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咸阳以后,常久便一心一意扑在机关术的学习上。
公输家族的机关研制所位于城郊的山上,这里空旷辽阔,是试验新型机关的好地方,旁边是公输家的山庄,年纪稍长的学生从私塾出来后会在这里一面继续读书,一面开始着手机关术的研制。
常久也跟着开始了半天念书,半天制造机关的生活,并且在公输仇的大力鞭策下,进步速度飞一般快。
偶尔其他人看见常久不吃不喝(并没有)、努力干活的身影,都会目露敬佩之色,就连公输衍也感叹道:
“常久,你真厉害,像是完全不会累一样,我都赶不上你。”
“你看我像是不累的样子吗,”常久黑着脸抬头,“你也试试被人照一日三餐地催,相信你会比我更努力。”
她虽然请求公输仇教她机关术,但也不是这么个奴役法啊,这还让不让人活。
好在这样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过了一段时间,大概公输仇良心发现,终于意识到给她的任务负担太重,逐渐减轻了她的工作量。
对此常久表面当然千恩万谢,至于私底下怎么腹诽就是另一回事了。
况且,她总有种微妙的感觉,似乎公输仇这些日对她比以往更为挑剔,这种挑剔隐隐流露出审视和考验的味道,好像在检验她的能力合不合格,间或用充满嫌弃的眼神看向她,虽然嫌弃却又不乏器重......
......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眼神。
常久觉得公输仇是不是更年期到了。
一个月后,公输仇忽然把她叫到跟前,告诉她要放她两天假。
“这两日我有事,没空管你,你也趁机休息休息去吧。”公输仇手中摆弄着一架小型机关,没回头瞥她。
常久自是欢天喜地,也不在意他的冷淡,只应了声是便乐呵呵跑走了。
她的乐呵呵终结在了第二日看见来者时。
一袭端庄淡雅袍服,自车驾缓缓步下,这是长公子扶苏。
这没问题。
关键这个跟在扶苏身后跳下车,一身鲜艳衣着,对她扬起恶劣笑容的小鬼是怎么回事,常久额冒黑线。
她并没有做好这个时候遇见胡亥的准备,也不想这么早被他发现她在这里。
可惜对方显然有自己的门道,容不得她抗拒。
扶苏是照例来找公输仇商论机关武器事宜的,常久随后了解到,而十八世子胡亥则是非要缠着一块来,又在秦王有意无意纵容下得到默许的。
行吧。这都不关常久的事,如果胡亥不来找她的话。
“原来你是公输家的人。”
怎么可能会不找她。
常久眼瞅着这位不出半日就腻烦了枯燥的机关武器巡阅流程,溜出来玩耍的尊贵世子,无奈道:“是啊,敢问世子殿下有什么事么?”
“你好像很不想看见我。”胡亥凑近她的脸仔细观察,一金一蓝的瞳眸在近距离下显得尤为妖冶。
“怎么会呢,我相当乐意见到您。”常久面不改色。
“哼,”胡亥意味不明地讽笑一声,直起身来,“既然这么乐意看到我,上回让你来我宫里你怎么不来?”
常久顿觉一个头两个大,干脆搁下怀里的竹简,费力解释道:“世子,我一点长处也没有,到您身边也帮不了您什么,更教不了您一星半点,还是说您只是缺一个干活的?”
在常久看来,这小孩儿没多少可能是真的想要她,估计是因为闲得发慌,才揪着这点来找她的茬。
果然,胡亥闻言不说话了。
未免他再把注意力放到自己拒绝他的事上,常久主动提议道:“要不您觉得无聊的话,我陪您玩会儿怎么样?”
常久这回真正实现了“舍命陪君子”。
事实上她带孩子的经历屈指可数,所以前半段时间基本胡亥想玩什么她就陪着玩什么,她以为一个孩子能想到的也就是扑扑蝴蝶,抓抓蟋蟀,再不然荡荡秋千,胡亥在这一点上倒并未出乎意料。
可当常久看见他把捉住的蝴蝶拔掉一半翅膀,又在欣赏一阵蝴蝶挣扎颤抖的姿态后作势去拔另一半翅膀时,终于还是没忍住脑门突突地跳。
最终常久以给胡亥讲故事为由,总算结束了他的“暴行”。
暮色降临,公输府的门前又多了一架马车。
远在后院的常久对此毫无察觉,直至昏暗的视线中逐渐走近一个人。
来的人可称无声无息,常久抬起眼时,便已看见他站在那里。
许是望见胡亥酣然熟睡的模样,赵高并未出声,只是目光循着那怀抱上移,向常久投去询问的眼神。
“他睡着了,”常久小声道,“刚刚给他讲了两个鬼故事。”
把他给吓着了,所以才往她怀里钻。这话常久含蓄地没说出来,不过赵高应该能懂。
赵高没有说些什么,只颇为深沉地笑了笑,便就垂手站在那里。
过于安静的环境让常久稍觉不自在,面前恭谨站立之人实在太富存在感,让她难以忽视。
她与赵高并无上下级之分,让他就这样站在她面前似乎不太好,常久暗戳戳想到。
于是她干脆拍拍身边的位置,说道:“赵大人也过来坐吧,一直站着挺累的。”
赵高亦未推辞,顺着她的话走过来。
“临行前王上吩咐,让十八世子天黑之前回宫,下官奉命来接他回去。”随她沿廊栏而坐,赵高慢悠悠道。
“哦。”常久明白过来,抬头看看天,那不已经黑了。
“要叫醒他吗?”常久问。
“不必。既然世子觉得累了,在此稍作休息亦可。”不甚在意的语气。
估计胡亥这孩子不听话也不是一两次了,即使回去晚点也不会受什么惩罚,所以赵高才放心让他睡。
常久忽然感觉怀里的人轻微动了动。
“赵大人要听鬼故事吗?”常久意犹未尽地提议道。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狭长眼光闪烁,赵高牵起唇:“那便不妨请常姑娘讲一讲,方才为世子讲的两个故事吧。”
“好啊。”
配合着暗沉的天色,常久又把刚才的故事复述一遍,气氛比之方才又升了一层恐怖感。
待话音落下,连常久自己都觉得有点毛骨悚然了,却见赵高眼眸低垂,面上微笑未曾波动:“的确有趣。”
“......”这不是有不有趣的问题吧。
算了,这回答已经很给她面子了,常久泄气地想。
“既然世子殿下醒了,也是时候该回宫了。”赵高忽然话锋一转,说道。
常久低头,正见胡亥目光灼灼紧盯着赵高的脸,那样子看上去哪有半分睡意。
“嘁,”偏头到一边,随后又觉不甘心般,胡亥对常久道,“你吓不到他的,他最没意思了。”
“是是是,”常久随口应着,“您最有意思,睡醒了就快起来吧。”
常久心里明白,她也并非真为了讲什么鬼故事给赵高听,不过是没话找话,顺带叫这位装睡的爷起来罢了。
赵高已在一旁等候,突然间听胡亥道:“我要你背我。”
被扒住脖子的常久一愣。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赵高已先出声:“世子殿下。”
嗓音略沉,似隐压着情绪,语气仍不乏恭敬却包含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您今天玩闹得够了。”
胡亥身子一抖,却还强撑着搂着常久脖子,悄声对常久道:“你若不背我,我便回去向父王告状,说你故意讲鬼故事吓我。”
常久无语,再一次见识了他颠倒黑白的能力。虽然是他主动要听的,但若他真这样告状,常久自觉也拿他没办法。
“我没说不背。”她无奈叹道,将人托在背上,转而向赵高摇头示意,“没关系。”
还好十岁的孩子不怎么沉,从后院到前门的路也不算太长,否则她纵使想背也没那个力气。
“你果然也怕我父王。”背上小孩既得意又有些轻视道。
“和王上没有关系,”常久一面背着他往前走,一面回答,“我背你是因为我愿意背。世子殿下,有些东西不必依靠权力去获得,有些东西用权力反而得不到。”
“......”
身后沉寂下来。
好像不该说这么多,常久余光瞄了眼旁边另一人的身影,收住话头。
“扶苏公子也一起离开吗?”她转移话题,朝赵高问道。
赵高道:“扶苏公子还有要事同公输先生商议,今日便不回宫了。”
背上忽然又传来切的一声,充满着不屑与酸意,“又是要事......什么好事都让他给占了。”
常久一时没理解这句话:“好事?”
“父王什么都交给他处理,而且只给他一人。”胡亥说着,嫉妒之意明晃晃不加掩饰。
“......”常久迟了迟,方才找回话来,“没有啊,王上不是也很宠爱你么。”
胡亥冷笑:“可父王从不让我碰政事。”
一瞬间,他竟又不像是个十岁的孩子,说出的话,藏起的心思,远远超乎年龄。
常久无从反驳,因他所言皆是事实。
片刻,她叹了口气,余光再次望了眼身旁的赵高,他竟然一声不吭地听着胡亥说出这些话,若胡亥是因年纪小尚且藏不住心事,那他这样由着他说又是为什么。
觉得她知道了也无所谓吗。
“扶苏公子说不定羡慕你呢。”
常久放弃去纠结了,她不可能永远避着赵高,或者避着胡亥。
“你得到王上的宠爱和纵容,拥有自由和快乐,这些扶苏公子都没有。”她耐心且认真道。
“人们往往只盯着自己没有的东西看,却不注意自己有的东西,这样不好。”
道理虽然十分浅显,但也许无人同他讲过。他只是个孩子。
孩子需要大人来教导,教导的人不同,结果也不相同。
“最重要的是——”
“是什么?”胡亥问。
“你真的喜欢那些东西吗,”常久侧过脸,“还是只是想获得谁的关注?”
“大胆!”胡亥陡然怒道,宛如炸了毛的猫。
怎么又嚷起她来了。常久无语,只得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若你真想跟着学,可以和扶苏公子明说,他会愿意教你的。”
也不必你每次都找借口跟来跟去了。
半晌,感觉到肩膀衣裳被攥得紧了紧,常久听见胡亥些微傲气的语调:
“还是算了,我对那些不感兴趣。”
一趟行至正门口,发觉那里已伫立着两人。
“大哥。”胡亥先一步从她背上跳下,奔过去打招呼。
扶苏点了点头,目光在常久身上停顿一刻,而后转向胡亥:“今日在做什么,为何让人背着?”
“这个姐姐在教我机关术,她还给我讲故事。”胡亥望着常久,眼藏戏谑,“是不是?”
常久:“......是啊,世子觉得累了,我就背他一会儿。”
她呵呵朝扶苏笑,心里忍不住狂翻白眼。
扶苏没有再问。
于是胡亥便又拉着扶苏扯东道西。
常久在一旁站着,蓦地,听见赵高问道:“常姑娘认为十八世子如何?”
她诧异扭头,见他垂手而立,眼光望着不远处的胡亥和扶苏。
“聪慧过人,”她眨了眨眼,谨慎地吐出词,“......活泼可爱。”
赵高笑了笑,眸中深光,“是么。”
待胡亥上了马车,车驾驶远之后,常久终于长舒口气。
回过头来,面向扶苏,常久忽然心生愧疚。
“公子,”她老老实实承认,“其实他玩了一天。”
扶苏微怔,继而忍不住笑了:“我猜到了。”
这也能猜到,常久汗,说明胡亥的玩儿名早已深入人心。
“他自幼得父王宠爱,性子难免骄纵了些,你......不要介意。”他指的是方才她背胡亥的事。
“没关系,”常久连忙摆手,“孩子嘛,精力旺盛很正常。”
扶苏望着她的神情,微微抿唇,欲言又止。
留到最后才离开的常久一回头就看见公输仇正打量她。
“......老师,您有什么事吗?”她提心吊胆地开口,生怕公输仇临时又要奴役她。
公输仇摸了摸胡子,毫不掩饰地在她脸上打量,表情老沉幽幽。
「公输先生,扶苏有一请求。」
那名素以温文尔雅见称的尊贵青年对他道。
「还望公输先生能够对她倾囊相授。」
因为她想学机关术,所以他要求他毫无保留地教。
「公子,非是老夫不愿教,而是......」
「她虽不姓公输,但亦属公输家的人。公输家族门生百千,想必不会因多她一人而有所损害。」扶苏道,「如若先生答应这个请求,扶苏定当铭记于心,他日还报,亦会念先生今日之情。」
他在暗示什么,公输仇心知肚明。
对一种可能到达的未来的承诺。
而作为早早投靠强秦,一心欲让霸道机关术横立于世的公输家族掌门,好死不死,恰恰看重这些。
公输仇捋着胡子。
和最初那个眼中筑起高墙,轻易不让人接近然却孱弱无力的少年,终归是不同了。
“没什么。”潦草敷衍常久一句,公输仇甩头走掉,“天晚了,没什么事就赶紧回庄。”
常久:“......”
看半天就是为了说这一句?
*
山麓,马车上。
胡亥放下车帘,身后传来赵高淡淡的声音:
“世子方才不该说那些话。”
“说了又如何,”胡亥不以为意,“我改变主意了。”
他不打算杀掉她了。
“你说,若是我将她从他身边抢过来,那小子会不会很伤心?”
赵高睁开眼睛,看着他唇边不怀好意的笑容,眸色加深,未语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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