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盟一夜之间被人连窝端了。
江湖中但闻此消息者皆骇然咂舌,而行事者——鬼谷纵横之不可惹也在一夕之间愈发为人所议论。
剑圣之名如雷贯耳,而聚散流沙,这个来自韩国的杀手团的名字接连不断地印在人们心中,亦令人开始闻之胆寒。
自周天子逐渐式微,天下分裂,诸侯国间割据纷争不休,大量的死亡源源不断地产生,到最后只成为一个个令人麻木的数字,再一次听闻这样的消息,虽伴随的名字略有不同,然而惊诧之余,人们也只会略微感慨:
要变天了。
常久事后知道两人将万象盟连根铲起的时候,瞠目了好一会儿,心里接连翻腾过许多想法。
也许这和他们开始的计划不一样,但事到如今,脱离轨道的事情或许只会越来越多。
想要稳中求胜,终究是不可能。
当卫庄盖聂二人自晨曦中缓缓归来,常久迫不及待地迎上去。
“你们两人没事吧?”
她真正想说的是,两位爸爸没事吧?为了她真是费心了。
卫庄径直绕过她没理,擦身而过时,带走一身未消的杀气。
“......无事。”目送他走远,盖聂转过头对常久道。
目光移向常久衣袖,忽然沉了半分,“你受伤了?”
“这是别人的血。”常久甩甩袖子,示意手臂完好无损。
“累不累,要不要吃个烤鸡休息会儿?”常久指了指不远处架在火上烤的野味,“边吃边聊。”
盖聂顺着她指的方向往去,石缝间搭起的木柴,燃烧着温和的火焰,清晨白皙的光线下仿若流动的红色。
大清早吃烤鸡。
好在盖聂并未说什么,常久也就没有发觉这顿早餐有何不妥。
坐下休息之余,最重要的事情也在交谈间缓缓清晰,真相被揭开,向玄的死因随之浮出水面。
常久猜想的没错,向玄之死果然是拜郭开所赐,而其中的种种过往,又与万象盟脱不开干系。
与其说万象盟是二人之间的参与者,不如说仅仅只作为旁观者。
在万象盟的中枢据点内,保存着向玄写给郭开的最后一封密函,其余所有此前的通信文书,皆已在讯息传达之后焚毁。
那封最后的密函上,字字传达着书写者的欲退之意,言辞恳切,不惜以重金相求,几乎让人想不到,这是那个端着架子、一副虚伪而又城府深重样子的向玄所写。
原来再手握权势的人,亦无法从容于世。
至此,常久终于完整地了解到向玄此人的生平。
出身微末,本是无缘钟鸣鼎食,却偶然得遇贵人相助,送去学馆读书。
这该是极幸运的事,如果遇上的不是郭开。
那个人遥遥伸出的手,竟像深渊一般,将之拉入一生无法摆脱的黑暗。
向玄为郭开做尽了恶事,却在最后一刻想要脱离,常久唏嘘之余不由暗叹,宦海沉浮多年的向玄,为何看不透这番应允其实是谎言,为的就是等待他放松警惕之时将他杀害。
向玄以为自己通敌卖主之事做尽,倘若事情败露肯定活不了,况且他为郭开劳苦多年,郭开念于此,或许会放他一条生路。
然而在郭开心中,一个人知晓了太多自己的秘密,最终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一死。
可惜向玄谨小慎微一生,唯独最后天真了一回。
据留下的活口道,郭开令向玄为他办最后一件事,便是去往小圣贤庄找一样东西,事成,则从此放他自由。
但实际上,郭开给除向玄外所有人传达的命令均是,无论事成与否,都杀。
“他怎么会看不透呢?”常久不由道。
这样的事实,着实出乎她的预料。
“深陷其中的人,往往连最简单的道理也不明白。”卫庄语气并无多少怜悯。
常久望向卫庄:“什么道理?”
“人与人之间不过是利益的交换,失去利用价值的人,就等于失去了谈论条件的资格,”卫庄道,“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常久盯着他半晌。
“对了,说起利益,之前答应付给你的酬劳,我并没有带在身上,能不能等我回小圣贤庄取了再给你?”
气氛沉默一瞬间。
片刻后,顶不住压力的常久又道:“不然我把小聂抵给你?”
气氛陷入更深的沉默。
卫庄眉心抽了抽,放弃和厚颜无耻的人打交道,转身离开前留下一句:“试探我的底线会很危险。你最好时刻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否则你的下场,也许将比向玄更惨。”
注视着大佬离去,常久回过头忽而细细一想:她好像对卫庄的威胁逐渐免疫了,现在听到这种话甚至有点不痛不痒的感觉......
还是说她脸皮越来越厚了?
“小聂,你说如果我最后付不出钱,卫庄兄会不会杀了我?”常久凑过去悄悄问盖聂道。
她脸上八卦的模样引得盖聂露出一丝笑意:“依小庄的性子,他必然不会直接杀你,因为那样意味着他输了。”
“这算输吗?”人都杀了。
“至少小庄是这样认为的。”
他是心性高傲之人,向来喜欢掌控别人,不喜被人掌控。
所以在常久被夺之时,他才那般愠怒。
因为被瞧不上眼的对手耍弄于股掌。
哦。常久明白了,所以要重新踩在别人脸上,就像捣毁万象盟基地一样。
“那他会怎么做?把我凌迟一顿,让我不得好死?”常久兴致起来,继续问道。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尽数落入不远处卫庄的耳中,黑色身影倚着树假寐,额角偶见隐隐抽动,却始终隐忍未发。
疏影横斜,斑驳光线流淌于雕琢深邃的脸上,仿若刀光剑影无声轮转。
直至一道轻柔的声音于近处唤起:“卫庄大人。”
卫庄缓缓睁开眼,看见赤练犹豫的目光。
“叫白凤和隐蝠留下善后,其他事情我亲自处理。”
“是。”赤练恭敬道。
终究是短暂的宁静。
既然已查清向玄真正的死因,且人证物证皆已备齐,常久同盖聂就没有多待的理由。
他们需尽快赶回临淄,将消息禀陈扶苏。
至此,与流沙的合作也将告一段落。
“卫庄兄,多保重。”临行前,常久象征性地拱手道。
当然,卫庄肯定是不需要她来关心的,但常久此言,还包含着另外一种含义。
“卫庄兄如若不弃,我们不妨暂时保持合作关系。”那日,在经过细细思量之后,常久如此说道。
同一时间的万象盟,大门敞开,墙沿篝火仍在燃烧,却四处透着诡异的宁静,了无生气。
鲜血味充斥鼻腔,伴随着脚步声一路往前,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
杀得还真干净,男人想道。
视线巡视一圈,似乎没有什么好再巡查的了。
猛然间,一只沾染血污的手猛地抓住男人腿腕。
男人低头,对上一双含恨而又不解的眼睛,那双眼里的光已几近熄灭。
“为什么……我们明明,是照你们说的去做……”
冷静俯视地上的人,男人漠然的眼神随着手中的剑最后一次落在他身上:
“所以你应当明白,是谁抛弃了你们。”
“那个郭开,不好对付。”常久如是道。
“我在遭人掳走时,曾听到对方和什么人交谈的声音,那个人言辞间并不像是属于万象盟的人,”她回忆着,虽未言明该者身份,然而却已具有某种指向性。
“我猜想,这件事也许没那么简单。”
感觉到卫庄带着深究意味的眼神,常久气势自动矮了一截,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卫庄兄可与小聂暂时保持合作关系……”
至于她,就当免费附赠的好了……
“看来我们的想法似乎不谋而合。”卫庄望了眼盖聂。
盖聂点头:“这件事情远没有结束。”
万象盟听命于郭开,那么鬼谷纵横二人合攻万象盟时,郭开又为何突然没了动静,这一点令人心生疑惑。
还有一点,常久略微在意的是,郭开如果有心针对流沙,那么流沙未来的日子想必亦不会太平。
“卫庄兄……还是多小心。”犹豫再三,常久终是道。
他们的问题已得到答案,流沙的问题却还远没有解决。常久觉得虽力有不逮,然而表示关切还是需要的。
“与其有空担心别人,不如担心自己的性命。”就连卫庄并不领情的态度也在她意料之中,“以你现在的实力,杀你并不比碾死一只蚂蚁费力。”
常久睁着无辜的双眼,心说这世上也不是每个人都是卫庄兄啊。
话语一如既往地毫无感情,卫庄看着常久,“希望下次,还能看到活着的你。”
“……卫庄兄说话真是不好听,”半晌,常久慢悠悠感叹道,迎着卫庄的视线,不怕死地、自顾自将后半句接下去,
“——但我不在意。”
明朗而洞悉的,宛若包容的笑。
片刻,狭长寒冷的眸子,第一次错了开去。
据常久所知,当夜并非万象盟所有人都被斩杀殆尽,仍旧有少部分的人逃脱,故而为了以绝后患,流沙会留下一部分力量来清除万象盟残余,这其中就包括白凤。
也许这就是白凤所言的,流沙肮脏的一面。不留余地,赶尽杀绝。
她的生命,将来又掌握在谁的手中。
夜晚,少阴镇。
浓重的湿露之气染上石阶,空旷沉寂的街道仅闻几声遥远的犬吠,黑夜与生俱来的残朽气息,笼盖着无人的长街。
一人脚踩着湿润的石阶,几乎没有声响地走着。
鲨齿微微颤动,仿佛尚未从方才嗜血的场景中恢复,但它已然被收入鞘中。手的主人仅仅是握着剑身,不欲再将其抽出。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回答我,郭开想得到的东西是什么?」
「……他想要,你的命。」讥讽的一心求死的面孔。
那他就成全他。
巷子里隐隐约约传来女子的喊声。
“……还给我!你们不可以拿走!”
稀稀落落的笑声。
“小娘子这么迫不及待地扑上来,莫不是在等着兄弟几个好好疼爱……”
“畜生!把钱袋还给我!”
“……啊!敢咬我!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还以为哥几个今天怕你……”
视线缓慢变得毫无阻隔,黑暗的巷口,几个撕扯的身影逐渐清晰。
“上回被你家大娘耍,害得哥几个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了脸,今日正巧从你身上讨回来!”
四五个无赖模样的男子围着一个跌倒在地的年轻女子,肆无忌惮地拉扯。
视线只落于巷口一瞬,便不作停留地移开。
脚步继续向前。
几个无赖注意到他,停下手里的动作。
“等等!你!”
男人从容经过,对他们视而不见的样子令人心生不爽,其中一个无赖看见他手中的剑,嘿嘿一笑,道:
“哟,还是个玩儿剑的。”
“识相的,把剑留下,身上值钱的东西掏出来。”
卫庄停下脚步,被四五名无赖包围其中。
“咦,这张脸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他不是前两日替那卖菜大娘出头的三人之一吗?”一人认出卫庄的脸,便直接给他扣上帽子,“今儿真是赶巧,小子,你很不幸,这回留下钱财也走不了了。”
余光注视到女子狼狈的模样。
这就是你要保护的人。
这就是你所看重的弱者。
弱小的人没有保护自己的力量,即便因为机缘巧合活了下去,终究逃不过被人杀死的命运。
只有真正踏过地狱的人才知晓,心存侥幸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污言秽语仍旧继续着。
卫庄盯着面前的人,缓缓低沉开口:“给你一个忠告。”
靠着墙,娄儿惊惶的瞳孔中,鲜血喷溅开来,落了满地。最后一人倒下的沉闷声响,伴随着男人的话语:
“……可惜,你没有机会听了。”
他救了她。
意识到这点后,娄儿身子不稳地试图爬起。
可他杀了人。这同样是一个事实。
一时间娄儿不知该如何动作。
见到男人转身欲走,她下意识上前追去:“等一下,你……”
话音骤然而落。
锋利的剑尖抵在她脖颈前不足一寸,尚带余温的血滴,顺着剑刃蜿蜒流淌至剑尖。
“再靠近一步,你将会和他们一样。”
剑是冷的,剑客的心亦需冷却。
足够了,这个距离。再不要近前一步。
向玄的死因带回临淄后,朝堂议论纷纭,多数臣子认为其通敌卖国的罪名既已属实,即便其最终似乎表现出悔改之意,亦罪无可恕,并主张按齐律对其家眷宗族做出严厉的判决,以儆效尤。
至于向玄私通暗投的对象郭开,朝堂上关于是否应当为此向赵国质询甚至报复产生了分歧。七国长年明争暗斗,各国内部明里暗里间者无数,早已不是新鲜事,通常蒙受损害的一方会选择默默吃下哑巴亏,然而同时心中的愤懑无法纾解,必然将在之后的活动中寻机报复回来。
只不过,消息既已传达,此后的事便再与常久无关,齐国对于这样的真相是否满意,朝臣在朝堂上如何争论,常久心里也并不关心。
回临淄后,她听闻向玄府中的女眷及家仆皆已入狱等候发落,等待他们的无非三条路,斩首,发配边关,充作奴隶。
常久不禁迷惑,当一个人犯下弥天大罪时,是否有那么一刻想过会给身边的人带来怎样的灾祸,若是想到,在做出不可挽回的行动时,又是怎样的心情。
她记得当初在向玄府中询问,唯一一个在她面前替向玄求情辩解的人,是名毫不出众的仆人。
后来她借着公子扶苏的名头,去狱中看过那名家仆。
家仆向她道,他十岁便被向玄买了下来,家贫,父母亲自上街卖他,向玄便在路边买了他。
买回家后,一开始充作仆役,后来却也问他愿不愿意读书,若是愿意可替他提供条件。
“小人看得出来,老爷是希望小人选择上进读书的,”家仆道,“只是小人太不争气,对老爷说只愿意伺候他一辈子,不愿读书入仕,老爷那回听完发了很大的火。”
“这些年下来,老爷一日比一日消瘦,小人知道老爷心中一直装着许多事情,只是从来不跟人讲,在外人眼里老爷只是不停地发脾气。”
常久认真思考了一下,向玄留存在她脑海中那张模糊的脸貌似确实是干瘦的,虽然仍旧带着几分刻薄。
在向玄眼中入仕或许是最好的道路,哪怕之后这条路给他带来了如此多的艰难危险,他也依旧坚信这是成功的道路,如若不然,就等于否定了自己当初的选择。
“后来有一日,老爷却忽然望着小人道,似这般也好。”
「微则微矣,干干净净。」
“小人想,老爷一定是累了,才会那样说。”
他一定是累了。
年过半百,怀过微末时的憧憬,也经历过现实的人生,掌握过他人的生命,同时也被他人所掌握。
不是谁都怀有一腔热血,踌躇满志,也有人一生都行走于黑暗中。
对光明的渴望,便是死亡的征兆。
常久走出监牢大门时,见到盖聂伫立门外,似是等待她多时。
她微微一怔,记得并没有招呼过盖聂她要来这儿。
“我就是,随便看看。”
略带尴尬地憋出一句话,虽然常久也觉得这句话太蠢。
“嗯。”
盖聂很给面子地应了一声。随后两人便陷入沉默。
......还能再尴尬点么?
不能了。常久叹息,走上前,道:“我们走吧,小聂。”
虽然始终告诫自己向前看,不可沉湎于过去的记忆,和无法更改的事实,但常久若有所思地走了几步,仍旧抬起头对盖聂道:
“小聂,还好那个时候是你。”
“是你对我伸出手。”
漆黑清湛的眸底,终于在那一刻,产生一丝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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