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课是不可能考课的，若有谁的派系里文墨不通, 那岂不是个天大的笑话？
吴质这一手, 得罪了一群人, 事情朝着白热化的方向发展，哪怕他自己心性坚韧，又有皇帝和司马睿力挺, 也渐渐挡不住士大夫们的口诛笔伐。
最让人诟病的, 就是他不曾丁忧一事。
“孙谦, 你看到了吗, 你嘴里的吴先生，就是一个不忠不孝不义之人！”小胖子拿着手里的纸，得意洋洋地站在男孩儿的课桌前, 朝他挥舞。
跟在胖子身边看热闹的孩子都捂着嘴窃笑。
黑瘦男孩儿沉默着, 薄唇紧抿，脑袋深深低垂，只有放在桌下的瘦的像鸡爪的手紧紧攥住了膝盖。
胖孩子显然对这反应不甚满意，于是将纸递到他眼前, 凑到他鼻尖硬要他看。还怕人不认字似的, 还一个字一个字指着给大声念出来：“寡~廉~鲜~耻~, 狼~心~狗~肺~。”
纸几乎是被贴在脸上, 字大的看不清楚，但即使不看他知道是什么。这是本地一个老名士写的，被传抄了很多份，贴满了大街小巷。最近所有人都议论纷纷。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先生, 明明是……那么好的先生，他偏了偏头，不让这东西进入自己的视线，仿佛这样这一切就不存在。
喃喃道：“这学堂是先生办的，只收很少的术脩，先生教我们读书认字，先生是好人，我娘也说先生是好人，这些人都在胡说。”
“我胡说？”胖子再次觉得自己受到了挑衅，双手叉腰，下巴高昂，眼睛却俯视地下撇：“如今大街小巷都传遍了，所有的大人物都在骂他。要是一个两个就罢了，现在是所有！他要是真的那么好，怎么会像过街老鼠那样人人喊打？”
孙谦答不上来，吴质是他的先生，他觉得先生好，但是他也不敢说其他大人都错了。
他很快也不用再考虑这个问题，学堂被新来的县令接管，原来的先生不止去向，换成了一个身体肥胖的老头。
新夫子深谙因财施教之道，对家境好的孩子格外关照，其余的包括孙谦，直接被扣上了愚钝的帽子，再入不了他的眼。
学上加霜的是，术脩比之前翻了几倍，还取消了原本根据家境减免学杂费的制度。
像孙谦这样家境的孩子，原本是读不起书的，如今帮扶的政策取消，商户们的捐助也不知用去了哪里，渐渐的，一切都回到了从前。
其他的孩子都收拾东西回家了，只有他固执地不肯走。
哪怕受到新先生的白眼，哪怕中午的饭食再没有他的份，哪怕椅子被胖子他们恶作剧不知扔到哪儿去。只能饿着肚子站在角落，他也不肯走。
终于，他有一天早晨来到学堂的时候，守门的换成了一个驼背老头，孙谦想往里头去，却被这老头一把狠狠推在了地上。旁边的孩子停在那里看热闹，又被先生哄进去。
孙谦用手撑着身体爬起来，想要往里冲，又再次被推在地上，如此反复，直到里面响起朗朗的读书声：“人之初，性本善……”
他这次良久没有起来，终于模模糊糊感受到，自己被隔绝在一个世界之外了。
被一面墙，一个老头，或者别的什么，永永远远隔绝在外。他慢慢爬起来，看了这学堂最后一眼，拖着小小的影子，一瘸一拐往家的方向走去。
*
向小寒没想到吴质会来找自己。她连他来了洛阳之事都不知道，最近闹得沸沸扬扬了，才听司马修讲了事情始末。
两人坐在佛寺后院凉亭中，中间隔了一张石案，侍卫在远处守着。就这么静坐良久，青年缓缓开口：“某深陷麻烦，还来叨扰姑娘，实在是惭愧了。”
他望着池中的莲花，脸上露出真心实意的愧疚。
向小寒打量了这青年一眼，他不像初见是那般瘦骨嶙峋，如今彻底张开，气质如竹，比起云一样难以捉摸的司马修，多了两份固执与坚毅。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她给他倒了一杯茶：“但是听我表哥说，如今形势十分不利，几乎没有翻盘的可能，你还是寻着机会脱身，安定两年再等机会。”
吴质转头，仔细盯着她的眼睛，却没有在那里面看到一丝一毫的鄙薄怜悯之色，全是关切担忧。
不由失笑起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如今天下人都在骂他，连亲信之人都带了怀疑之意。这位女公子却从未表现出丝毫的迟疑。
不为外物所扰，司马公子好福气。他从袖中掏出一本书：“我曾答应自己的学生，予他一本新书，如今政务缠身，恐要失约，不知女公子可否代为转交？”
向小寒看了一眼，是启蒙读物，虽然觉得有些奇怪，还是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这有何难，你放心，我一定替你送到。”
吴质想了想，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和一个包裹：“这些，请帮我转交给鲁安郡的陈家的陈娇姑娘。”
其余什么话都不肯多说。向小寒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不能辜负别人的嘱托，回府就让人带着东西快马加鞭前赶往鲁安。
谁知第二天上街，就听到有人议论纷纷，向小寒凑近去听，半天才分辨出来吴质死了，就在昨天晚上，用一把长剑，抹了脖子，一点余地都没有。
“终于死了，不知道哪里来的人，到处搅风搅雨，不得安宁。”一个带着孩子的中年男人一边说一边给孩子掰了半块儿饼。
“就百善孝为先，一个父亲死了都不丁忧的人，就是人品有问题，这种人怎么能当官？”一个长衫上打着补丁的书生一脸不屑，他手中还握着自己写的讨伐吴质的书稿，可惜这下没用了。
向小寒只觉得浑身发冷。是什么，让一个心性坚韧的人放弃自己的生命？是什么，让一个正直的人死后所有人拍手称快？
吴质明明是在为这些人争取利益，但是却成了他们口中的恶人。
她后退两步，丢了手里的买的小玩意儿，闷头往府里跑。几个侍人跟在身后追赶。
司马修正在书房练字。
向小寒一把推开房门：“阿禾！吴质死了！他……”她掉了话头：“你，你早就知道？”他的脸上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
司马修将笔放下：“今天早上便知道了。发现尸体的人说，吴大人脱了官府，浑身上下只着一件白色的粗布麻衣。”
那是他被诟病最深的地方，他在为他的养父守孝，一直在为他的父亲守孝。
向小寒有些接受不了，摇摇头：“都怪我，他昨天找我的时候，我就应该察觉到不对劲儿了，好好的为什么要送信？送什么信？”
她忍不住蹲下身，使劲儿地捶着脑袋：“向小寒，你为什么这么笨！你为什么这么笨。”
司马修上前两步，攥着她的手腕儿阻了她的动作：“便是知道了，也阻止不了，没有一个人，可以挡得住天下人的恶意。”
一人一句，也能把人骂死了。
“可是，可是他做的是对的事啊，皇帝不也支持他吗？姑父不也支持他吗？”向小寒不解。
“哪管什么是非对错，”司马修长叹一口气：“口风一边倒后，皇上便缄口不言了。”
说到底，吴质对他来说不过一颗棋子，不好用就丢了。他一直在孤军奋战。
“早知道我去救他，哪怕隐姓埋名也好。”
“他的秉性太过刚直，”对于这个，司马修再了解不过：“就算阻了，也不过是郁郁而终，活不了多久。”
这也是他一开始劝告，在这场博弈开始后，就再没开口的缘由。
“吴质已无亲族，怕是要暴尸荒野，我已着人偷偷收敛，你要是心结难解，就和我一起去祭拜吧。”
作者有话要说：停电了停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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