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圣贤庄。
课室内静悄悄一片,所有学生正在埋头抄写经书。窗外树叶沙沙作响,和风徐徐,一派安宁和谐之景。
“哎,你们看,今日子常仍旧未归。”忽然课桌间窃窃私语声响起。
几道视线瞄向课室内唯一的空位。
“我看呐,八成是不会回来了,”另一人探头小声说道,“都说他跟秦国有关系,这关系估计还不浅,我听当时在场的人说,来接他的人好像是秦国的什么将军。”
“将军?不会看错吧?”
“错不了,那样的装束打扮,必定是将帅之人无疑。”
“我早看出子常这家伙有问题,想来他在小圣贤庄也不是为了用心念书,或许是为了取得什么情报。”
“是啊,仗着秦国长公子这座靠山,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简直傲慢无理。”
“依我之见,走了也好,免得不知何时为小圣贤庄招致祸患——”
“啪!”猛然间一声清脆响声,子胤忍无可忍地摔笔起身,朝那几人道,“你们议论够了没有?”
霎时间,所有学生的注意力均被引了过来。
“你们根本不了解子常,凭什么对他妄加评判!”子胤咬牙道,继而却又忍不住压低声音,“子常他,分明是被逼无奈......”
才离开......
被斥责的几人面面相觑,然而又不死心道:“可他......”
“你们在议论什么?”
一道温和声音贯入耳中,众学生忙回神往门口望去,见颜路走了进来。
“二师公。”子胤低头,闷闷道。
“发生何事?”颜路问道。
子胤不答,几个方才窃窃私语的学生也不答。
颜路看向坐在一旁的子恒:“子恒?”
“回二师公,并无事情发生。”子恒顿了顿,垂头道,然浑身低迷的状态却无法掩盖。
不止子胤,平时与子常交往较密的几名学生这几日均显得心事沉重,眉头不展。
子胤重新落座,众人复又开始提笔书写。
颜路走至子胤身侧,垂首目视他慢慢抄写于竹简上的诗经文字,看了一行,俯下身道:“此句‘磐石’之中的‘磐’字,书写之时需兼顾结构......”
修长手指自然握住子胤手里的毫笔,却在往竹简上落时,笔尖稍顿。
他也曾这样指导过另一人的书写。
“这个字,最后一笔需落足,书写方才好看,此外,字的顺序也很重要。”执起她手中毫笔,便自然地将她手也一并握住。
......现在想来,竟是如此出格的举动。
记忆里那时子常似乎也神色一怔,愣愣地盯着被握住的右手,反应过来后却又变得眉开眼笑:“诶诶二师公,你再写一遍,我没看清楚,还有这个我也不会写,你也教教我!”
和寻常女子不同,是个磊落大方,偶尔露出的表情竟似得了便宜一般的姑娘。
而此刻那人的位置,空无一物。
“二师公......”
子胤闷闷的声音传来,终究还是憋不住,将心中担忧说了出来:“已经三天了,子常还未归来......”语气既忧虑,又隐隐含带着不确定,“二师公,子常他还会回来吗?”
颜路望着他满怀担忧的表情,安慰淡笑,道:“子常当时可曾对你说过什么?”
“......他说,他去去就回。”子胤回忆道。
“既是如此,你便应当相信她,等她归来。”
“师兄。”
转入积微殿,面前伫立一人。
“我也许,要出一趟远门。”
面前之人回过身,收起眸底深沉的思量。张良望着颜路,目光中透出早已有的决断。
见到这样的目光,颜路便知不必多劝,只道:“你此去,一切可计划周全?”
张良笑了:“不瞒师兄,即便没有计划周全,子房恐怕也非去不可。”
话至此处,神色黯了一瞬。“因为,有一人已经先行一步。”
此刻同一时间,桑海至临淄的道路上,常久从马车里钻了出来。
她望了一眼前方荒凉的石头路,人马正在山谷中穿行,两侧是奇崛高耸的山峰,天色阴郁,不见日光。
于是她又把目光转向队伍外的一人一马,马背上是年轻的将领,亦是秦国未来的星宿。
蒙恬目不斜视地注视前方,此刻察觉到常久灼灼的视线,转过面来,道:“常姑娘有何要事?”
常久盯着他。这话问的,不是要事就不能招呼你啊。
自从出了桑海城后,蒙恬对常久的称呼便由原来的“常先生”变为“常姑娘”,常久略微惊讶之余,仔细想想倒也不觉意外。
“蒙将军,请问我老师比我们先走多久?”
“公输先生一行五日前便已动身,比常姑娘快了近两日的路程。”
常久在心里算了算,道:“这样说来,老师今日便能到达临淄?”
“不出意外,今日傍晚便可入城。”
“所以,你到达桑海城的时候,老师他老人家已经出发了,”常久接着道,“然后你们还特意来接我?”
蒙恬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异常,然而常久却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试探地问道:“我有这么重要,劳烦将军亲自来接?”
此言一出,令蒙恬认认真真看了常久一眼:“常姑娘未免看低了自己,在......一些人的心中,常姑娘的重要程度非他人可比。”
常久眨眨眼。
“外面风大,还请常姑娘回到车内。”欲结束谈话,蒙恬对常久道。
表面上是关怀之言,语气却处处透着不容反抗的强硬,这三天下来常久发现,蒙恬此人就是这个鸟样子。
所以她才会觉得,说什么她重要,都是敷衍的假话托词。
“风大吗,我倒觉得外面空气清新,风吹着正好提神醒脑。”并不听从蒙恬的“建议”,常久无比自然地说道,又无比自然地顺势在马车前的空位坐了下来。
对付这种人,就是要一次次违抗他的命令,挑战他的忍耐底线,反正蒙恬总归不会提着她的领子把她拎回车内。
她说过她记住他了,不止是说说而已。
抬头仰视高她一截的蒙恬,常久眼神认真问道:“蒙将军,你坐马车的次数多吗?”
不知她此言何意,蒙恬答道:“末将军职在身,平日惯骑马,不常乘坐马车。”
“那就是很少坐马车了。”常久表示理解,“其实马车这个东西吧,它就只是看上去气派、风光,实际坐在上面又颠簸又沉闷,不比骑马自由,也不比步行稳健,哪天你坐坐就知道了。”
顺着面前人耷拉的小腿,蒙恬目光向下,落在马车车轮滚滚而过的路面上。凸凹不平,硬石散布。在这样的道路行驶,想来要比骑马颠簸许多。
“对了,公子似乎常坐马车——”常久忽然想到,却没等话音落下,便听疾风
中一声尖利呼啸,视线之内,一名将士自马背上倒下,胸口赫然插着一支箭。
“有暗箭!”
“是埋伏!”
“保护马车!”蒙恬骤然提起□□,缰绳一拉,马声长嘶。
常久迅速反应过来,立即站起身,还未来得及思考应对方案,便被人长臂一捞,整个身子凌空而起,下一瞬间便趴在马背上。
抬头望去,半空中顷刻间射来数十支箭羽。蒙恬一手按牢常久,一手端起银枪划破气流,于空中猛力一挥,扫落数支长箭。
“将军,敌人在后方!”一名士兵喊道。
继纷纷扬扬的箭矢之后,车马正后方不知何时出现一拨人,通身灰衣,脸戴面具,手握利剑,一步步向秦军靠近。
“前面也有人!”常久趴在马背上喊道,蒙恬拉扯马缰,回头望去,果然正前方也出现一样的一群人。
常久腹部被硌得想吐,刚欲对蒙恬道“你放我下来”,便立即又感到自己被拎了起来。
此时蒙恬率领的精甲兵已渐渐靠拢,围绕蒙恬形成一个圈,利刃朝外,严阵以待。
蒙恬将常久抛给身侧最近的一名精甲兵,厉声道:“你们几人保护好常姑娘,待打开缺口,带她率先离开!”
“是!”
“其余人跟着我,全速前进!”
霎时间马蹄奋勇,掀起飞扬尘土。
这是训练有素,上阵杀敌的精锐甲兵,临阵不畏,随时做好拼杀准备。
不一定赢不了。常久望着不断倒下的敌人,暗暗想道。
舍弃后方,只攻前方,如果单纯为了逃脱,确是好的选择。
只不过,为何会遭遇埋伏,是什么人在攻击他们,常久心里隐隐觉得怪异。
回头望了眼第一时间被舍弃的马车,此刻早已被箭矢扎成了蜂窝。常久忽然惊呼:“小心!”
她喊的不是和她共乘一骑的士卒,而是为保护她的安全紧贴她所乘马匹而战的另一名精甲兵。
灰衣人身形敏捷,顷刻间便砍掉一名精甲兵的右臂,鲜血飞溅,手臂掉落在地,手中仍握着刀戟。
几乎同一时刻,前方一瞬间出现缺口,常久伸手去抓,却只看到视线内飞速远去的身影。
利刃捅入血肉的声音,隔着越来越远的距离,仍旧清晰传入她的耳中。
分明就在她眼前。
把失去一臂的人留在战场上,等于让他去死,她知道的。
常久咬了咬牙,朝带着她驾马长奔的精甲兵道:“放我下来!”
对方没有回话。
“你家将军需要人手!我自己一个人能逃,你回去帮——”
话音骤然停住,常久脸上焦急的神色一瞬间褪了个干净。
精甲兵的背上,插着半截可怕的箭矢。另外半截没入血肉,染透甲衣。
“常姑娘......咳......坐稳......”
“好好好我坐稳,你别说话了!”常久立马闭口,看着士卒苍白冒汗的面色,心里一阵发冷。
铁骑在山谷出口附近停下。
甫一停下,常久身后的士卒便从马侧栽了下去。
“喂!你没事吧,你怎么样了?”常久亦赶忙跳下马,扶起他的身子。
这是一张年轻的面孔,左右不过二十岁年纪,整张脸因为疼痛显得惨白,又因落地时狠狠撞击而加重了伤势,毫无血色的嘴唇费力地吐出断断续续的话语:
“走......快走......”
“一起走,我背你!”常久二话不说便要扛起他的肩。
“常......姑娘,我走不了了,将军......让我保护你......”
“走不了?走不了怎么保护我?”常久一边吃力地搀扶着他站起身,一边不留情面地回嘴。
紧紧攥住马匹的缰绳,在不让马跑掉的情况下,她要怎么把这个人扛到马背上?
常久按下心思,慢慢呼出一口气,问道:“你还有没有力气上马?”
没有答音。
“你在听吗,我问你还......”
扭头,常久愣住。
半晌,她将手指轻轻探到士卒鼻下,无一丝温热呼吸。
好吧。
常久轻轻地将他放下。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常久眯起眼睛细望,蒙恬和一众精甲士兵策马奔向她来。待至跟前,马蹄飞扬,于她眼前堪堪停住。
看了一眼常久身边的尸身,蒙恬朝常久抱拳道:“常姑娘可无恙?”
“我无恙,你部下死了一个。”常久道。
“令常姑娘受惊,末将失职。此地不宜久留,还请姑娘速速上马,随我等离开。”
常久沉默了一下,虽然心里已有答案,可还是忍不住问道:“尸体就搁这儿吗?”
她问得真诚,像是不谙世事之人,的确在寻求一个答案。
蒙恬望了她眼,正欲开口,忽然常久摆了摆手,道:“算了算了,当我没问。”紧接着便抬脚往马匹走去。
蒙恬注视常久的背影,提声道:“全队成两列阵型!常姑娘,请务必跟随末将身后。”
常久身子一顿,一片阴影自头顶笼罩而下。
“将军!上方!”
常久猛抬头,只见一个漆黑的矩形重物直直朝众人坠落。“轰”地一声,于地上砸出剧烈而沉闷的声响。
“这、这是!”
虽险险闪身避过,然众兵却被逼退至山谷一侧,前方庞然大物,严严实实挡住去路。
“——机关兽!”有人认了出来,惊喊出口。
矩形方盒在地面旋转一圈,本就巨大的身躯又从内部伸出铁质的八条肢干,上四肢凶利刀片,飞速旋转,下四肢灵活轴轮,步步逼近。正前方一节节伸出的头部,宛然便如凶猛的巨兽。
什么鬼!常久瞳孔紧缩,亦是一惊,这不是一般的机关兽,这个造型,根本是公输仇的霸道机关术!
为什么会在这里,不,为什么攻击他们?常久脑中飞快运转。
公输仇反水了?不,不可能,常久立即排除这个选项。她站在原地,面前是一步步后退的精甲兵。
这是敌人所持有的机关兽,唯有此点可以确定,至于为什么敌人会持有公输家族的机关武器,常久暂时无暇再考虑。
她听见蒙恬的命令声:“前方部队,挡住攻击!后方人马寻机突围!”
“挡不住的!那是机关兽!”常久望着那转速堪比电风扇的巨形武器,朝蒙恬大声道。更何况,它转动的不是扇叶,而是锋利的刀片。“你让他们后退,别叫他们白白送死!”
意料之中,没有人听她的。
哪怕是送死,也依旧向前冲。军令如山。
常久倒退一步。忽然间,余光瞥见什么,她顿了顿,转过头去。
视野内,几步之遥,方才那名精甲兵的尸首。
箭柄没入脊背,将周遭一圈晕染成深色。穿透胸腹的......利箭......
死亡。
你总是,等人死了,才觉悟。
常久闭上双目,再睁开时,眸光狠狠一沉。
伸手夺过最近一名士卒手里的长戈,常久道:“这个借我一用。”
“什么?”士卒一愣,转头望向蒙恬,“将军......”
“你要做什么?”蒙恬一拉马缰,握戟沉目道。
常久不答,一步步缓缓走向面前的机关兽,深吸一口气。一,二,三。
猛然间,常久跑了起来,目标直冲机关兽。
“啊!”
顾不得他人的惊呼声,常久突然身子一侧,连着手中长戈一并斜斜倒下,借着力道滑入矩形机关兽的身躯下方,下一瞬间,自机关兽背后贴地滑出。
如果这确为公输家族的机关术,那么她大概知道,弱点在哪里。
除了,要冒点险。
再细看时,庞大的机关兽背上已然站立了一个人。
常久被四个轴轮转得头脑发晕,险些没一个跟头栽下去,她勉强支撑起身子,在机关兽的背部寻着脉络仔细探找。
但凡世上存在的机关兽,不可能浑身上下均由铜铁所护,倘若真做到如此,机关兽便再也无法动弹半分,更不用提灵活攻击目标。
因此,总会有那么几处地方,是较为脆弱的连接处,其中便必然有一处是......
关,键,所,在。
只站稳了一瞬,仅这一瞬,常久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长戈猛地没入机关兽背部,那里是木质的材料,所有木质材料的部门宛若机关兽的脉络贯通全身,其下掩盖着支持机关运作的大大小小转轴。
果然,常久听见转轴与长戈翻搅在一块的刺耳之声,同时震得她双手发麻,于是常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继续用力往下捅,遗憾的是再也无法捅入半分。
机关兽仿若失了控制一般,在山谷左右两侧的悬崖峭壁上横冲直撞,众人急急闪避,连连后退,马吠声乱作一片。
常久早已再次摔倒在机关兽背上,她死死抱住长戈露在外面的一截,机关兽上四肢的刀刃仍不停旋转,这种时候倘若被甩出去她一定会被切成肉泥。
不知过了多久,巨大的机关武器终于一头撞上石壁,接着便再没动静。
灰尘弥漫着整片山谷,待烟消尘散后,一道人影摇摇晃晃自报废的机关兽背上站了起来。
常久扶着长戈,挨过胸口汹涌的呕吐感,甩了甩脑袋,跳下庞大的身躯。
“看什么?”来到蒙恬身前,常久仰头望向马背上的人,面无表情道。
蒙恬的眼珠里,映着常久脸颊上被风刃割伤的细口和满面的灰尘,年轻将领略一低头,拱手道:“请常姑娘先行包扎伤口,若身上还有其他伤处,军队有随行医者和一些伤药,可为常姑娘简单......”
“我没伤,不需要。”常久绕过蒙恬,头也不回地走开。
却被蒙恬一把拽住胳膊。“末将需为姑娘安危负责,请常姑娘看伤。”
“我说了,不需要。”常久冷着脸道。可惜她力气没有蒙恬大,摆脱不了手臂的紧箍。
“请常姑娘看伤。”蒙恬又道一遍。
常久心头火起,咬牙道:“你别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我问你,我老师为何比我们提前两日离开?”
她盯着蒙恬,仿佛要在他身上烧个洞出来。
“是不是你故意让他们现行一步,为的就是避开敌人的埋伏,而后大张旗鼓地来接我,为的是拿我做诱饵,引出那伙人?”
“我说我的命什么时候那么金贵,还要烦劳蒙将军亲自守卫,原来不是金贵,是廉价。”
“蒙恬,你好得很。”
常久这回是真真正正生气了,比之前在小圣贤庄门口被强硬带走时要恼火数十倍。
一个用力,狠狠扯开被箍住的手臂,常久爆出最后一句狠话:“既然如此还看什么伤,死了算了。”
周围息声一片。所有士卒都在默默观望自家将军和一名姑娘吵架。
又或者不是吵架,是被吵。
安静须臾,蒙恬再次拱手,道:“此次是蒙恬之错,还请常姑娘原谅。”
原谅个屁。常久不吭声。
“常姑娘心思通透,必然也明白蒙恬此举的原因,公输先生及手下的公输家族乃秦国不可多得的助力,公子此行,亦需有公输先生从旁协助,蒙恬必须首要确保公输先生的安危,除此之外,蒙恬愿以性命保护常姑娘的安危。”
常久看他一眼,仍旧不吭声。
“只要末将一息尚存,定不会令常姑娘的生命受到威胁。”
“谁说要你用性命保护我,”常久忽然觉得脑壳疼,“我要的不是你的命,我要的是你告诉我。既然拿我当做诱饵,能不能至少知会我一声,别让我像个傻子一样......看着.....”
看着你们去死。
胸口一阵窒闷,常久深吸口气,道:“罢了,反正你也不像是能改的人,也不是真心觉得自己错了,道歉皆是敷衍,我又废的哪门子话。”
说罢黑着脸转身,仍欲离开。
“常姑娘。”蒙恬在身后叫住她。
“倘若蒙恬真心认错,姑娘怎样才愿意相信?”
常久停下脚步。
蒙恬翻身下马,略微躬身,行了一恭恭敬敬的礼。这是从见面到现在,他行过最规整谦恭的礼。
“蒙恬诚心向姑娘赔罪,却不知如何才能获得姑娘原谅?”
飒飒风起,常久回头,睨眼看着蒙恬。即便伏低认错,面前这人也保持着刚硬矜持的姿态,未曾放软身姿,学那些屈膝示好的法子。
常久是发自内心地气他,想弄他,但她得到机会后却忽然发现,她找不到弄他的办法,总不成还打他一顿,光天化日的,实在有辱斯文。
侧目瞥见蒙恬的坐骑,常久心念突生,道:“简单。从这里到临淄,这一路上,我要你为我——牵!马!执!缰!”
周遭安静得只剩下风声。
士卒们目瞪口呆地盯着站在他们家将军面前的姑娘,接着又统一把目光转向自家将军。
“好。”蒙恬只反应一瞬,便道,继而询问道,“不知常姑娘欲乘哪匹马?”
常久一愣,道:“你觉得呢?”
“既由末将牵马,当请常姑娘乘坐末将的马。”
“......好啊。”
喂喂,这不是好啊的问题吧,那可是将军上阵杀敌的珍贵战马,除了将军本人外未曾给谁骑过......
周遭士卒面面相觑,愈发不敢出一点声。
踱步至骏马身侧,毫无知觉的常久打量了该马两眼,并无法分辨出它与其他马匹内在配置上的区别,反倒是另外一件事困住了她。
没有马镫,她上不去......
这里已非小圣贤庄,不会有一帮相亲相爱的同门帮助上马,也没有以供踩踏的石阶让她借力。
所以,咋搞。常久伫立原地,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然而并不需要她来思考。
仿佛明白她所想一般,蒙恬单膝跪地,伸出右臂横置于她俯视的目光中:“常姑娘,请。”
也许这样一个动作,于下位者与上位者之间再流畅自然不过,然而落到常久眼中,却令她结结实实愣怔住。
她凝视着蒙恬伸出的手,她知道,这是让她踩的意思。
常久没有动。竟于一瞬间,怒火烟消云散。
“......算了。”许久过后,常久叹了一口气。
蒙恬抬起脸。
“我不怪你了,也不生气了,你快请起吧,蒙将军。”怕他怀疑她脑回路不正常,常久扶着额,颇为无力地说道。
蒙恬望着常久的神情确有疑惑,静了一静,也确实问出口道:“常姑娘,为何就此......”
话至半截,没再说下去,恐怕亦不确定常久是否真心实意。
“你是为了大秦,为了扶苏公子,我知道,从这个意义上讲,你其实没什么错。”常久道。除了对不起她。
但对不对得起她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蒙恬忠于秦国,一切便如同历史的轨迹。
“更何况,你拿我的命冒险,不也拿自己的命冒险?”常久补充道。她与蒙恬相对视,迎上他专注的目光。
唉,此刻她一定显得格外善解人意。常久不禁心想。
“蒙将军,虽然我不稀罕你的命,但有人稀罕你的命,你是秦国未来的将星,你的命应当留着为秦国开疆扩土,建不世功勋,别白白浪费于这种小事情上,也别再轻言牺牲,懂吗?”
蒙恬敛目,迟了一刻,躬身抱拳:“蒙恬谨记姑娘之言。”
常久望着他,幽怨般叹息道:“希望我不会再遇到第二个蒙将军,不在乎别人的性命,也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蒙恬一顿,道:“是。”
“行了,那没事了,我也不需要你牵什么马,一块上马走吧。”常久挥挥手,懒懒道。
“常姑娘,”蒙恬喊住她,“请先行疗伤。”
常久无奈,走了两步又被迫回身:“我真的没受伤,不需要看。”忽而反过去盯向蒙恬,问道,“蒙将军身上可有受伤?”
未等蒙恬回答,常久又问:“随行军医在哪?”
蒙恬唤来军医。常久望着与他人同样作士卒打扮的军医,指了指蒙恬道:“劳烦你去检查一下你们将军是否受伤,受伤的话有无大碍。”
“这,呃......”军医结巴,目光游移到自家将军身上。
“末将并未受伤。”蒙恬眉目微滞,朝常久解释道。
“嗯,倘若他不配合的话,你们就几个人将他按住,把他衣服扒干净了,再从头到脚好好检查个遍。”常久接着道。
“咳、咳!这......”军医额头惊诧地冒汗,目光再次游移到将军身上。
被凛凛一视,吓得立即缩脖。
见此景,常久忍不住噗嗤一声,终于放声笑了起来。
笑声清透明朗,拨开山谷间重重雾霭。
在这乱世之中,还有许多人的尸首无法回家,即便如此,活着的人也仍需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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