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阴镇。
一位街边摆摊卖菜的老妇正在为客人称菜,忽然间三两个地痞无赖飞速掠过老妇摊前,每人抢过一把菜就跑,连带着嘻嘻哈哈的笑声。
反应过来的老妇冲着那几个泼皮的背影骂了两声,而后却又无可奈何地叹息。显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然而,奔跑的几个身影忽然间接连摔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腿部,膝盖一软便在地上扑成个狗啃泥。
一道身影蹲下来,常久捡起掉落在地的几捆菜,发现上面已经沾了泥尘,且有的已经被压坏,想了想,她还是拿着菜回到老妇摊前,将之还给老妇。
“还能卖吗?”常久好奇问道。
“这样的便不能再卖了,只能拿回家自己吃了。”老妇接过那几捆菜,向常久颇为真挚地道了谢,见到她身后还有两人,神情流露出一些不知所措。
那两人均持剑,身形神态明显与寻常百姓不同。
“大娘,请问您知道临风酒肆该怎么走吗?”常久继续和颜问道。
老妇看了看面前之人,才道:“年轻人是外地来的吧?”
转过两条街就是老妇的家,距离很近,常久询问过两位大佬的意见,二者皆无表示,她也就不介意去家里坐坐。
“临风酒肆在这一片出名吗?”坐在老妇家中,常久仍旧见缝插针地询问情况。
“能出什么名,不过是茶楼酒肆中的一个,开得久了这里人也就都知道了,听说里头卖的酒也一般得很,生意倒是从未断过。”
“一点特殊之处也没有吗?”常久道。
老妇看她一脸认真的表情,愈发感觉到旁边两道浓烈目光,她面色显露出几分犹豫和惧怕,小心望了眼靠于窗沿两侧的二人。
常久不由黑线,伸出手象征性地挡了挡:“你不用看他们,他们只是摆设。”
闻言,盖聂卫庄同时错开目光,一个顺从一个不屑。
下一刻,卫庄挺直身子,转身走出了门。
常久同盖聂对视一眼,于是盖聂亦跟随其后步出屋子。渐弱的话语声在身后响起:
“......确实没见着什么特别的......不过......”
盖聂寻至门外时,正见卫庄倚着墙等他。
“你并不应该帮助她。”卫庄以一种事不关己的口吻道,“你这次能帮她,下次那些人还会找上门来,倘若他们挟机报复,你认为以一个老人的力量,可以与一群地痞无赖对抗吗?”
“即便如此,也不能成为当时不去救人的理由。”
“许多人你救得了一时,却救不了一世,可你仍旧要多此一举,你在把自己当成救世主吗,师哥?”
盖聂沉默一阵,道:“我从未这样想过,小庄。”
“我从未理解过你的想法,你看起来也似乎并不需要我的理解。”
“......”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我觉得小聂的想法是,救人和帮助他人是一种本能。”
常久自屋内走出来,望望两人,眼神尽量显得无害,“看见眼前有人需要帮助,如果不伸出援手,事后一定会感到后悔,有时候帮助别人,其实是为了不愧对自己的内心。”
她看向盖聂,心底浮起一丝怀念,他眼里映出她的模样,一如他眼里映出的天下苍生。
这个人曾用剑在地上刻下一个“侠”字,说侠,就是有力量的人帮助弱小的人。过了这么久,她甚至惊奇,因为她仍记得。
“不帮助他人有时也许是正确的,但帮助他人一定不会是错的。”
说了这些,她又转头望向卫庄:“当然,我也不认为卫庄兄便是错的,只不过思考问题的角度不一样,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如果不能真正地帮助别人,那不如一开始就不要伸出手给人希望,虚幻的希望只会使人沉迷其中无法自拔,如饮鸩止渴。”
帮助他人怎么会是错呢,一切的根本不过是方法的选择问题。卫庄虽孤傲,于人□□理却明白得比任何人都透彻,他只是不眷恋于人情。
或者说,他始终克制自己不眷恋于人情。
常久想,他真的不曾理解盖聂么?或许他才是最理解的那个人,只是,两人终究选择了不同的路。
“所以,观念即使不同,却无高下之分。”常久在两人的注目下,突然间心底感到一丝好笑,“其实我觉得,卫庄兄和小聂都很好。”
一阵脚步声在三人不远处停下,盖聂与卫庄的目光同时从常久身上移开,掠往她身后。
常久回头,看见一位衣着朴素、容貌清秀的年轻女子亦望向他们,眼神疑惑提防:“你们......是什么人?”
“穆大娘说或许你知晓一些关于临风酒肆的事情,特意让我们等你回来问问你。”
名为娄儿的女子坐在石阶上,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她复又看了眼常久,道:“你为何想知道临风酒肆的事?”
“有人说这家酒肆不止做茶酒生意,私底下还可以替人传递消息,若此事属实,那我的确有重要的事情找他们。”
“你也有人要寻?”
也?常久问道:“你找过他们?”
娄儿点头,平淡道:“找过。”
“你是如何知晓那家酒肆可替人传讯的?”
“这里不少人都知道,可大多数人也仅是听说,从未真正去接触过,倘若不是因为我有重要的事无人可以帮忙,恐怕也不会去找他们。”
常久沉吟一瞬,道:“你可知这家酒肆背后的势力?这样的组织,应该不会没有一个领头人。”
“我不清楚他们背后的势力,也不关心,当初我找他们,只想让他们帮我给一个人带句话,其余的事,我没有兴趣知道。”
离开之前,常久还问了她一个问题:“你的消息,最后传递给对方了吗?”
娄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若想知道你的消息是否能够传达给对方,只需亲自去试试便可,只是我提醒你一句,有的话,还是趁对方尚在身边的时候说比较好。”
常久愣怔地望着她走向屋内的背影,那道背影少了几分寻常女子的孱弱与温婉,多了几分坚韧与顽强,仔细地搀扶着老人,口中数落的话语夹杂着已然习惯般的无奈:
“穆大娘,我都说了多少遍了,别随便把不相识的人往家里带,这要遇上坏人您一个老人家该如何是好......”
“我觉着他们几个不像坏人,刚刚那个小伙子还帮我捡菜......”
“小伙子?”娄儿嗤笑,“人家只怕是个比我还年轻的姑娘。”
“啊?是位姑娘?”穆大娘惊讶。
“嗯,听说她也在寻找重要之人的下落,希望她能寻到。”
女子回过身,朝不见尽头的道路望去,三人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宛若当年出征的队伍,消失于茫茫无际的深秋。
纵使她登上城头,踉跄着跟了又跟,终究也只能望着那人离去的背影。
「军中并无此人。」
「他去了哪里?」
「你真想知道?」
「万象盟可将讯息传递给活人,却无法传递给已死之人。消息既已无法传达,你的银两就此归还。」
千里万里,去时的路,她心底的那个人再也无法走回来了。
常久拐过两个弯,来到盖聂和卫庄面前。
“确实是那儿。”她说道,继而瞅了瞅两人带着的笠帽,忍不住面色复杂,“不然还是我去吧。”
盖聂道:“我们尚不知晓里面的情形,你一人前去,恐有危险。”
“所以你准备亲自进去?”卫庄抱着手臂不咸不淡道。
“还是别吧,你们俩都在江湖上挂了号了,”常久纠结道,“尤其是流沙,之前和郭开进行过交易,万象盟更可能认识你们,还是我去比较保险。”
她朝盖聂笑了笑:“没事的,我就是进去喝个酒,顺便好奇打听打听,若真问不出什么也就出来了。”
盖聂沉吟少顷,清湛眼眸里看不出情绪。
“多加小心,我与小庄就在外面。”
卫庄受不了地移开脸。
常久想笑,但终归没敢当着卫庄笑出声来,只得强忍着一脸严肃说好好好。
“店家,来碗烧酒!”
掀开酒肆门帘,常久一袭男装伫立,目光缓缓在店内环视一圈。
酒肆不大不小,桌木颇有些陈旧,几张桌子前坐着为数不多的散客,一名年轻伙计正在捡拾客人剩下的碗碟,貌似店主的中年男人在账台后面打着呵欠,见有客人到来,连忙招呼着常久坐下。
——看上去并无异样。
常久缓缓落座,目光自屋中收回,伙计手脚利索地端上一碗酒,她端起来假装喝了一口,然后便将碗放下。
“老板,你这酒怎么是苦的?”
搁下酒碗的常久宛若一个挑事情的流氓,朝账台后方的掌柜呼喝道。
掌柜一惊,忙从桌柜后走出来,赔着笑来到常久跟前:“这位爷您说笑呢吧,酒怎么会是苦的呢?”
“我尝的就是苦的,怎么,你不信,觉得我在骗你?”常久扬眉,语气不善道。
“哎哟,这说哪儿的话,”掌柜接着陪笑,“您觉得苦,那给您重新再盛一碗,您看行吗?”
常久摸摸下巴,将店掌柜上下打量两眼,摆出一副试探的神情:“我这会儿不想喝烧酒了,你给我拿些别的酒来。”
“客人想喝什么酒?”掌柜哈着腰问。
“你这里,有没有‘千日醉’?”
此话一出,掌柜原本和善的面庞慢慢僵住,过了片刻,连声音也变得缓慢:“……客人,因何缘故想喝这‘千日醉’啊?”
“听说,好奇,来尝尝。”常久露出求知欲甚强的表情。
掌柜的脸一下子变得十分复杂,欲说还休:“这位爷,咱店里的‘千日醉’不轻易卖人,您看,要不您还是喝些其他酒,比方说咱店自己酿的……”
“哎!好好好,我找人,找人行了吧!”常久赶忙低声制止他。看样子不假扮成委托业务的人还真无法深入探查,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紧接着道:“你们替我寻一个人,寻到之后再替我传个消息给他。”
这回换掌柜上下打量常久了:“寻人加传讯,价可不低呀,客人。”
常久点头:“放心去办就是,钱少不了你们的。”
掌柜眼珠转了转,道:“大致在何处?”
“秦国。”常久面不改色地瞎编。
店掌柜转身离开去了后院。
常久继续端起碗,轻轻抿了口酒,她也不是真喝,只是在唇边碰了碰便放下。
该说的她已经照着那位名叫娄儿的女子所教的内容都说了一遍,接下去如果想更进一步打探,就只能靠她自己了。
期间店里的伙计又来询问过她一次,让她将对方的身份信息和个人特征尽可能详细地写下来。常久闻言眉毛跳了跳,还是保持着面不改色的姿态开始在竹简上胡编。
伙计离开后,常久支着脑袋,目光又一次游移在周围环境上。
说起来,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不是关在房间里秘密商量,而是正大光明地在店中央交易,常久觉得有点疑惑。
这样不是容易被其他来喝酒的寻常百姓察觉出异样么?
她的目光缓缓转动至门口掩盖的布帘上,渐渐的,神情安静下来。
那个地方,好像从她进门起,便不见有人再进出过……
不对。常久忽然挺直身子。
这个地方有古怪。
她余光瞥了眼连通后院的那道门,里面的人进去已有一段时间了,却仍旧没有出来的迹象。
常久不动声色地站起身,脚步无声无息地往门口移去。
周遭不知何时沉寂下来。
“客人这是要去哪儿呀?”
掌柜精明阴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常久回过头,周围一圈的散客此刻均已站起,将她重重包围,浑身煞气皆不似常人。
“酒喝完了,自然要走。”
掌柜皮笑肉不笑道:“客人错了,酒,您还没喝完呢。”
“真喝完了,我还走得了么?”常久冷静地看着掌柜的脸,脑袋里开始叫着“完犊子了”。
她感到四肢逐渐无力,嗓音变得绵软嘶哑,无法大声呼喊。
被下药了。她明明没喝那碗酒,却还是被下药了,也许是通过空气,常久一瞬间脑子里飞速运转。为什么刻意让她无法说话?
因为知道,外面有她的同伙。
“喝不喝得完酒,你今天都走不了!”掌柜冷哼一声,朝周围人使了个眼色。
随即,刀光寒影落入眼帘。
常久嘴角扯起一个弧度,将倒未倒的身子趔趄着退后两步,下一刻,双手扣住身旁的桌沿,用力一掀。
“哐啷——”
酒肆外,对面静候的二人听见清脆而剧烈的声响,相视一眼,随即两道身影如风般掠过街角。
“他在报信!抓住他,快,别让外面的人听见!”
“轰”地一声,上一秒被关闭的木板门猛地被劈成两半,尚未来得及喘息,迅疾如雷的身影已扣上其中一人的喉咙。
卫庄威压甚重的目光扫过店内,视线在半昏迷且被人挟持的常久身上停了一瞬,眉关锁了下来,手上微一用力,便终结一条性命。
“人留下,我会考虑给你留个全尸。”
掌柜眯了眯眼睛,望向卫庄手里的剑,沉声道:“鲨齿剑。”
复又望了眼另一侧的盖聂:“果然没错,和料想的一样,果然是鬼谷纵横的两位。”
言辞间脚步轻移,挟着常久慢慢退后,脊背逐渐贴上身后的酒柜。
“你逃不走。”盖聂道,仿佛只在陈述一句事实。
同时被纵横二人盯着的强大压迫感促使掌柜喉头发紧,额角渗出汗珠,却又勉强笑了起来:
“能从鬼谷纵横的手中把人带走,我的确想试一试。”
说完这句,掌柜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凶狠:“给我上!”
所有人一拥而上。
没有一丝悬念,压倒性的实力对抗。
混乱之中掌柜蹲下身子往背后酒柜摸索,似乎在寻找什么。
一旁盖聂在打斗间隙注意到他的动作,眉间一凛,朝卫庄道:“小心!”
粗糙的手掌在酒柜某处停顿住,继而用力按下去。
酒肆正中央的屋梁突然断裂,毫无预兆地往众人头顶砸去。
盖聂旋身躲过沉重的屋梁,然而接下来,整个屋顶失去支撑,铺天盖地倒塌向众人。
从外面看,一座平日完好的酒肆霎时间自顶轰然崩塌,伴随着木板瓦片砸落地面的沉重声响,和人凄惨的叫声,扬起厚厚尘土。
一只手压在层层叠叠的木板下,手的主人早已不再动弹。
“他已经死了。”卫庄道。
盖聂收回探在尸体脖颈处的手:“应该还剩下三人。”
“在这里的,都是死了的,剩下的,”卫庄眺向遥远的地方,语气幽寒,“——是即将面临死亡的人。”
盖聂沉目。
柴源村,神农堂的小木屋。
朱家撑着脸叹气:“今年的收成怕是又不好,这样下去只能依靠别的生意赚到的零头补贴,可如此并非长久之计啊。”
手下一小弟道:“堂主,咱们能不能多招几个弟兄,这样种田的人多了,收成自然就上去了。”
“唉,要真那么简单,我也就……”
话音未落,只听“哐——”一声,木门猛地从外张开,力道之大仿佛含着某种诡异的来源不明的怒意。
朱家:“……”
几个小弟:“……”
夜色中,踏月而来的二人浑身透出阴沉森冷的气息,宛若见血封喉的剑,令人不寒而栗。
画外音:
半夜。
小弟:“堂主,你是不是哪儿惹着他们了?”
朱家:“呵,我哪里敢惹那两位神……”
想了想,朱家忍不住又道:“嘿嘿,鬼谷纵横号称无人可堪敌手,却在眼皮子底下把人弄丢了,这一来可有好戏看了……对方可得有苦头吃咯……”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