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守卫森严,屋子里只有两人。
周常静静地看着跪在下方的儿子, 目光充满了审视。
这个孩子容貌俊秀, 才学出众, 年纪轻轻就能独当一面,同辈之中少有人及。
他一直是骄傲的,君不见权势滔天如姜云又如何, 还不是儿子个个资质平庸, 没有一个成气候?姜云四处嫁女, 而他已经后继有人。
但是这骄傲在对上司马睿的时候就变得没那么骄傲了。司马睿家的那个崽子今年入仕, 整个人看着不温不火,实际上却滴水不漏滑不溜手,连他几次亲自出手, 都没能抓住把柄。
难怪司马睿那么谨慎的一个人, 敢这个时候放儿子入朝。
哪怕周常再自负,心里也明白,自己这个儿子,莫说和司马修同岁之时, 便是现在这样长几岁, 都无法相提并论。
他伸手, 苍老的手摩挲着紫檀案几打磨光滑的几面。
空气□□静, 周祁一动不动跪在下面,汗水顺着额头一滴滴地顺着脸颊滑落下来。他不敢去擦,司马兰逃走的那一瞬间,他是轻松的, 总归夫妻一场,他当然想让她活着。
但是面对父亲的审视,那些轻松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常终于开口:“截人的是司马家的哪位勇士?”
“往常并没有见过,”周祁迟疑一瞬:“看身形,是个少年人。”
不想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周常,他突然暴怒,抄起桌上的砚台向他扔来:“一个少年人?十二个侍卫连一个没长成的人都抓不住,让人家在眼皮子底下将人救走了?”
周祁不敢躲,任由那砚台飞来砸中肩膀又种种磕落在地上。墨汁顺着纹路浸透了锦衣,肩膀短暂的麻木过后变成一片剧痛。
他想说萧家插了手,他想说那个少年人很奇怪,最后终于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因为无论说什么,听起来都像是狡辩。
只能咬牙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呈上去:“那人用的武器威力巨大,众侍卫都闻所未闻,孩儿亲自画了图纸。”
周常盯着眼前被放在桌上的图纸,看了半晌,并没有伸手去碰,只淡淡道:“再厉害的武器,将来也不过是个武夫,不足为惧。”
周祁嘴巴张了张,明明天下刚刚安定,文官身上偶尔虚挂着一个武职。可那种盛世中重文轻武,用嘴皮子弄权夺利的风气又渐渐席卷出来。他的父亲身为士大夫,更加不能幸免。
因为他从来没有直面战场。
“司马睿肯定要用他那女儿将我一军,”周常不管儿子在想什么,他站起身:“我们定要先下手为强,折他一只臂膀,也好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他撇了一眼依然跪着的儿子:“你可有什么好办法?”
这是让他将功补过,周祁无可奈何,只能思索片刻后道:“我曾与司马修来往几次,他与他父亲似乎有些嫌隙。并不完全听命其父。”
这话叫周常若有所思。
*
院子里静悄悄的,小桃端着托盘从小厨房往堂屋里走。
向小寒探着脑袋偷偷摸摸在院门口看了半晌,终于确定一切如常,窜过去拍了一下小桃的肩膀。
小桃猛不丁被人偷袭,吓得手一抖,托盘里摆得整齐的糕点都散了,一块还滑到了盘子外边,看到是她,连连眨眼:“姑娘,你要吓死奴婢。”
“不吓不吓,”向小寒将那个滑出来的梅花糕捏起来塞进自己嘴巴里,揽着她的肩旁往里走:“是不是很意外我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也很意外,本来还以为要在外面流浪很久呢,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
她已经将那套灰布短打给烧掉了。现在身上穿的是之前藏在山洞里,为了“行走江湖”方便的麻布裙子,深青色,料子也不打眼。头发用布包了起来,一副农家媳妇的打扮。
“快给你主子弄点吃的来,我今天出了大力气,现在手脚都是软的。我还要洗个澡,睡……表哥?”
司马修抿了一口茶水,将碗放在桌上,笑着问:“阿玉想去流浪?还想要很久?”
向小寒去看小桃,小桃一副“我想提醒的但没有机会开口的表情”。她只好挂上谄媚的笑容,走过去:“怎么会哈哈哈,我这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么,再说兰儿也是你妹妹。”
至于流浪,说实话她心里的确蛮期待来着,古代版穷游啊。但是不敢说出来。
司马修仔细打量她这一身装扮,将她拉到跟前,叹了口气:“我不是气你自作主张,而是气你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我没有注意,让你就这么冒冒失失跑去被人擒住了。”
就算侥幸逃脱,两个姑娘漂泊在外边又由多少危险他停住没说下去,因为后果不能承受。
“嘿嘿”向小寒握着他的手晃了晃:“我觉得我计划的挺周密的呀,他们都打不过我。”
还挺自信?司马修瞅了她一眼:“箫扬那点暂且不论,你藏在洞里的银子,早被打猎的山民发现挖走了,为此还在附近徘徊许久。现在那些,是我后来让人放进去的,加派了看守,才没让那山洞变成什么‘财神福地’。”
向小寒痛心疾首,跺了两下脚:“我的银子!攒了好久的家当!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你怎么不问那个人要回来?”
她这里奇珍异宝是不少,但是没一样能拿出去换钱的。卢氏于金银上并不在意,于是向小寒拿到手里的银子其实没多少。
司马修倒是意外:“阿玉挺缺钱?”
现在的姑娘士子不是都眼不见心不烦,恨不得离阿堵物远远的么。
“不缺吧。”向小寒想了想,她平时吃穿用度都满足了:“但是关键时刻没有的话会很不方便,比如这种时候。”
司马修点点头:“如此,我知晓了。”
*
晚上,房间里灯火通明,祥云纹的香炉里飘出暖香,熏得人混混欲睡。
向小寒吃饱喝足,趴在美人塌上,让侍人给自己做推拿,才觉得浑身酸痛的肌肉放松下来。
小桃拿着药膏,往她手臂上的伤口涂金疮药,还摸眼泪:“姑娘受伤,怎么不说一声,也不告诉大公子。这伤口深的,可别留疤才好。”
“告诉他干什么?告诉他他又非得眼泪汪汪不可。”明明是自己生重病都不吭一声的人啊。
向小寒心里感叹,被推的舒服了,眯着眼睛蛮不在意:“你也别担心,这地方脂肪厚,就一些毛细血管,血都没流多少。”
守门的侍人进来禀报,说大公子那边派了人来。向小寒披衣坐起,接过小桃递来的水喝了一口道:“让他进来。”
来人隔着屏风,捧着一个盒子跪在地上:“姑娘,这是大公子让奴送来的。”
小桃出去接了,拿到向小寒面前,她好奇地掀开盖子,一下子被晃花了眼。只间那盒子里满满一盒的金叶子。
向小寒将金子收了,一个人坐那里思虑半晌,问小桃:“你说他这是不是在表示,我下次还可以自由行动?”
小桃:“……”
*
天还是黑的,像司马睿这等朝臣已经整装待发等在宫门。宫门停着的马车不算少,大人们借着无数灯笼的火光,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交谈,气氛好不热闹。
等一辆朱红色的马车靠近时,场面顿时为止一静,刚才还引经据典的士大夫们一窝蜂上前,和那朱红马车中提着衣摆,踩着人凳下来的人打招呼。一时间寒喧声,恭维声此起彼伏,气氛比之刚在有过之而无不及。
吴质穿着官服,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只觉得无比讽刺。
原来这些在外高风亮节、不染尘埃的士大夫谄媚起来,除了措辞更加讲究外,和市井商户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抬眼,看到同样没有上前的司马睿一派。一群人也只是远远站着,并不靠近,只是人数少了些。刚才还和谐的场面,如今已经壁垒分明。
司马睿和他对视一眼,轻轻点了下头,随即两人都默契地移开目光。
直等到有宫人来报上朝时间到了,这场闹剧才结束,大家鱼贯而入。
皇帝今天很兴奋,当年姜云让他得偿所愿,然而那个狼子野心的提议,却让如今的他吃尽了苦头,他当然不会承是自己错了,都怪这些氏族们太贪婪。
他今天一定要好好打打他们的脸。他的目光放在了被他寄予厚望的人身上。
吴质的确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出列:“臣启奏,时下朝廷鱼龙混杂,大批功臣子弟无才无德,却占着官位不做实事,如屋下之白蚁,人体之恶疾。长此以往,必将危害社稷。”
这话说的可真够严重的,不过正合了皇帝的意,他眯了眯眼睛:“那爱卿以为如何呀?”
“臣想举办一次官吏考核,将不合格的庸吏剔除下去。”
下面顿时议论纷纷。
姜云老神在在,并没有将他放在心上。因为马上有人出列反对:“尔是何等,你有什么本事考校我们?”
“出身卑劣,德行不显,竟敢口出狂言”
“本官自然没有资格,”吴质脊背挺得笔直,掷地有声:“然听说诸位大人都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之士,那敢不敢将卷子张贴于宫门外,是非好坏,让天下读书人品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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