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赵国,邯郸。

    相国府内。

    “你是说,一夜之间?”

    座上之人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此刻微微抬起一个眼神,白得过分的面容带上一丝诧异,然而又缓缓融入从容不迫的神色里。

    “那么,杀干净了吗?”

    “少数漏网之鱼,流沙目前仍在追捕,想来不需要我们动手。”

    郭开转着扳指,将头又低了下去:“还是要保证杀干净了,一个活口也别留,知道得太多,难免有人走漏风声。”

    眼角细纹遮不住天生的雅韵,即便鬓边已稍显白发,仍旧看得出端正白净的五官。

    语气柔和,不紧不慢,举手投足皆是读书人的做派,然而其眼中的城府,却隐隐透露出不相称的感觉来。

    “你去盯着流沙。”郭开朝下方恭敬伫立的男人道。

    “是。”

    “这个组织,我之前倒似乎小瞧了些,没想到竟有几分能耐,放着不管的话,将来会成为隐患吧。”

    身形挺直,男人恭敬的神色未变:“大人欲除去的话,现在也不迟。”

    “不急。太过锋利的凶器与其折断,不如留为我用,你说呢?”

    “大人所言甚是。”

    低着的眼睛波澜不惊,“还有一事......”

    正欲再开口,门口突然传来女子的声音,房门从外径直被推开。

    “爹——  ”

    禀告被打断,一位身着白底绣红云裙裳的少女稍显急迫地闯了进来,注意到屋内情形,女子话语立时便打住了。

    郭开望过去,对上那女子视线:“从不记得敲门。”

    语气隐含着几分无奈,却无多少责怪。

    少女抿唇,站在门口一言不发,眸中微暗,不离开也不上前。

    “好了,你先下去吧,其他事以后再行禀报。”郭开挥了挥手,吩咐男人先行退下。

    “是。”

    抱了抱拳,男人转身目不斜视地步出房屋。

    经过门口时,少女的目光有一瞬间落在他身上。

    紧衣护甲,沉默寡言,骸宵卫。

    注意到她的观察,待男子离开后,郭开笑道:“怎么,融阳认识我这位属下?”

    遥遥地,走在长廊上的男人听见屋内少女在略微摇头之后无甚起伏的回答:

    “素未谋面。”

    庭院里桃花正开放,浅粉缀满枝头,宛若深秋里的奇迹。

    另一侧,齐鲁之地。

    临淄最著名的饭莊之一,烟水阁,设于城东海滨一只漆红的富丽堂皇的巨船上。此刻,一道道菜肴正在往船内最大的雅间传送,不多时,席案之上已经摆放了数道色泽鲜美,闻之令人垂涎欲滴的美食佳肴。

    待所有菜品上齐,侍者皆退出房间,为屋内之人留下安静充裕的环境。

    临海一侧窗户敞开,屋外天光海色融成一线,又有波涛声隐隐传来,颇得闲适雅趣。

    “此道菜名为‘诗礼银杏’,乃是采摘自银杏之果烹制而成,据闻孔子教其子鲤学诗习礼,曾曰‘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诗礼二字,便是来源于此。”

    扶苏风度谦和、有条不紊地为面前之人讲道。

    “这道菜名为‘三丝鱼翅’,乃是齐鲁最负盛名的佳肴之一,且为烟水阁最为著名的菜品,其色晶莹而黄,味道鲜而不腻,可谓食中上品。”

    常久:“......”

    这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啊!

    常久内心出现一丝裂痕,垂下去的脑袋再次不由自主往两边瞄了瞄——真的只有他们两个人。

    难道是她和扶苏的理解出现了微妙的偏差?上回她说事情结束之后去游湖吃海产,还以为是所有人一起去,结果今日应邀来了之后......

    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许是常久半天不吭声,终于令扶苏有所察觉,问道:“是有何不妥么?”

    “嗯?”常久一怔,抬起头。

    “自方才起你便一直不言,是因菜色不合口味,还是......此前已经尝过?”忽而想到她曾在小圣贤庄待过一段时间,扶苏不由心底暗了半分。他竟疏漏了。

    “没有,”常久赶忙澄清,“不是的。我只是在想,公子懂得真多。”

    这是实话,她在桑海那么长时间,也没有想过认真了解这些东西,更别提吃了,小圣贤庄是不可能有钱让学生吃鱼翅的,大概她只能在梦里吃了。

    扶苏摇了摇头,语气却放缓下来:“只是略懂一二罢了,因你说齐鲁盛产海味,想一同品尝,故而特意了解过一番。”

    淡而温和的笑容落在常久眼中,让她心里面扶苏的亲和力直升几个等级。

    “公子真是谦虚。”常久感叹道。

    扶苏笑了,道:“我并非虚言。”

    常久点点头,严肃道:“我知道,公子说什么都是真的。”

    扶苏被她逗笑。

    常久眨眨眼,专注地望着扶苏,忽然道:“谢谢公子。”

    她并非不懂感恩之人。他人之言行,很多时候常久并不十分在意,然而待她真心或是假意,她也终归了然于心。

    无论怎么说,饭还是要吃的。

    更何况这顿似乎不需要她掏钱的饭看上去还那么昂贵,根据小圣贤庄的教诲:珍馐美食不可辜负。

    只不过,“这是......?”

    常久疑惑道。手中雕刻精美的木盒,预示着其内不可能是普通之物。

    “是赠你的回礼。”

    回礼?常久想了想,明白过来:指的是上回她送袖箭的事。

    “此前一直未有机会将此物赠予你,希望这份礼物不会太迟。”扶苏道。

    常久将木盒打开,一支色泽剔透的玉簪映入眼帘。

    天然一段冰雪色簪身,簪头雕镂着幽蓝花瓣,仿若染上去的一抹颜色,却衔接地如此自然,出尘脱俗,玉白冰清。

    合上盖,常久忍不住捂住眼睛,无奈道:“公子,您这是叫我还不起啊。”

    太过贵重的礼物,让人无法心安理得地收下。

    这得请多少顿饭才能还上,她内心哀嚎。

    可是扶苏道,此为他的一点心意,希望常久不嫌弃。

    她还能说什么。这种礼物送给寻常人家,怕是立马要献身的吧。

    如此心思跑马的常久,在捂上眼睛的同时,也就错过了对面人的视线。

    直到很久以后,忆及往事种种,所有温暖、安宁的时刻都在不知不觉当中消逝,每一次念起的名字都含有深刻的意味。

    举头望见海天一色的每一刻,都和这一刻重叠。

    常久对扶苏道,她想回小圣贤庄一趟。

    向玄的死因既已查明,齐国不得不对从中起到重要作用的秦国予以表示,扶苏作为秦国使臣的任务想必不会太难达成了。

    两国盟好,秦国想要的无非是“互不干预”的一个承诺,在秦与周边邻国交战的过程中,倘若齐国能够作壁上观,则作为交换,秦军将决不踏入齐国的土地。

    盟好的修书一旦盖印,有多少人真正相信其中的说辞,便是另一回事了。

    于常久而言,既已真相大白,她待在临淄暂时就也没什么帮得上忙的事了,然而小圣贤庄那边,仍有些令她放心不下的事,同时也有她不得不回去的理由。

    因此常久向扶苏请示能否先行返回桑海,并解释了原因。

    扶苏听罢沉吟片刻,道:“你对小圣贤庄似乎颇为喜欢?”

    啊?常久反应了半秒,迟疑道:“公子不希望我喜欢小圣贤庄?”

    当初分明是扶苏让她去那儿念书的。

    “并非如此。”扶苏缓缓道。之后沉默良久,久到常久都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才听扶苏又道:

    “假若有朝一日,你必须从小圣贤庄与秦之间做出选择,你,会如何选?”

    那个时候,经过短暂的愣怔,常久听见自己的声音:“我......并没有选择。”

    她其实想要表达的是,小圣贤庄不会容纳一名女弟子,故而她注定无法留在小圣贤庄。

    然而听在扶苏耳中,意思却是,因为她对他效命的承诺,所以她没有选择。

    “公子是担心我一去不回吗?”常久问道,“不会的,我向您发誓,等小圣贤庄的事情结束,我立马回公子身边,从此以后公子去哪儿我去哪儿。”

    她干脆果断地说着誓言,像是怕他不答应她的请求。

    扶苏知道,凡所承诺的,她都会不遗余力地做到,如同一直以来的那样。

    可是誓言,是代表忠诚的东西,他想要得到的,从不是她的忠诚。

    扶苏答应了常久的请求。

    为防夜长梦多,简单收拾之后常久便立即动身,踏上回桑海的路。

    一人一骑,快马加鞭,在她预计之中,如果不出意外很快就能抵达。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临行前盖聂曾问她,是否需要等他一同前去桑海,常久想了想说不用。事后她对于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后悔万分。

    出了临淄,一路南下,第二日晌午前常久终于看到一处茶棚。

    将马拴在茶棚后的柱子上,常久叫了一碗茶,两个饼,坐下休息起来。

    如果不是周围客人议论的声音,她或许不会抬起头来。当她不经意将头抬起后,猛然间,她被茶水狠狠呛住。

    正对着她的桌子上,不知何时坐下来一个皮肤黝黑,身形高大异常的男人,背负巨剑,锋芒毕露。

    几乎视线触及的一刹那,常久便迅速低下头去,心脏怦怦直跳。

    冤家路窄。

    周围几桌人纷纷往该桌投以打量的目光,即使潜意识感到一丝恐惧,仍旧有人掩着嘴窃窃私语。

    男人行走毫不遮掩,无怪被人议论。

    但常久唯一想要提醒那几个人的是,别说了,他听得到。

    趁胜七还未发现自己,急着离开现场的常久并未注意到旁边一桌四人稍显怪异的举止,她掏出钱放在桌上,慢慢起身,轻悄悄地挪动脚步。

    “姐姐,还没找你的钱。”背后响起小孩脆生生的唤音。

    常久回头,见一个五、六岁模样的男孩站在桌边正望着她。她朝他摇了摇头,指了指他自己,意思是不必找了,都给他。

    心惊胆战地往胜七的方向望了一眼,还好,他没注意这边。他对无关紧要之人向来不感兴趣。

    然而还未等常久重新转身,便听一声清脆声响,谁的茶碗掉落在地。

    那一瞬间,于常久眼前,胜七的桌子不知被谁劈得爆碎开来,也许是旁边冲上去的四人,也许是胜七自己。

    为数不多的客人们立时尖叫着逃窜,常久也想逃,可她眼前还有一人,那个站着的孩子。

    他立在那里,不知动弹。

    整张桌子被掀翻,砸在常久背上。

    她将吓呆了的男孩护在身子底下,忍着疼从地上爬起来,抱着男孩就是一个百米冲刺。

    拴在柱上的马受了惊吓,正不断嘶鸣,常久刚欲去解马绳,忽然察觉不对劲,一抬头,草搭的屋棚伴随着咔吱声倾倒下来。

    “......!”

    很好,她再次被砸了个正着。

    耳边传来的刀剑碰撞声消退得异常之快,常久趴在地上,这回背上并没有多疼,但她却不敢动了。

    最好能把她当做死人,常久心里默默道。

    身下男孩却在这时哭了起来:“呜——哇哇哇哇!”

    常久浑身俱是一抖,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别叫啊。

    终究迟了一步。

    陌生男子的尸体从胜七手里摔落,发出沉闷的声响。具有无穷压迫力的目光,时隔数月,再一次居高临下地落在她身上。

    “是你。”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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