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逃过一劫。
常久端着托盘,感天谢地地从屋里走出来,前面张良回过身,待常久跟上后,接过她手中托盘。
常久怔了一下,看他。
“怎么,还想再吃么?”张良见她表情,笑道。
常久觉得他看上去什么都知道,也明白了他是准备帮她解决这盘子饭菜,于是利索道:“给你给你,都给你。”
只可惜大师公难得的好意,她只能心领,却无福消受了。
叹息着,常久联想到白日之事,便问张良道:“对了,向玄那家伙后来没再生事吧?”
“若你指的是在藏书楼中,那么他确未再生端倪。”
“什么意思?”
“小久,向玄此人,并不简单。”张良望着她不解的神情,隐晦道。
常久点点头:“我大致能猜到,他那么想让手下混进藏书楼,而自己明明进去过却还没有达到目的,摆明了是想找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不止如此,”张良道,“在国家的界限之外,还有许多看不见的力量在操纵天下之局。”
“你是说他跟其中一股力量之间有纠葛?”常久忽然秒懂。
张良不置可否。
“此人不宜过多接触,小久,我并不希望你牵涉其中。”
“为什么?为了保护我的安危?”常久问,她凑近仔细瞧了瞧张良,后者不动声色地屏息,“子房,咳,我不是说你哪里不好啊,但你......是不是有些过于紧张了,你以前好像也没有这么紧张我啊。”
常久调侃般说道,言笑间就差拍拍张良的肩了。
张良亦是一笑,反揶揄道:“你现在是儒家弟子,身为师长,自然需要关爱自己的学生。”
“可我至少也能帮你一些吧,就像以前那样,咱们互帮互助不是挺好。”
“互帮互助?”
“嗯,”常久点点头,道,“我有困难可以找你,你有困难也可以来找我,不用不好意思,反正我也不一定能帮上忙,但你知道我会什么,有需要尽管说,不用一个人扛。”
张良望着常久,将眸底情绪抹去,转过头思索道:“既是如此,那这几碟饭菜......”
“这几碟饭菜,还是劳三师公您来解决,”常久赶忙接口道,“天色不早了,没事的话我先走了,三师公您慢慢、不,您也早些休息。”
说罢,常久以其最快的速度溜之大吉。
张良望着常久远去的背影微微一笑,继而又复平静,眼神下不可捉摸。
她并不渴望他的保护,同样,她也拥有独自做出选择的权利。
兵者,弈者。终有一日,是敌是友,仍可对面笑谈,胜负成败,过眼烟云,唯独是她,他希望能够站在他这一边。
又过一日,向玄便离开了小圣贤庄。
常久没有机会再见到他,心里感到十分庆幸,另一方面,令她比撞上向玄更为担忧的一件事——被罚抄诗百遍,居然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常久对此感到万分惊奇。
没想到伏念居然放过她。大概也不是放过,只是对惩罚结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已经非常难得了,常久简直不敢奢求更多。
其实常久隐约明白,伏念对她的惩罚多是为了说给当时在场的向玄听,依照当时的情况,伏念不罚她向玄便会罚她,她没有避过罚站,却能够在向玄离开后避免罚抄,多亏了伏念掌握局面,以及对她的心慈手软。
之前张良过来传达伏念之意时,常久还正抄写着第一遍,心里想着这回真的要抄到明年了,将来把她在小圣贤庄的日子编成一本回忆录,名字大概可以叫“我在小圣贤庄抄书的日子”“论在小圣贤庄罚站是一种怎样的体验”诸如此类。
然后张良便告诉她不必抄下去了。
常久慎重地向他反复确认了几遍之后,把笔一搁,她就喜欢大师公这种外冷内热的性格!
怀着对伏念的感激之情,在向玄离开的隔天,常久趁空闲之时又不由自主踱至藏书楼前。
彼时已近天黑,看守藏书楼的弟子正欲将门锁住,听常久说要取书,便将锁好门窗的任务留给了常久,自己便先行离开了。
独自踏入空无一人的藏书楼,常久缓缓穿行于一列列书架间,目光在摆放整齐的竹简上扫过。
不知向玄想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常久脚步停了下来,对着眼前的层架,忍不住叹息,这样找也不是办法。
藏书楼内分门别类,归纳有序,然而各国典籍的数量实在太多,果然还是不能凭感觉瞎找。
常久正呆站在书架前,忽然听见身旁一阵细微的声响,似是衣袂在空中鼓动,又似鸟儿收翅落地。
她毫无防备地转头,看见靠在书架尽头的白凤。
“......”大爷,你每次都是怎么溜进来的。
“能不能不要突然出现,”常久抚着胸口,汗道,“我心脏不是很好。”
白凤瞥了她一眼,道:“我以为你的胆量一向很大。”
“并没有,”常久坚定道,“实不相瞒,最近我已经开始怕鬼了。”
“......”懒得和她胡侃,白凤侧过头去,道,“我来是提醒你,向玄一事,你最好不要再探究下去。”
常久一怔,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倘若你真的眷念儒家的安稳,就不该让自己卷入更多的危险。”
“那你呢,你会有危险吗?”常久问道。
“我的事,不需要你费心。”
常久眨眨眼,将他话里的冷淡搁一边:“别这么说嘛,我怎么可能不费心,我关心你啊。”
不知哪句话挑动了白凤的神经,他讽刺地笑了:“你如今一心向着儒家,为儒家费这么多心思,还能将心分给其他人么?”
“......”这下常久再也无法忽略他语气里的不对劲了,他好像对她有什么不满,可究竟是什么不满,常久想了想,斟酌着说道,“我的确关心儒家,可我也关心你,即使在你看来是多余的。如果你遇到危险,我不可能不管不问,虽然你有拒绝告诉我的权利。”
“......那我不问了。”半天没等到白凤的回应,常久内心叹息,这也太难搞了。
她到底哪儿惹着他了。
“就这样待在小圣贤庄不是很好?”随即她听见白凤的声音。
常久表情微愣。
“你那几位师公如此关心你,又有众多同门弟子陪伴,这样的生活,难道你想要舍弃?”白凤环抱手臂,并没有转过头看她,所以常久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顿了顿,常久回答道:“这样的生活是好,但,那并不是属于我的。”
齐国都城临淄传来消息,秦国长公子扶苏出使齐国,目前已至临淄境内。
据闻秦国此次乃是带着邦交之意前来,欲结缔契约与齐互为盟好,秦国将承诺不对齐国出兵,且着力互通商贸往来,以示诚意。
此举动一出,立即引发争议纷纷。
有臣子谏言,秦国反复无常,其承诺早已无法取信于人,且秦乃虎狼之国,怕是已有吞并天下之心,此等交好之言断不可轻信。又有人言,秦国如今最为强大,即便是齐国,面对强秦也需谨慎小心,倘若拒绝秦王的好意,恐会令秦不满,认为齐对秦抱有敌意,此于齐有害无益,倒不如与秦结缔盟约,两国修好,或可使齐免遭劫难。
唯独远在桑海的常久,在听到此则消息时,低头喃喃道:“远交近攻......”
“你说什么,子常?”
子胤凑近常久,将她的思绪拉回。“嗯?没什么。”常久含糊道。
已经开始了。秦国逐个击破的策略,伴随势不可挡、被人称为虎狼之师的军队,将会席卷整个天下,改天换地。
......只是没料到,会是扶苏亲自前来。
常久有些疑惑,这样看来的话,上回在栎阳城时这件事便应当已经计划好了,回忆起当时公输仇与扶苏商议事情的频率,想来公输仇也知道了此事,可为什么扶苏没有告诉她呢?
是觉得没有必要?用不着她?她知道也没什么卵用?
想不明白,常久也便不想了,收拾收拾准备去见公输仇。
自从再次回到桑海,公输仇给她的任务量直线下降,常久还以为是因为公输仇良心发现,觉得以前使唤她太过,终于决定对她好一点,亦或是看她儒家的课业比较繁重,想着不能耽误她的学习。
现在看来,她真是想多了。
之前所有工作的减少,只不过是为了酝酿一个终极任务,不,准确地说是一个大坑。
听完公输仇的吩咐,常久陷入沉默,良久,她满脸复杂地抬头看向公输仇:“这么有技术含量的事,您觉得我干得来?”
“凡事总要试一试才知道,”公输仇摸着胡子,不痛不痒道,“你在我这儿这么久,也是时候出去磨炼一下了。”
可你也没教过我偷人家东西啊!常久内心咆哮。
而且还是那个向玄的东西,她不死就不错了好吗。
常久终于明白此前张良所言的含义,向玄这人的不简单,不止因为他官至大夫,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他与赵相郭开暗中有所勾结。
常久得知此事时着实吃了一惊,不仅惊讶于向玄的胆大,也惊叹于秦国谍报力量之强。
私通他国重臣,不用多想,干的便极有可能是卖主的勾当,这期间关系交错复杂,庞大权力之下是无边黑暗,旁人稍不留神便可能死于其中。
她居然还要去偷向玄与赵相郭开私通的文书......
公输仇给出的理由是,她是一圈人中唯一见过向玄的,对此人更为熟悉,届时也更容易下手。
对此常久想说,并没有。可惜公输仇不会听她解释。
“这是公子的命令吗?”常久想了想问道。
“自然是公子之命。”公输仇瞥她一眼,道。
好吧,那还真就没办法了,常久最终放弃挣扎。
有一点常久并不知情,那便是扶苏确实将此事授意与公输仇,然而却并未指名常久去实施,决定让常久去的人,是公输仇而非公子扶苏。
所以常久其实是被她老师坑了。然而这不要紧,因为常久也准备坑她老师。
她并没有打算好好干。
月黑风高。
待整个小圣贤庄陷入夜晚的沉寂,众人皆已睡下,常久摸着黑爬起来。
为什么将此事交由远在桑海城的下属,还有一个原因,向玄来访小圣贤庄,此时虽已离开却并未走远,出城往西第一个驿馆,便是向玄此刻下榻之处。
出访远离都城的地方,不适宜带过多守卫,且在自己国家的地界上,任谁也不会以遭遇盗窃为前提携带守卫。
所以向玄此刻身边除了那若干名门客,其实戒备并不十分森严。
这也是公输仇敢于放手让她干的原因。
但常久不会这么想,她首先想到的是两个人,两个劝她莫过多深入的人。有些事虽然身不由己,但她并不是将别人的真心相劝当做耳旁风的人,她不打算冒死的危险,只为让别人替她担心。
出城往西第一个驿馆......
常久舒了口气,趴在屋顶上。
所以她的计划是,出来溜一圈,见机行事,不勉强自己,如此大抵是偷不着文书的,故回去以后只要她真诚地表示她已经尽力了,即便公输仇看出她在“混”也拿她没办法。
常久跳下院子里的时候,完全没有预料到她会遇上谁。
后院安静得诡异,她了解达官贵胄下榻某驿馆时习惯性是要包场子的,今夜驿馆内不会再有不相关的人。
可......
常久放缓步子,轻手轻脚地从漆黑的廊内走出来,月光照耀在庭院中,投下深深的暗影。她闻见浓烈的血腥味。
走了两步,低头看去,脚边一具躺着的尸体,勃颈处深色的液体,蜿蜒流淌到地上。
是之前硬闯藏书楼的门客之一。一剑封喉。
视线顺着地面缓缓往前移动,横七竖八的尸体倒在地上,其中有一部分趴着的,大概是临死前想逃却没能成功。
再然后,常久看见了向玄的尸体。
咕咚。常久听见自己喉间发出的声音,她、她也想逃了......
可她双脚生生钉在地面上,一动不动,既是逃不动,也是不敢逃。
黑夜中伫立着一个人,月色清辉也无法照亮他脚下的路,只能幽柔地铺满银白的头发,手中剑尖仍滴着血,浑身上下透露着刚杀完人的锋利冷意。
卫庄便这样不躲不藏地站在她面前,站在尸体之间,背影干净利落,又与黑夜如此相融,仿佛一直生长行走于黑暗里。
寒冷的双眸向她看了一眼,常久心里陡然一咯噔,那一刻,她无比相信,只要她说错一句话,那柄鲨齿不介意再多杀一人。
那夜,齐国上大夫向玄死于流沙之手,齐国举国震颤,聚散流沙之名几乎在一瞬间为世人所知,亦使人谈之色变。
因为,它代表一个执行无差别暗杀的杀手团的名字。
从此后,世人只知卫庄的流沙,再不知韩非的流沙。
“......好、好久不见,卫庄兄。”常久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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