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久是被人像扛麻袋一样扛走的。
药效在她体内发作,削弱了她的感官,令她不知身在何方。
昏昏沉沉间,她听见耳边似乎传来人对话的声音,然而感觉并不真切,仿佛远在天边。
“你肯定是鬼谷的两位?”
“绝无差错。”
意识恍惚之中,常久费力地想听清对话的内容。
“这个人如何处置?”
“先将他关起来。”
“……只怕鬼谷二人追过来,我们不好对付……”
“人质不是在你们手中么?”她听见淡淡的陌生的男音。
是什么人……
无法动弹,无法看清。
一道视线落在她脸上,是那种不沾染任何感情的,审视的目光。
她在被人观察。这是常久最后的印象,之后便彻底没了记忆。
再醒来时,周围已换了环境。
黑漆漆的四面墙壁均距她有着一段不小的距离,头顶高耸的屋脊让她猜测自己在什么建筑的顶端,偌大的室内空空荡荡,唯有四面墙壁高处的窗户投进来清冷的月光。
哦,还有不可忽略的室内正中心的铁笼子,用来装她这个被掳来的所谓“人质”。
趁着没人,常久从冷冰冰的地上爬起来,走上去摸了摸铁栏杆,又咳了几声。
还好,嗓子差不多恢复了,只是头还稍有些昏,想来对方用的不是致人死地的毒药。
常久叹了口气,她实在不想用“偷鸡不成蚀把米”这样的形容来诠释自己目前的处境,然而好像也没有更合适的形容了。
静了一会儿,本着不能坐以待毙的原则,常久开始麻溜地在铁笼子上上下摸索,企图找到什么机关或开锁的位置。
“不必白费力气了,上面没有出口。”
常久踮脚够笼顶的动作停住,望过去:“哦?那哪里有出口?”
幽暗环境中微弱的灯火摇曳闪烁,一道人影走出来,酒肆掌柜的脸庞在烛光下显得晦暗。他哼了一声,道:“你是逃不出去的。”
常久不置可否。
“万象盟?”她打量着他。
男人没有回答。
那就是了,常久心道。“刻意在店里设下埋伏,说明你们早就知晓我们的行踪,”常久道,不可能是针对她,只可能是针对流沙和盖聂,“所以,你们确实在听从郭开的指示行事。”
男人表情带着阴狠:“你不觉得,现在的你更应该担心自己的安危吗?”
常久道:“不觉得,你们若要杀我,酒肆里便杀了,拖到现在,恐怕是想拿我当人质和流沙做交易吧。”
她一脸看穿一切自信镇定的模样盯着男人,哪怕这只是她的猜测。
沉默片刻,男人道:“你很聪明。”
果然。常久心想,倘若这一点她猜的没错,那么顺着往下,她还可以再试一试。
“万象盟已被流沙盯上,你们觉得自己敌得过流沙?”
男人的眼神动了动。常久看在眼里,继续道:“拿我做人质,也许有用,也许没用,依我对流沙主人的了解,他更可能会任由你们杀了我,之后再放手将万象盟一网打尽。”
这话说得常久自己都忍不住信了。想想卫庄的性格,没准真会这么干,常久不由开始为自己的性命担忧起来。
“还是,你们把希望寄托于身后那位权力显赫,然而远在天边的大人物身上?你们真的相信,像他那样的人物,会为了一个小小的江湖帮派,给自己惹上一身腥?”
一句话道破男人的想法,也道破万象盟目前的困境,他望着她,目光含带探寻:“你想说什么?”
常久道:“你们直接用我去同流沙谈判或许不太灵,但,还有一条途径——我可以帮你劝说流沙。只要你告诉我,齐国上大夫向玄为何而死。”
她与男人视线相对,神情肃正。
空荡的室内安静了几秒,继而传来男人的大笑声。
“哈,我还以为你想要说什么,到头来仍旧是挑拨离间、拨弄人心的戏码!”男人笑过之后,表情变得讥讽,“他人值不值得信我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你决不可信。我劝你还是少耍些无谓的小聪明,好好在这里待着,或许临死前,你会得到想要的答案。”
言罢,男人不再看她,转身径直离开房间。
随着门“哐”地关闭,常久站在牢笼里忽然长舒了一口气。
她本就不指望能够说动对方,不过这下也好,从对方的语气中,至少确定了一件事。
万象盟知晓向玄的死因。
接下来,常久环顾一圈凄惨的环境,如男人所言,她还是考虑考虑怎么过牢中的日子吧。
清晨,第一缕晨光照射在草丛上。
一阵沙沙声响过后,丛间钻出一条青质细蛇,蜿蜒爬上巨大的石块,然后缠绕回女子垂低的手臂。
“找到了。”赤练手指轻抚青蛇头顶,开口道,随后转身望向身后不远处伫立的二人。
“该你们行动了。”卫庄朝着无人的方向说道。
霎时间,树影摇晃,几道黑影以不同的速度窜了出去,消失于树林深处。
一道巨大的白色鸟影紧接着划过天空。
“出发吧。”盖聂上前一步,与卫庄并肩而立,“此次欠朱堂主的人情……”
卫庄几不可见地蹙眉,面色看上去不大好。
“往后流沙会照顾他们的生意。”说罢便提着剑迈开步伐。
同一时刻,对外界发生的事情无所知的常久正在想法子如何将铁笼的锁打开。
从窗户外投进来的光线变化可大致估计时间的流逝,于是在这不到一天的时间内,常久绕着铁笼敲敲打打,转来转去,企图找出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她当然也清楚,对方怎么可能让她有逃脱的机会,可她更知坐以待毙不是个好习惯。
牢笼唯二的两个锁芯在侧面底端与地面相接处,分别锁住大门和小门,小门用来送饭,不过巴掌宽高,负责送饭的人来时甚至大摇大摆地把钥匙露给她看,显然是知道她无法逃脱。
常久无奈,连续盯了两顿饭之后,等到晚饭送来时,也就不再朝送饭人手中的钥匙望了。
夜晚再一次降临。
常久倚靠在铁栏边,正想着她这样要被关到什么时候,蓦地一阵开门声,打破了室内沉寂。
这回来的是两个男人,除酒肆掌柜外,还有另一个陌生男人。
“我说过,她在这里没有问题。”掌柜道。
陌生男人用比掌柜更危险的眼神看了常久一阵,道:“你只管看紧她,其余事情我来处理。”
“这两天不会太平,万事小心为上。”
“放心,这里位置十分隐蔽,他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可能找得到。”
陌生男人收回目光,似乎要去解决什么事情,随后便独自离开了屋室。
此刻万象盟的据点外围,负责监守的弟兄中出现个别巡视未归的情况,另外,有人此前见到成群的鸟在天空中盘旋的景象,察觉此事或有蹊跷,万象盟已派出一部分人到周围巡查。
其中一人走后,剩下两人继续留在室内。
常久默默和掌柜对视一阵,忽而叉起胳膊,道:“怎么,你打算一直在这里看着我?”
“哼,你最好祈祷你对流沙还有用处,否则,你知道,”男人眯起眼,“失去利用价值的人,会有怎样的下场。”
“横竖就是一死,你还能杀我几次?”常久混不在意道,或者说,是装作不在意。
“你错了,”男人双目宛若毒蛇般盯着她,“有很多种办法,能让人活着,却无时无刻不渴望死去,到那时,你会后悔来到这世上。”
常久抬眸看他:“我从不后……”
我从不后悔来到这世上,是你害怕死去。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一阵骚乱声。
“有敌人!”
听见外面的响动,男人骤然一惊,立马欲出去看看,忽然间停下脚步,扭过头来目光紧扣住常久。
“和我没关系。”常久被他一瞪,下意识脱口道。
显然男人并不相信她的话,只见他大步迈至铁笼前,语气极寒:“有没有关系,等你死了,这个问题就不再重要了。”
常久心下一颤,面上尽可能保持冷静:“为什么?”
“我说过,叫你不要自作聪明,你以为引来了外人,就能助你逃出去?”
巨大的黑锅从天而降,常久一时忍不住为自己辩解:“真的和我没……”
一片羽毛,盛满皎洁月光,缓慢坠落于两人之间。
常久愣了愣。
忽然,她改口道:“好吧,其实和我有关。”
男人未注意她的话,只目光追随那片白色的羽毛:“什么东西?”
待看清后,他狠狠皱了皱眉:“这里怎么会有羽毛?”
一抹阴影遮盖住男人面庞上的光线,待注意到时,高高的牢笼顶部已然站立着一人。
“流沙的白凤。”男人认出对方的身份,神情立时变得警惕。他甚至不知对方是何时出现的。
“有一点你没有说错,”白凤站在笼顶,口吻从容不迫道,“的确存在很多种方法,能够让你后悔来到这世上,你很快就会知道。”
“只怕你们会比我先知道。”男人抽出腰间的刀,“你们都会死在这里,没有人逃得出去。”
“要试试么?”白凤看着他,露出胸有成竹的目光,“我会在你面前带走她。”
“……白凤,”仰着头脖子泛酸的常久不得不打断某人耍帅,抓紧时间道,“你身上有铁丝一类的东西吗?或者你借我根羽毛,我把笼子打开。”
白凤俯视她一眼:“用不着。”
说罢,立于笼顶的身影顷刻间消失,下一秒,出现在男人身后。
单手反折男人右臂,另一只手的动作尚未看清,便听见钥匙轻灵声响,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
常久双手一合,心心念念一整天的钥匙便落入了掌心。
“……”好吧,这个人是真的厉害。
二话不说,常久飞快打开铁笼,却没等她迈出脚步,大拨的人便已涌进屋内。
常久一只手还放在大张的牢门上,只花一瞬,进来的人便明白了眼前形势。
“抓住他们!”
数十名手持尖利武器的黑衣之人一拥而上。
白凤扬臂一挥,数支白羽宛若锋利的银针刹那间没入冲于最前者的胸膛。
“别愣着,一起上!”折了一条胳膊的掌柜额头青筋暴起,喊道。
后面的人彼此相视,转瞬间又提起武器冲了上来。
白凤微微低首,左手抬至眼帘,指尖于空中勾画出蜿蜒弧度。
仿佛魅影一般。
「凤舞三幻」。
“果然是假的。”男人最后看了一眼写满字迹的竹片,便将它丢入了山谷深渊。
不存在的地名,不存在的人。即使并不出乎意料,终究还是谨慎起见,命人去查了一番。
“今晚流沙有异动,大人,不需要去帮……”身后之人语气略显迟疑。
转过身来,男人以一种无甚关心的冷漠口吻道:“不必。我已提醒过他们一次,倘若结果仍是如此,那也只能是他们的宿命了。”
人无法总寄希望于他人。
生死尤甚。
这个道理他懂,同为猎食者的流沙更懂。
新的力量不断崛起,一成不变者只会被时代淘汰。
“你在犹豫?”男人道。
“属下不敢。”
“不要滥用自己的同情心,那样只会加速你的死亡。”擦身而过,男人留下一句话。
山尖呜咽的风声夹杂着远方剑戟争鸣之音。
“作为将来可能的对手,也该试探流沙的实力了。”
虽然常久十分拼命地想往门口的方向钻,然而敌人接连不断涌进来,死死堵住他们的去路。
继续拖延下去只会对他们愈发不利,万象盟留在此处的人太多,单打独斗可以,持续的消耗战却显然胜面渺小。
常久刚刚踹开一人,背抵墙壁,紧盯着眼前局势。
对方并非一般的杂兵,几乎全部是习武之人,而其中还有不少武功不低者。他们继续停留在这里会很危险。
白凤的凤舞三幻消失,白色身影落于她身侧。
不能这样下去。
常久咬了咬牙,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你先走。”
别两个人都搭在这里。
包围他们的人越来越多,渐渐缩成一个圈。
“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以后再来救她。
她不想他为她拼上性命。
瞧,又是谎言。
你先走,意思是,放弃我。
白凤擦掉嘴角血迹,敛去眸中痕迹,瞬移至她身前。
“你错了,我并不打算救你第二次。”
曾经看不透的事物,如今无比清晰呈现在眼前。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骗我?」
他并没有第二次机会。
「这个问题,也许你永远也不会明白。」
他不需要明白,他需要的仅仅是,再不让重要之人的生命从掌间流逝。
“我说过会带你走,就一定会带你走。”
高傲,坚决,不容置疑的语调。常久微怔。
视线里,纤长手指轻划,宛若水的波纹,流泻出纷繁复杂的银线。
「凤舞六幻」。
大门“砰”地一声破开。
本来抓住时机闷头向前冲的常久在看到门外之景时猛然间刹住脚步,高处呼啸的冷风生生将她逼退。
他们居然在一座楼阁顶端!
常久咽了咽口水,趴着护栏向下望了一眼,层层叠叠的飞檐深刻而真实地告诉她楼阁的高度。
她竟然一直被关在这种地方。出乎预料的同时,也令常久脑子里立即做出判断:跳是不可能跳的,这辈子不可能跳。
屋内的人已逐渐追了出来,常久刚想回过头往楼梯跑,便被随后跃出屋子的白凤一瞬间打横抱了起来。
诶?
尚未反应过来的常久眼睁睁看着自己由一个白凤抛至另一个白凤怀中,接续不断地换人,从围廊内眨眼间转移至敌人稀少的一侧。
期间不断有人掉下楼阁。
她内心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最后一次接换,六道身影合为一体,跃上楼沿护栏。
“喂,你等——”
未及开口,白凤便揽着她纵身一跃。
视线中一切事物迅速离她远去,疾速降落的身体在半空中被巨大的黑影截住,随即黑影向着高空划出漂亮的弧度。
月夜缓慢显露出明亮的光晕。
白色巨鸟的形态逐渐清晰,常久卧在白凤怀中,低头瞅了瞅,一时间竟有些许不真实。
抬起头,盯着白凤侧颜。
月光照耀的轮廓干净利落,纤细清冷,又隐约带着神秘,深难见底,俨然浑然天成的气质。
似乎仍是当时少年,又似乎已不再是了。
察觉常久的目光,白凤低头对上她眼睛:“看什么?”
常久眨眨眼:“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越来越帅了。”
白凤唇角扬起,凤眸微挑间,目光还望远方。
巨鸟振翅,迎着月色一越千里。
地面。万象盟入口处。
门缓缓从外打开。
两人手提长剑,悍然气场,一者面容沉稳无澜,另一者眼含睥睨光芒。
唯一相同的是,二人身上均发出凛冽肃杀气息。
篝火摇晃。此夜非安生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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