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二师公,”常久诧异道,“你怎么在这里?”

    颜路的神情像是并不意外在这里看见她:“我在等你。”

    “等我?”常久愣住,她不记得有提前告知桑海的小伙伴自己回来的消息。

    “子房传信,说你今日归来。”颜路细心解释道。

    “哦......”常久似懂非懂地拖长音调,原来是张良。

    的确,她只在离开前告诉了张良她的归程,虽然之后张良并没有和她一起回来。

    未待细想,便又听颜路关切而柔缓的声音道:“怎么弄成这样?”

    常久一顿,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含在对方眼眸里的担忧之色。

    她并不能看清其中的自己。

    灰尘沾满衣袖,衣带甚至些微破损,袖口有血,双手拄着木棍故而一眼便能察觉到,发丝凌乱,整个人和整洁雅观完全不沾边。

    离开不足一月,归来竟满身带伤。落在旁人眼中便是如此感受。

    “额,”眼神游移了一下,常久尴尬道,“来时路上摔了一跤,不小心掉到了山坡下面。”

    论临时扯谎的可能性。

    有一瞬间,淡淡的目光落在她颈侧,那里划着一道细长血痕,很明显是锋利凶器留下的痕迹。

    “是么。”颜路收回目光,她不愿说,他便不勉强。“身上伤势如何?我见你行走似有不便,可是哪里伤得严重?”

    生怕要被诊脉,常久果断摇头,手中柺棍连带着一扔:“没事的,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听她此言,颜路便不再问了。

    若是再问下去,恐怕她不仅会扔了木棍,还会在他面前跳上两跳,以示自己无恙。

    “无事便好,”于是颜路颔首,温言转身,“回去吧。”

    街市人声嘈杂,青石板路灯影绰绰,颜路走了两步,回过身,望见常久仍站在原地,一手按在胸口,动作迟缓。

    “二师公,不如您先回去吧。”常久抬起头,发自内心地建议道。

    让她一个人慢慢磨蹭。

    颜路望着她,片刻后,走回她身边。

    “上来吧。”俯身,用一种轻柔的语气道。

    假的吧?

    常久趴在宽阔温暖的肩背上,看着近在咫尺的深色竖领,脑中产生一种极为不真切的感受。

    她别是在做梦。

    虽然第一反应是推拒,然还是抵抗不住二师公对她说“无妨”,尤其用那种一贯温柔的语调。

    这个伤受得值了,常久内心暗道。

    “二师公,您是知晓我今日回来,特意来接我吗?”过了一阵,常久才想起来问道。

    颜路淡笑,坦诚道:“是。”

    常久心花怒放,一瞬间身上伤痛全忘了个光。

    “你离去得匆忙,这段时日小圣贤庄的学生都很挂念你。”

    常久“哦”了一声。被人惦念的滋味不可谓不好,即使知道也许仅为颜路的安慰之辞,真正记挂她的估计不出五人。

    “还是二师公最好。”常久趴在人背上,笑眯眯总结道。

    那个时刻的她无比自然地说出这话,尚不知晓自己心安理得接受的“好”,其实远比她以为的多上许多。

    她尚未想到,纵使告诉了张良归期,张良也绝无可能料到她会在中途遇上胜七,因而绝无可能推算出她晚了半日抵达桑海。

    只因有人放心不下她,从郎朗青天等待至暮色昏沉,方才令她没有错过。

    看见街边几个熟悉的身影时,常久不禁感慨,今日真是巧了。

    “啊!”子冉指着她叫道,“子常!你回来啦?!”

    旁边子恒子胤亦满面惊诧,皆不敢置信。

    常久淡定挥手:“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看见她伏在颜路背上,几人先是向后者行礼,而后子冉奇道:“二师公为何背着你,子常?”

    常久一笑,信口胡诌道:“因为二师公喜欢我,愿意背我咯。”

    闻言,几人纷纷露出被恶心到的表情。“子常,我发现你的脸皮越来越厚了。”子胤道。

    常久哈哈大笑。

    “你们几个不待在庄内,怎么又跑出来?”她转口问道。

    “今日是庄内的休憩日,子常你不会连这个也忘了。”子冉说着不禁摇首叹

    息。

    “......”好吧。常久反思,她的确忘了。

    颜路含笑听他们对话,也不出言打断,待几人寒暄笑闹够了,方才唤他们前行。

    于是一行五人共同踏上返回小圣贤庄的路。

    期间经过一家烧饼摊,香气扑面而来,没吃晚饭的常久勾着脖子直起身,目光默默随该摊移动。

    察觉到她的视线,颜路失笑之余,停下来体贴地为她买了块饼。

    其结果就是,欢天喜地吃着热腾腾烧饼的常久招来其余三人嫉妒的目光。

    “你小心着吃,子常,别染脏二师公的衣裳。”子胤语气不无泛酸地提醒。

    “不会的二师公,我拿自己衣服垫着。”常久捏着油布保证。

    颜路喉间溢出几声轻笑,只道没有关系。

    二师公脾气实在太好了,常久感叹着,吃到一半,心里念头忽升,便道:“二师公,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颜路侧过面来:“什么?”

    “你有妻室吗?”

    一刹那,气氛安静下来,像是停止了一秒。

    仗着自己此刻是男子的常久完全不带丝毫羞怯,她无法意识到,面对知晓她真实身份的颜路,这个问题是多么的露骨而富有深意。

    一秒过后,子冉率先反应过来,如同看傻子一般看着常久:“你在问什么啊子常,二师公当然还未有妻室。二师公与三师公皆未成家,这是小圣贤庄弟子都知道的事。”

    常久歪头,道:“是吗?”

    “子常问这个问题做什么?”子恒道。

    常久意味深长地笑笑:“没什么,随便问问。”

    八卦乃人之本性,满足了好奇心的常久便也没有多注意颜路的神情,没有注意,他回避了这个问题。

    因为知道她是女子,连反应也慢了半拍。

    不由自主地想多。

    颜路低了低眸,心间叹息。纵使再一视同仁,她的心思如何澄澈敞亮,到底是不同的。

    回到小圣贤庄的常久免不了遭受伏念一顿训斥,大体是说什么“你还知道回来”“你心里还有没有小圣贤庄”“为何不事先禀明”之类,常久跪在地上,听得汗流直下,心惊胆战,一句话不敢吭。

    意外的是,伏念却并未追究她具体去干了什么,只是因为她未守门规,擅自离庄而发怒,并且罚她打扫一个月的藏书楼。

    如此已算是轻罚了。常久心里清楚,伏念对她留了情,念在她亦身不由己的份上。

    而那些权力方寸之间,各国抗衡,兵戎之争的影响,则在伏念有意压制和保护之下,于小圣贤庄内维持了微妙的平衡和稳定。

    唯独从庄内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的一批批弟子中,才能隐约窥见外界的暗流涌动。

    学生间也有问到常久这段时日的去向,均被常久以各种方式糊弄了过去。而这种围绕着她的八卦,则在某一日的清晨达到了顶峰。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啪”的一声。

    一个巴掌打在常久脸上。

    躲在门后偷望的几名弟子身体均不受控制地一抖。子常他,居然挨了自家青梅一巴掌......

    常久侧着脸,脑袋还有点懵,但也依旧能从对面人的呼吸中猜测出她气得发抖,却又忍住不流下泪的样子。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灵玉红着眼睛道,“以为你会回秦国,会死在外面。”

    “......”

    “你总是不告而别,让我连见你一面的机会也没有。”

    “......”

    “若你哪天真死在外面,我绝不给你收尸。”

    咬牙发狠地讲完,灵玉掉头就走。留下常久孤零零站在大门口。

    过了许久,旁边偷看的几人犹犹豫豫地上前。子胤小心翼翼道:“你没事吧,子常?”

    “没事。”声音透着几分麻木。

    “......打得疼不疼?”继续关切地问。

    “疼什么?”常久扭过头,神情空茫,“她都没舍得用力。”

    灵玉说,她总是不告而别。

    那一刻,常久想起了临淄时张良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第二次。」

    彼时他背对着她,只轻描淡写的一句,看不见表情。「这是你第二次不告而别。」

    原来别人都帮她记着呢,常久想。

    也许她真的错了。

    不能总拿自身的无奈的当借口,也要体量他人的情感,而情感是用来珍惜的。尤其对那些已经失去过一次的人来说。

    反思后的常久决定好好跟灵玉赔礼道歉。

    于是她用了两日时间,花心思倒腾了一番,之后又寻了个日子下山,最后在某日傍晚,戴着成品回到小圣贤庄。

    薄暮夕阳下,颜路步出笃行殿,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情景。

    金色的余晖洒在绯红花纹面具上,羽毛和花瓣在光洁瓷白的面具上交映勾勒,形成如同画卷般的色彩。

    察觉有人出来,侧身而立的少年扭头望了过来,面具背后的眼睛似乎眨了眨,却一语不发。

    颜路仅怔了一瞬,便了然地笑了:“子常。”

    常久摘下面具,无奈道:“有这么明显么。”为什么谁都能认出来。

    颜路笑而不语。

    “二师公觉得好看吗?”常久摇摇手中的面具。

    颜路点头,却微带迟疑:“固然好看,可有几分像是......”像是女子所戴的。

    “就是送给姑娘家的。”常久笑道。

    托人先将礼物送往有间客栈交给灵玉,隔日傍晚常久便借着送还餐盒的名义一路赶往客栈。

    “灵玉,灵玉,”常久锲而不舍地敲着房门,“要不要一起出门看星星看月亮?”

    门“吱呀”一声打开,灵玉面无表情道:“今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但是有篝火宴。”常久从容应道,牵起灵玉的手。

    听说没有光明的时候,人们会自己寻找欢乐。

    一路上熙攘喧哗,愈往篝火中心去愈闻见人声鼎沸,新开张的酒楼请了齐国最好的杂技师和仅次于宫廷乐舞的舞团前来表演,桑海许多百姓都跑来凑热闹。

    常久牵着灵玉慢慢朝人群走去。

    “之前没能告知你一声便离开,害你担心了,我很抱歉,”常久道,“我保证,以后再不会如此。”

    “你是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往后我的每一件事,都可以和你分享。”

    灵玉咬了咬唇:“......我并不需要知道那些。”

    她抬起头,看着常久,“其实我心里清楚,你没有错,是我不够能力保护你,却又牵挂你的安危。”

    常久愣了愣。

    “你与子房,你们都是这样的人,心中装着一些遥远的东西,时常说走便走了,谁也无法留住。”灵玉不甘心道,“我没办法说子房什么,所以只能说你。”

    “......”

    “常久,我害怕你和子房也离我而去。”

    她的确获得过他人的真心。怔忡间常久如此想到。

    “不会的。”她道,语气笃定不疑。

    至少子房一定会陪着你。

    *

    临淄。

    马车停靠处,灯火明亮。

    “公子,到了。”侍从弯腰拉开车帘,扶苏从内缓缓歩下。

    踏入楼阁,室内清明雅致,两旁列青铜鼎,每桌皆奉美食佳肴,伴有歌舞助兴,文人雅士品茗赏舞,谈笑风生。

    扶苏看了一眼,便随侍者上了二楼。

    这些并非他来此的目的。

    听闻此处能够寻到他要的答案,故而专程一访,然歌舞撤罢,抚琴声起,仍未出现他要见的人。

    屏风之后,一袭青衫缓缓停下脚步。

    目之所处,席上之人仍旧独自端坐,腰身佩挂白玉,衣袍洁净雅致,沉着端方面容。

    那便是她效命之人。

    张良站在屏风后,静了片刻,开口道:“客人于此独自饮酒,是否怀有什么心事。”

    闻言,扶苏循声望去,见对面屏风上一道伫立的人影。

    “敢问阁下是?”起身问道。

    “无名之辈,扶苏公子不必多礼。”

    “阁下知晓我的身份?”扶苏道。这里是在齐国,不该有太多人认出他来。

    张良笑道:“自然知晓,因为是我请公子到此的。”

    扶苏心下一动,数日前那封请柬上的内容犹在眼前。

    “秦国长公子所怀之虑,必定关乎家国大事。”张良言辞间意味深长。

    “先生知是何事?”

    “不难猜测。扶苏公子不远千里来到临淄,想必不单单是为替齐国查案这般简单,众人皆知齐国上大夫向玄死于从桑海返往临淄的途中,然而向玄会去桑海,实际却是为了小圣贤庄的一样东西,又或者,是为了寻得某样东西的线索。”

    顿了顿,张良接下去道,“而那样东西,不仅赵相郭开想要,秦王也想要。”

    话已抛出,便看对方如何回应了。

    “敢问先生如何得知?”扶苏再次望了屏风一眼,依旧是伫立不动的人影,无丝毫端倪。

    “这并不重要。”张良道,“秦攻韩后,世人皆传下一个目标便是赵国,此时若令赵国获得此物,秦国不担心么?”

    一字一句,针针见血。

    掌握时局者,近可窥人心,远可谋天下。眼界深远的谋士,于王前策论,短短数语,便显胸中沟壑。

    扶苏暗自诧异于眼前人所知之多,却又深感其时局观察之细微,言道:“先生可愿相助于秦?”

    “我若相助于秦,不知扶苏公子当如何报答于我?”

    “先生开口,扶苏定竭力达成。”

    “不需公子竭力。”张良道,望着屏风外端正作揖之人,如传言般,是君子,又是惜才之人,“若我替公子寻得秦王所要之物,公子只需答应我两个条件。”

    “先生请讲。”

    “第一,不知公子可认识韩非此人?”

    扶苏愣怔,随后道:“韩非子乃使秦之韩使,其人在秦时深受秦王喜爱,扶苏亦曾与他言过一二,可惜后来其人言论惹怒秦王,被关押入狱,期间不幸于狱中病逝。”

    “扶苏公子也相信,韩非乃是‘不幸于狱中病逝’?”屏风后声音缓缓问道。

    “事情始末,扶苏不甚了解,故而不敢妄言。”沉吟一瞬,扶苏说道。

    袖中手掌悄然握紧,片刻后,又缓缓松开。张良道:“既是如此,第一件事,便请公子帮我查明韩非真正的死因。”

    扶苏抬头,再一次往那扇屏风望去。

    屏风后的人嗓音听上去十分年轻,身材颀长挺拔,从方才至现在一直静立不动,可以想见对面人不仅有备而来,且胸有成竹。

    迟疑半刻,扶苏道:“这件事,秦王已下令禁止再行追查......”

    “公子觉得为难?”

    也许他是韩非的旧友,某一刻扶苏想到。而他对于自己的身份暴露丝毫不显惧怕。

    “不,”他揖了一礼,“我答应先生,必定清查韩非子的死因,给先生一个交代。”

    “不知先生所言的第二件事是?”

    张良注视着他的面容,敛起眸中光泽:“第二件事,希望扶苏公子能够赠予我一人。”

    扶苏微感意外:“先生欲要何人?”

    “那个人,名叫常久。”

    刹那间,扶苏双目睁大,瞳孔骤然一缩。

    楼外冲天火光,照耀得人脸发烫。

    人群持续欢呼雀跃。

    常久牵着灵玉,手指向夜空,道:“看,月亮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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