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转身望去,只见一装饰华丽的马车不知何时已驶到近前。停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车身刻着醒目的陈家家徽。
车帘被侍女用金钩挂起, 少女探头, 双目灼灼地盯着人群中那清瘦的身影。
她身上穿着她最喜的、与时下追捧的素雅格格不入的红衣, 高高堆起的云鬓因为赶路颠簸有些散乱。
她却来不及顾忌,曲着眉,声音有些委屈:“吴质, 你就这么走了?你这么走了, 以后我上哪儿找你呀?”
陈家嫡出贵女看上新来的年轻县令的事, 在这里已经不是秘密, 这时候却没人再来打趣。众人静悄悄地望着这一幕,谁也说不出嬉笑的话来。
吴质握着包袱的手紧了紧,这一次却没像往常那样急着避开, 而是拱手认认真真地行了个礼:“陈姑娘, 在下调任洛阳,此后一别,当无缘再见,万望珍重。”
陈娇的脸色变了几变:“你当真要走?”
“要走。”
“再不回来了?”
这次没有回答。
年轻的姑娘终于收了脸上的委屈之色, 换成了审视, 来来回回扫了这穷书生几眼, 语气鄙夷:“爹爹说的对, 你这种出身的人,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现在看来,不过尔尔罢了。”
站在吴质身后的众人脸上出现了薄怒, 有人想要呵斥,却被吴质拦下。
陈娇却不管,一把夺过侍女手上的包裹,扔到他身上:“看你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这件就送你了,见客的时候穿上,免得丢人现眼。”
说完“唰”地将帘子拽下来:“我们走!”
侍女欲言又止地看了两人一眼,什么都没敢说。车夫驱马,车轮碾动,这专属于陈家嫡女的马车又像来时那样,“咕噜噜”走远了。
“都说陈家这姑娘脾气不好,瞧这翻脸不认人的本事,也没谁了。”壮汉第一个忍不住:“就这脾气,谁娶都够喝一壶,还好咱们吴大人没有看上她,呛。”
吴质捡起那个落在地上的包裹,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拎在手中,苦笑一声:“一个小姑娘家,脾气直了些罢了,别这么说她。”
是他配不上她,辜负了她的好意。
郊外的路面不平,带着坐在里面的人也一起颠簸。听不见后面的声音了,陈娇脸上的骄横一扫而空,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而下。
若只是身份的差距,她并不怕,哪怕被父母训斥,哪怕被姊妹笑话,她陈娇甘之如饴。他不愿意,她也要强抢了来。
可哪有那么简单呢,她听到父兄说,他投靠了对面,若她再接近,就直接派人杀了他。
她拿袖子擦眼泪,侍女递来手帕,她一把接过,泄气似地扔在地上。
*
皇帝亲自下的诏书,升吴质为侍中,回洛阳任职。司马睿派了侍卫前来接应,以防路上出现什么意外。
一群人快马加鞭,一日便出了鲁安。
半夜,驿馆,终于可以一个人安静下来。
吴质穿着单衣坐在床沿,腿上放着白日陈娇扔给他的包裹。
滴漏“滴答、滴答”的滴水声在夜色中格外清晰,窗外的月亮位置渐渐偏移,从窗框正中央移动到只露出左半边脸。
他终于伸手,打开了包裹上的结。一件做工精美的月白色长衫,绣着青竹的暗纹,他神思不属地摩挲着光滑的布料,眼前出现了少女傲娇的脸。
直到感到手下的触感有异,才将他拉回现实,他将衣服展开,发现里面用一个布袋装了满满一袋的金叶子。难怪觉得这么重。
叶子中夹着纸条,上面是熟悉的字迹:“有钱能使鬼推磨,别舍不得打点。”
她大概以为,用钱摆平了下人,就可以一切顺利了吧。天真又善良的姑娘啊。
吴质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将东西放在床头,独自来到窗前。双手撑着窗框,看着天边那皎洁的月亮,肩胛骨在明暗交替中露出锋利的线条。
又是这样的夜晚,又是这样在离别时格外圆的月亮。
*
没有行礼拖累,紧赶慢赶两个月,几人到了洛阳的境内。入城前一夜,外边忽然下起了大雨。连日奔波马困人乏,众人准备在城外农家借宿,好好休整一番,等第二日雨过天晴再进城。
一灯如豆,隔绝了外面的凄风苦雨,吴质端坐在一张缺了角的桌前,将脑海中的思虑一一写下。他本不是言辞犀利之人,如何磨利的锋锐做一把好刀,每一步都要细细思量。
外边有人敲门,随即响起壮汉的声音:“大人,有人来访。”
吴质握笔的手一顿,原本划出的一横,尾端变成了一个圆圆的点。
多事之秋,周围都有司马家的侍卫把守,轻易不会放人靠近,这时候来的且畅通无阻的,必然也是此次世间的参与者。
心中有了猜测,他将纸笔收起:“是谁?”
来人直接推门而入,是个披着黑色斗篷的高挑身形。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雨水吹湿了大半,衣摆处一滴一滴往下滴着水。
看他径直往面前走,吴质跪坐在桌案前,握紧了袖中的匕首,心中暗自防备。
却不想这人直接摘下斗篷上的帽子,露出熟悉又陌生的眉眼。乌发如瀑,修眉如墨,眼神温润:“吴大人,好久不见。”
紧绷的神经一瞬间松懈下来,吴质连忙起身拱手:“司马公子!”
比起几年稍带稚气的少年,眼前的白衣公子已经是一个俊雅青年,虽然衣衫半湿,眉目间还带着水汽,却丝毫不显狼狈。听说他不久就要及冠,气质比几年前更加内敛,也……更让人琢磨不透。
他问:“公子深夜前来,可是有事情要嘱托?”
他以为司马修是替自己的父亲传话来的。
却不想青年长叹一声:“吴大人,实不相瞒,我这次来,是来劝你离开的。”
吴质以为出了什么事情,神情凝重:“公子何出此言?”
司马修从怀中掏出一方手绢,擦拭湿漉漉的手:“姜家正值如日中天之际,此时对上,无异于以卵击石,父亲和陛下最近被步步紧逼,已经失了分寸。修不希望大人为此白白丧命,然苦劝父亲未果,故来劝你。”
吴质没见过如此光明正大和老子对着干的人,他心中疑惑,干脆开门见山:“某有自知之明,某的性命于公子而言不值一提,不知公子何故至此?难道不怕司马大人怪罪?”
不过几面之缘,又身份悬殊没有什么深情厚谊,他完全可以视而不见。
司马修背着手,转身看着外面的雨幕:“实不相瞒,你入朝为官,多少与家妹有关。家妹心善,还不知你入京之事,若是你因此丢了性命,她心中必然不好受。”
那位女公子?吴质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么长时间,他都快想不起向小寒的具体样貌。但是没想到他人生中的转折都是得益于她。更没想到,仅仅是为了不让她难受,眼前的人就可以做到如此地步。
这哪里是兄妹之情,曾今眼拙的吴质如今终于明白了。倒是没想到,凡事以利益为先的氏族竟然还会出现这样的情种。让他连日阴霾的心也跟着明媚了不少。
司马修也没想要藏着掖着,阿玉如今已快十五,等形势稍安,他们也该成亲了,不怕外人知晓。
他从袖中掏出一块令牌:“我已前后打点妥当,大人可以用一个新身份生活,虽仕途无望,好歹衣食无忧,性命可全。”
他以为吴质定然会答应,没想到这个白净瘦弱的寒门青年想了想,朝他深深一礼,沉稳的眉目中藏着不输当年的坚毅:
“某在此谢公子好意,然某既然来京,就没想过能侥幸离开。某不是为姜大人而来,而是为天下千千万万百姓而来。官路闭塞,尸位素餐者大行其道鱼肉乡里,为百姓发声,某哪怕是蚍蜉撼树,也万死不辞。”
*
这样的雨夜本该格外助眠,但是向小寒今夜却有些睡不着。
轻薄的丝绸单衣罩着劲瘦的身体,她坐起身,推开床身自带的屏风,光着脚踩在木制地板上。
屋角染着一根蜡烛,屋里一片昏黄,守夜的侍女被她赶到了侧厢房。
向小寒赤脚来到,将蜡烛端到案几前,从桌下拿出纸笔,盘腿沉思。
她想见司马兰。
周家是姜云一派,尚书令年岁老迈,渐渐不管事,左右仆射是当之无愧的实权人物。
曾经姜司两家交好,司马兰嫁给周家长子做继室,在中人眼中是难得的好姻缘。但是自从姜云得势,已经多次露出驱逐司马睿,大权独揽之意。
两边的关系也渐渐僵化起来,向小寒已经四个月没有见到司马兰了,不知道她在里面过的好不好。
上回见她,她刚生了孩子。
再递拜帖,肯定又要被拒。司马修是男子,最近刚入仕,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让他出面。该用什么办法才能见到她呢?
她想着想着,眼皮渐渐打架,将脑袋点在了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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