。
颜路被她目光注视得微微一怔:“小心?”
“嗯,”常久眼神坚定,摸着下巴认真分析道,“方才向玄大人一直没有出言制止那名门客,而所有的门客又都是向玄大人带来的,所有很明显门客的说辞其实是向玄大人授意的,这个向玄,八百年没有回来过一次,这次来到小圣贤庄,想来必定有所图谋,不,是图谋不轨,只是目前还不清楚他想干什么,是逼迫儒家出山,还是什么别......”
话语忽然间停住。一只温热的手覆盖上她头顶。
常久愣愣地抬头,看见颜路温柔的微笑。她的心脏猛地一抽。
“不必担心。”颜路道,用一种常久听过的最温柔的声音。
常久呆呆地望着他。
颜路眸中映出常久的面颊,不知为何,面前这名弟子似乎总有令他意外的地方,有些事情明明不应由他去考虑,可他却近乎自觉地认真在考虑。
“一切都有我和掌门师尊在,无论发生任何事情,儒家都会保护弟子的安危,保护你的安危。”颜路对常久道。
常久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终只道一声:“......是。”
颜路笑了笑,道:“方才我想说的是,宴席之上,你表现得很好,可,你也并不需要勉强自己。”
常久想说她没勉强,但还是忍住没说。
“我知你想替儒家说话,固然如此,你也需考虑自己的安危。向大人是朝中之人,并不比江湖诸子百家。”
这话说得极其委婉,但常久也懂了其中之意。
“你记住,发生任何事情,你随时可以来找我与掌门,不必单独去扛。”
宴席过后,常久坐在石阶上,仍在回味颜路的话。
一人自石阶下走来,常久回神,见是张良。
她并不知晓他在想什么。
「更多人卷入纷争的理由,却只是在为自己争夺利益,七国征战数百年,死的只有百姓。」
「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是少数人的天下,还是天下人的天下?」
“在小久心中,天下当是天下人的天下?”那日张良如此问常久道。
常久想了想,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
“倘若有朝一日,能够实现呢?”
“那到时就靠你为天下人代言啦。”常久眼珠转了转,笑了起来。
“代言?”张良愣怔。
“对,代言。”常久笑眯眯道。
那日还剩下半句话,常久没有说出口。
——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只有强者才做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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