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久奔跑在夜色中。
远远的,城门方向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
这声音着实令人心惊,纵使常久想忽略也难以做到,她又跑了几步,正打算想法子跃上屋顶一探究竟,然还未付诸行动,便受到来自现实的阻力。
她停下脚步,数丈之间,错落的黑衣蒙面人。
.....这不是赵士卒。
常久望着眼前的人。不动声色埋伏在道途中央,完全收敛气息,且经过训练的敏捷身手。
虽是试探,常久却近乎肯定道:“骸宵卫。”
她看见对方抽出刀来,刀影反射着白冷的月光。
呵,完了。
“我竟不知郭开这么想要我的命。”冷静心神,常久嘴上说着,脚下已做好奔逃的准备。
硬碰硬是不可能的,她既要活着,又不能在此浪费时间。
远处,沉重声响仍旧持续不断,惹得人心生不安。
黑色影子在昏暗街道下蓄势待发,常久瞳孔倏然一睁,却见刹那间闪过一道身影,挡下面前飞来的攻击。
“——卫庄兄?!”
常久万分惊讶,一时连闪避都忘了,“你这么会来这里?”
鲨齿没入敌人胸膛,将之整个贯穿,卫庄拔|出剑来。
血液自躯体内涌出,连同剑尖上的血滴一并落在地上。
“我似乎告诉过你,离开这里。”侧向她的面容看上去情绪并不好。
常久赶忙澄清:“我有在认真离开,但他们的出现也在我预料之外。”
卫庄随她话语看去,将屋檐上、道路间的骸宵卫一一收进眼底。
对面,因卫庄的出现,动作明显产生了的迟疑。
“不知郭开惦记的人究竟是你还是我。”常久和他一同望着,忽而打趣道。
她觉得果然还是卫庄更有可能。
却不知,这样无心的一句话,却让身旁之人眼里起了一丝波澜。
“再不走,你可以留下来陪他们,永远待在这里。”卫庄语气冰冷。
“走走走。”常久识相地住嘴。
不知又怎么惹了他,常久缩缩脖子,想着以后还是少开点玩笑。
顿了一顿,某些话停在嘴边,将言未言。清楚地意识到此刻不应询问,也许等日后事了,风平浪静之时,再作以询问,才有机会得到解答。
她想起卫庄右手臂上的伤,忍不住说道:“卫庄兄,那你当心。”
“顾好自己就够了。”
待奔出很远,常久仍可听见背后的刀剑争鸣声,还有隐没在无声黑夜里的,生命消逝的声音。
身后,一条道路上尽满尸首。
漆黑苍穹下,倒着无数不知名姓的骸骨。
直至最后一人,与卫庄遥遥相对。
中间隔着满地黑衣人的尸体。
男人精神紧绷成线,望着那道信步走来的身影。心中对于对方的强大早有准备,然而亲眼所见,却仍无法压制来自内心的恐惧。
下一刻,对方收起了剑。
“你不是骸宵卫。”
仿佛猜透他心中想法,卫庄审视他道,“你的气息与他人不同,比起这些只会遵守命令的死士,显然你还怀了其他目的。”
“除掉常久此人,同样也是赵大人的意思。”男人听见自己的声音。
“将所有人都当成棋子是一件危险的事,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同时成为别人的棋子。”
“告诉你的主人,这只是一场交易,若他奢求的太多,只会失去得更多。”
任务还未完成。
然而对方警告的意味过于浓厚,即便他不吝惜自己的生命,拼死一搏,也绝无完成任务的可能。
男人犹豫不决的样子落入卫庄眼中,“若你执意寻死,我不介意送你一程。”
“......”
片刻过后,一阵夜风吹过长街,原地只余一人一剑。
很久以后,常久才明白,那日背后究竟掩藏了什么。
郭开为流沙设了场鸿门宴,安排赵国士兵埋伏围剿,可他想要的不止这些,他早已投诚于秦,此时又与秦军密谋,于当夜将北方数城一并“进献”给秦,而他派往城中的士兵,那些司马家的亲信部队,他在朝堂中的敌对力量,最终也都会在当夜消失殆尽。
郭开为自己精打细算,然他未曾知晓的是,作为联络两方的罗网,却在其中另有打算。
赵高一面向郭开承诺,流沙当夜一定会现身,一面,却又找到了卫庄。
「这是一个交易。」
「什么交易。」
「流沙替我得到纯钧,我替流沙,永远地抹去郭开这个名字。」
「我并不认为,以罗网的实力,得到一柄剑还需要借助流沙的力量。」
「是不需要。但我需要让天下人知道,是流沙获得了纯钧剑,而非罗网。」
「你想让流沙替你担负这件事。」
「流沙需要锋芒,而罗网不需要。同样,流沙想不费吹灰之力地让一个人走上穷途陌路,罗网恰好可以做到。」
「郭开,只是你的一枚棋子。」
「天下之人,都在这座棋盘上,阁下以为呢。」
城内灯火纷纷点燃,陆续有百姓涌向街上,笔直官道上逐渐开始人群耸动。
嘈杂的喧闹声掩不住巨大的轰响,其中一声尤为震耳,常久甚至以为天要塌了。
声停不久,天空忽然出现一只身形庞大、形状怪异的鸟,旋飞在城上空,引得百姓一边奔逃一边禁不住纷纷去望。
那是——机关鸟。
常久仰头张望,心中一喜,以为是接他们的人来了。
但仅仅下一秒,她便觉察到不对。天空中出现了第二只机关鸟。
两只机关鸟在空中来回盘旋,不知意图。
常久忽然谨慎地意识到不妙,这两只机关鸟的模样明显和她的不同,更像是公输仇惯常制造的攻击型机关兽。
为了安全逃出城,她特意联络了一名公输家族的手下接应,并让他只负责将机关鸟驶来,剩下一切皆交给她。用的是她自己造的那架机器。
这一刻,常久并无法知晓,无论安排的人亦或逃离此处的机关鸟,都不会来了。
那架机关鸟此刻依然静静停在秦国,而负责接应的人,已死于无名荒野。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永远有人在画着更大的局,有人希望她死,有人希望她活着,有人渴盼力挽狂澜,有人企图坐收渔利,身处其中的人往往只能看清一部分。
也许唯有作壁上观,置身事外,才能免遭灾祸。
只是她无论主动或者被动,永远未曾做到这一点。
仿佛为了验证常久的猜想,骤然间,机关鸟腹部打开,似伸出什么,接着点点火光冒了起来。
那是——
常久眼睛睁大,不敢置信一般,看着机关鸟底下一排排因涂满墨油而在风中旺盛燃烧的箭头,划过漆黑夜空,直射向高高的哨台。
茅草搭成的屋顶立即被火焰点燃,熊熊燃烧起来,火光霎时照亮夜幕。
她听见高台上的士兵叫喊:“着火了!快救火!!”
带着火星的箭矢纷纷扬扬射落在屋檐上,不一会儿,四处皆冒起烟火,火光冲天,整座城皆被照亮。
常久终于看清汹涌的人群,所有人都在往城门相反的方向奔逃,许多百姓来不及收拾行李,甚至有的连鞋袜也未穿齐,便一脸惊恐地逃窜出家门。
她听不清四周围嘈杂的喊声,眼见一个老人被撞倒,顺手扶起他来,大声问道:“老人家,这是发生了什么?”
“秦军,秦军攻进来了!”老人颤抖着道。
......秦军......
常久还未反应过来,老人已挣脱开她的手,融入逃难的人流。
她站在原地,又一次望上夜空那两只行动迅猛的机关兽,那确确实实是公输家族的手笔。
秦军,真的攻进了这座城。
可是,为什么。
这里不该是秦赵交战的主战场,怎会在这时候,没有一点征兆......
缓缓地,一些片段出现在她脑海中。
为何是他......
郭开根本没有在这里。
前两日,有间谍携重金潜入赵都,贿买郭开。
是不是很有趣?
郭开。常久浑身发冷,他卖了赵国。
不仅卖了赵国的城池,卖了城中百姓,还卖了所有守城的士兵。只为他自己的利益。
可是,现在,她该怎么办?
眼前是奔涌的百姓,头顶燃烧的箭矢还在肆虐,远处开始有流箭在飞。秦军兵临城下,他们的那只机关鸟还能进来吗,如果无法进来,她赶往约定的地点还有意义吗。
仅仅犹豫了一瞬,常久便做出了决定。
她努力使自己镇定:不论如何,盖聂等人知道她会去那里,即便是为了同他们会合,她也该在那里。
想到这层,常久绕开人群,再一次朝目标所在地跑去。
*
“将军!”
士兵看见身后来者,惊讶出声。
司马渠扬手,制止了对方行礼。“情况如何?”
瞭望台上,依稀可见四处逃窜的人群,过眼之处一片火光,场景混乱不堪。
“秦军已涌入城中,还携带了体型庞大的机关兽在前面掩护,我军无法抵挡。”
一段距离外,黑压压的屋顶背后,一只庞然大物露出带有锋利齿状的脊背,正速度迅猛地移动着。
“将军,我们已经......”
“告诉还在奋战的士兵,全力抵挡秦军,保护城中百姓撤离。”司马渠道。
“将军......”
“这是军令。身为军人,哪怕最后一刻也要坚守自己的职责,听明白了么?”司马渠面沉如水,牢牢盯住士兵的眼睛。
“.....是......”
明天的太阳不会为他们升起,他们所能够把握的,只有今夜。
马革裹尸乃是尊严,不战而降,才是军人的耻辱。
士兵匆匆离开后,司马渠仍旧站在瞭望台上远眺。
他的目光在城内街道上逡巡,像是寻找着什么。
忽然之间,他眸中猛然一动,某道身影落入他的眼里。
那道身影其实非常明显,因为唯独那一人,是逆着人流奔跑的。
为了不撞到前面奔来的人,他抬起胳膊,左闪右避,却也未放慢脚下速度,始终全力朝前跑着。
他要离开这里,他有什么办法离开这里。司马渠随着他移动的方向望去,不远处,一座高高的楼阁矗立夜中。
那是整座城最高的位置。
司马渠骤然明白了什么,举目朝天空望去,盘旋的机关鸟。
还有空中这条路。他早已想好了逃脱的办法。
呵。司马渠冷笑,是啊,他怎么会没有办法。
怎么可能让他走。
弯弓搭箭,箭尖直指那道身影。
仿佛有所感应一般,那一刻,常久恍惚侧过了头。
入目,高高的瞭望台上,拉满的弓箭正对她所在。
心跳陡然停止,她忘记了反应,望着那张弓,没能做出任何闪躲的动作。脚下仍在奔跑。
一秒,两秒,三秒。
箭矢搭在弓弦之上。
「将军只是一个人。」
「纵有赤胆忠心,然而这座中之人,又有几人能同将军一样呢?」
那支箭映在常久眼中,往后很久,她只要闭眼就能看见。
背景是满城火光,一支流矢射落夜空,刺入眼帘内那人的胸膛。
“!!!”
常久猛地刹住步伐。
心脏剧烈地跳动,奔流的人群在她面前不断闪过。
似乎只有她望见了那道落下的影子。
耳边依旧是纷乱不堪的呼喊,间或夹杂孩童的啼哭。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化,又好像一切都在离她远去。
常久一瞬间茫然,扭头,看向近在咫尺的楼阁。
过去。只要过去。
她到底,在做什么。
常久咬紧牙关,脚下刹那调转方向,往那道落下的身影奔去。
瞭望台下,士卒皆已离开岗位,前往城关作战。
常久沿着微弱的火光一路寻索,终于发现地上的人。
“喂......”她疾步上前,想要将那人扶起,却在看到他胸前箭矢时,失了言语。
没入胸膛的利箭,仿佛是她的噩梦。
“......咳!”忽然,搀扶着的人咳出一口鲜血,猛地攥住她的衣襟。
“你——”常久瞪大眼睛,对上司马渠的视线。
他还活着。
常久不知心里是什么感受,只能僵硬扶着他的身子。
“先生......心不够狠,既然走了,就不该回来。”司马渠盯着她的面容,一字一句,嗓音沙哑而用力。
常久被他拽住衣领,嘴上丝毫不示弱:“你的心够狠,够狠的话箭已经瞄准我了怎么也不|射。”
司马渠手中骤然用力,随即却又失力松开,强忍之下,仍旧嘴角溢出鲜血。
常久见了,连忙慌张道:“对不起!”
她没想要气他,更没想害他。
似是自嘲地笑了一声,司马渠嗓音微哑:“我不相信,先生的漂亮话......”
......什么?
“先生说,施行仁政,可使国不受辱......我,不相信先生。先生,你告诉我,丞相卖国,将军自刎,这样的国......还有救么?”
常久脸色霎时变得煞白。
她说不出话来。
丞相卖国,将军自刎,这样的国,还会有救吗。
“有,有的。”什么东西哽在喉间,让她的声音听上去怪异而发颤。
“先生撒谎,”可惜,司马渠没有容下她的谎言,“我说过......不信先生,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定然杀了先生。”
常久滞住,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这一回,我留先生性命......但我,要先生承诺于我,此生......绝不杀我赵国百姓一人,也绝不,帮他人杀我百姓。”
常久心脏猛然骤缩,刹那间,压迫得她喘不过气。
她听懂了他的话,他要她,不可帮秦国。
“......好。”
她答应了他。某一刻,难以言喻的悲伤。
纵使她答应了他,纵使他有心为国,然而未来的一切还是会发生。
舍生忘死的努力,成全的不过是一段已知的历史,那么,努力的意义何在?
支杆“啪”地一声断裂,残破的瞭望台朝着二人倾倒下来。
片刻过后,常久从烟尘中支起身子。
碎屑落了她半身,她顾不得理会,扭头向身旁废墟望去。
躯体掩埋在层层叠叠的废墟之下,已完全看不到踪影。
常久知道,即便她将人挖出来也没有用,他已经死了。
由远及近走来一个人。
一柄长剑显眼地横在身后,然而男人本身并不显眼。
他走到常久面前,眼神无多少起伏。
是韩信。
他蹲下身,俯视趴在地上的常久。
像是明白她所做的一切,他道:“值得么?”
常久抬头,咬牙道:“你管我。”
——在这个过程中,会有很多人死去,你真的,能够看着他们死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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