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临淄。
公输仇和蒙恬站在殿内。
“你们也都看看吧。”扶苏道。
身旁侍者将文书呈递与蒙恬,蒙恬摊开阅览片刻,然后将之递与公输仇。
“公子,此乃喜讯。看来盖先生他们樟义一行已有所收获,由此一来,我们在齐国朝中的敌对势力也已明晰,目前就只待盖先生他们查出案件真相后返回临淄。”
公输仇阅毕文书,见扶苏缓缓踱着步,并未言语:“公子是担心盖先生他们?”
“公输先生认为,他二人此行是否能平安无碍?”
公输仇躬礼道:“盖先生乃是王上身边首席剑术师,实力有目共睹,相信此次任务亦能够成功完成,顺利归来,不负王上与公子重托。”
扶苏慢慢听着,缓步踱出屋门。
公输仇与蒙恬跟随其后步出殿外。
“至于常久,”公输仇捏了捏胡子,继续道,“那个鬼丫头——”
扶苏淡淡看了他一眼:“嗯?”
“额,我是说,那孩子,”公输仇神情闪烁,赶忙改口道,“平素多见机智聪慧,颇有些计谋,和盖先生在一起,想必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万里青空,一行秋雁掠过苍穹。秋意萧瑟。
“但愿如此。”
同一片青空下,常久正在费力地学着上马。
身后盖聂的注目让她时刻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果然欠下的功课迟早都是要还的。
彼时她与盖聂前往樟义租用的是驿站的马车,现下他们和卫庄一道走,需要提升行进速度,便只能骑马。
于是盖聂便知道了她至今不会独自上马的事。
回想起当时盖聂的反应,稍顿了一瞬,什么话也没说,只走过来帮她上了马。
常久眼角微跳,心里便道不妙。果然,一到停下休息时间,她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别人都在休息,只有她在练习上马。常久不由悲从中来。
她要怎么跟盖聂说,男人和女人的弹跳力、臂力以及瞬间爆发力都是不同的。抹了把汗,认真考虑再三,又觉得还是憋回去比较好。
夜晚,冉冉升起的篝火前。
常久两腿酸软,耷拉着脑袋,已全然丧失说话的力气。
看了一天戏的卫庄心情稍微好转,却又不无讥讽地对盖聂道:“你此刻教她骑马,难道日后就能让她多活几日。”
盖聂凝望常久低垂的脑顶:“我能够教她的东西很少,但我的确希望她可以好好活下去,即使将来没有我。”
常久抬起头来,怔怔望向盖聂。
一只烤山鸡递至她面前。“吃吧,已经烤好了。”
“......”烫的。常久咬了一口,又默默放下。
算了,盖聂这么贤惠还给她做晚饭,她该知足了,比起从前一开始的时候直接拿冷馒头喂她要好太多了。
“那么你呢,你跟在嬴政身边,应当能活得很久,就如同他渴盼的秦国的未来,纵使六国最终皆数覆灭,秦国依然长存。你想为他建立千秋功业?”
火苗迸溅跳动,漆黑眼眸星尘明暗。
“他也许能够实现他期盼的未来,却并不是因为我。”盖聂道,“我,只是为了完成我自己的愿望。”
“你的愿望?是为了天下苍生,还是为了你那个愚不可及的梦想?”卫庄语气里满含蔑视的冷漠,“又或者,这两者并没有什么区别。”
一旁听着二人谈话的常久觉得自己并不该呆在这里。
“你认为嬴政可以帮你实现你的理想?”卫庄语里带上了挑衅的意味。
盖聂沉眸。“那么你呢,小庄,你在韩国建立流沙,又是想要实现什么?”
“咳咳!......咳!”
一阵猛烈的咳嗽声打断周围逐渐弥漫起的不和谐气氛。常久掩着嘴,看到两人目光皆向她投来,强撑起脸,道:“求同存异,求同存异哈。”
这样下去他们真的能和睦抵达目的地吗,她内心深感怀疑。
卫庄目光扫过常久侧脸,那一方干净的面容在篝火摇曳下忽明忽暗:“你也相信他的理想。”
常久愣了愣,随后低下头看着手中烤鸡:“这样的理想不是很好么。”
天下之大,又有几人能够怀有这样的理想。
“当然,我也不是反对卫庄兄你的看法,”常久连忙补充一句,“我的意思是,历史的洪流或许无法颠覆,但这样的乱世,却能帮助很多人实现自己的理想,即使有些理想看似遥远虚妄。”
她顿了一顿,想想又道:“这片大地上原本存在百余个国家,如今只剩下六个,并且仍有减少的趋势,这本身便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如果将来有一个国家可以吞并天下,有一位君主可以一统六国,那也将不再是出乎意料、乃至遥不可及的事情。”
“没有这个秦国,还会有另一个秦国出现,还会有另一个秦王嬴政,怀着同样的宏图霸志。”
她没有用“野心”这个词,大概是因为心底里对那位尊贵的王者怀带的一丝好感。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乱世终有结束的一天。”
抬起头,幕色渺茫幽邃,一只巨大的鸟划过天空。常久望见那道轻盈落下的人影,不觉间恍惚出神。
山崖岩石上寥寥微风拂过,细柔的白羽在夜里飘扬。凝视着黑夜的凤眸忽然转动,侧过的眉眼中映出走近之人的身影。
“嘿,”常久轻轻笑了笑,“奔波一天了,你不过去休息会儿?”
白凤将头扭回去:“你还是自己歇着吧,这一天想必你过得比我辛苦。”
“......”常久噎住,所以她现在正分秒必争地歇息。无奈,常久只有转个话题,“事情怎么样了?”
“神农堂的堂主朱家正于柴源村等待,邀请流沙和秦国的客人前往一叙,目的,自然是想放出被抓住的那些农家弟子。”
常久低头思索道:“只有一位堂主么......旁边跟随的弟子多吗?”
“人数再多,也绝无可能敌得过流沙。”白凤看了她一眼,似乎明白她在顾虑什么,“你现在是流沙的雇主,在交易完成之前,流沙会保护雇主的安危。”
常久怔了下,继而噗嗤笑道:“你这样讲起话来,还真有种生意人的味道。”
凤眸微微敛起。“这本就是一桩生意。”白凤声音变冷,盯住她的面庞,“你心里真的明白么?”
“明白什么,”常久问,“明白这只是一桩生意?”
她明白。
不是的。白凤盯着她。
流沙是一柄利刃,是凶器,只要有利益的驱使,它就可以见血,可以杀戮。它可以做世上最肮脏的交易,绝不仅是帮助找人这样简单的事情。
“只要不危害自身的利益,流沙可以接受任何人的委托,除掉任何人。”
常久点头:“应该是这样。”
“你在为秦国办事,六国之中不可能永远不留下你的名字,有一日,或许流沙也会接到杀你的委托。”
平淡的语调仿佛并不存在多余的感情,更没有任何汹涌的情绪潜藏其下,然而说出口的话,却是在做最坏的假设。
安静的晚风吹来,常久眨了眨眼睛。
“真要有那天,我就躲起来,躲到你们找不到的地方。”常久干脆道,眯起眼一笑,带着安慰的意味,“放心,我不会被你杀死的。”
我不会被你杀死的。
白凤看着她。
凭什么她认为,他会对她下手。
“找不到?”唇角牵起一个自信的弧度,“无论你藏到天涯海角,我都一定能够找到你。”
常久凝望着他,半晌,微微笑道:“好啊。”
那样也好。
第二日。柴源村。
某间小木屋里,大佬面对面排排坐。
除了几名农家弟子护身左右,双方手下全部退至一里之外的山地。
“能请得三位贵客光临农家寒舍,实在不胜荣幸,不知道各位一早赶来,用过早食了没有啊?”
没有用过的话你给发吃的吗,常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朱家小小胖胖的身子,以及那副笑呵呵的红脸面具。
好可爱啊,常久内心痴痴感慨。
“希望你特意邀我们前来,不是只为了讲这些废话。”卫庄丝毫没有被朱家和蔼可亲的外表感染,吐出的话冷成冰碴子。
“朱堂主此次相邀,想必是为了农家弟子的事。”盖聂道。
朱家闻言,面具瞬间一换,变成蓝色忧郁的表情:“盖先生乃是明白人,农家的弟子们不懂事,私自参与江湖朝堂纷争,坏了规矩,可依旧是农家的人,我身为六堂堂主之一,没有办法对他们见死不救,还请几位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日后农家定会好好管教,保证弟子再不生事。”
“你是在向我们请求么?”卫庄斜了斜眼,道,“可我并没有听出道歉的意思。”
朱家顶着一副愁容满面的面具:“素闻流沙主人不会轻易放过抓到手的敌人,这次的确是农家弟子冒犯在先,我身为神农堂堂主在此替他们向诸位赔不是,不知诸位如何才肯放过他们?”
一旁常久默默听着,忽感迷惑:为啥要向卫庄道歉?
再想想,卫庄又为什么要向朱家索要道歉?她看看卫庄,而后又看看盖聂,忽然顿悟,啧啧,是替盖聂要的啊。
常久思绪开始奔向不健康的地方。
“久闻朱堂主高义,围攻我们的那群农家弟子,其中不止有神农堂一门,朱堂主愿意为别堂弟子一并求情,在下敬佩。”盖聂道,“却不知放走了那些人后,朱堂主是否也能够同样约束别堂弟子的行为。”
弟子出事,唯一出面还想要挽救弟子的堂主只有朱家一个,与齐联合之事未必是朱家的主意,然而其他各堂的堂主此刻却不见半分人影。
危难之时才是检验人心的最好时刻,从来便是如此。
“盖先生放心,农家内部对于破坏规矩之人自有惩处之法,犯事的弟子今后至少一年以内不会再出现于诸位眼前,况且此事一出,不止我神农堂,其余各堂必然也会加强对堂下弟子的训诫,断然不会使类似之事再次发生。”
胖胖圆圆的面具又转哀为乐,“这次就算我欠各位一个人情,他日彼此之间再遇到难解的矛盾,农家愿主动退让一步。流沙的生意,日后我们也可以多多合作。”
这是在谈价码,讲条件了。
一时间双方均沉默下来。
“条件,不是这样的谈法。”卫庄幽沉的嗓音响起,打破寂静。
常久听着卫庄的话,忽然间心领神会,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
“对啊,未来的事可不好说,”她跟着帮腔,昧着良心对小小一团然则实力高深莫测的朱家道,“朱堂主既然有诚意,不妨现在就履行承诺,把人情给还了吧。”
朱家扭过头来,看向这个从进门到刚才一直一言不发的年轻人:“常兄弟的意思是?”
常久望了眼卫庄,确定没领会错他的意思。
“你知道我们在找什么,对吧?”于是常久眼里闪现出精光。
农家的优势不止在于人数众多,还在于熟悉地域,如果可以让农家替他们寻找万象盟的线索,省的工夫可不是一星半点。
果然,红彤彤的面具眨眼间再次垮成蓝色,半晌过后,朱家叹了口气,双手捧脸忧愁道:“唉,我早猜到今日诸位会有此一问,看来直觉太准有时也并非什么好事......”
从木屋里走出来,步行于蜿蜒的山路中,常久想着方才的情形,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卫庄兄果然是有大智慧的人。”
她毫不吝啬地夸赞道。倘若当时没有提出让朱家帮他们寻找万象盟踪迹的要求,他们也就不会知道,原来朱家一早就知晓万象盟藏身之处。
出门一趟,居然有如此意外的收获,真可谓得来全不费工夫。
卫庄扫了眼她乐呵呵的表情:“你的反应倒还不慢。”
“都是卫庄兄带得好。”常久顺着杆子拍马屁。
卫庄撇开目光,握着长剑径直往前走去。
“这一段路尚不安稳,我们需要加快脚程,尽快离开此地。”盖聂于她身旁道。
常久点点头:“走吧。”
值得庆幸的是,这条路上,再也不是单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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