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慕凯跟魏导说的“有什么需要跟我讲”不是客气话。
他大三暑假在云天娱乐实习的时候，被魏导发掘，拍了《京城黎明》，由此一炮而红，正式走上了演员之路。
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生活中还有这样一个可能，他本以为自己会理所当然的沿着保研、读博、留校任教或者拿到名企offer这样的道路一直走下去。
直到他听到魏导说：“江慕凯，你知道吗，你有一双很会讲故事的眼睛。”
江慕凯那时候还没有经历过娱乐圈的浮华，对于演戏也是云山雾罩，听完魏延这一通“会讲故事的眼睛”后，回家问母亲：“凯瑟琳女士，看着我的眼睛，你觉得能看到什么？”
凯瑟琳女士认真地看着他，温柔道：“除非你发生了什么变异，否则眼睛里就是眼珠和眼白啊。”
江慕凯被魏导的彩虹屁吹捧起来的小骄傲瞬间被亲妈化解的一干二净。
不过他还是认真学习了演戏，且进步的速度非常快。如果说刚开始拍《京城黎明》的时候他还是个需要魏导手把手教学的菜鸟，到他杀青之前，他已经隐隐约约的摸到了所谓“讲故事”的边。
——这里“讲故事”的含义并非遣词造句，而是指他的眼睛、他的表情、他的肢体动作，都能拿来利用，向观众传递出人物的情感及心理。
这样的出道经历也给他的表演打上了一些特有的烙印。
比如他很擅长塑造人物，而且他的人物是细腻的，拥有各种独属于江慕凯式的小动作与细节设定。他有一段时间就这样沉浸在各种各样光怪陆离的电影世界中，将演戏看作是一件无比有趣的工作。
但江慕凯现在几乎无法集中精力去塑造自己想要的“杰德”。
“他不合适。”
几乎是看到江慕凯的第一眼，坐在桌子后面的制片人就开始摇头。
“我觉得他很合适，”桑尼·杜马斯冷冷道，“剧本是我的，我更清楚杰德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Gender》的试镜现场。
江慕凯今天一大早出门，从芝加哥中途机场坐了小时的飞机来到洛杉矶，就是为了这次试镜。
他还特意穿了一件粉衬衫，特意将自己的仪态调整回了前几天穿裙子时的模样。那件湖绿色的碎花裙也被他好好的装在了行李箱中——之所以没有直接穿裙子过去，还是江慕凯考虑到这部戏的主角杰德原本是一个男孩，他不希望自己的女装太过喧宾夺主。
江慕凯还为杰德写了大概几千字的人物小传，专门设计了一些从拙劣到熟练的女性化的动作与细节。
再加上导演兼编剧的特意相邀，可以说他准备充分，且信心十足。
但他按照通知的时间到达试镜现场时，首先得到的消息便是制片人跟导演都还没到，需要等待。
然后他就坐在这家公司楼下，耐心等待了半个小时，终于在前台小姐替他添第三次咖啡时等到了姗姗来迟的一大群人，里面就包括了制片人和导演。这些人里只有导演向他表示了迟到的歉意，制片人则带着另外一个演员直接走过了他身边，连看都不屑于看一眼。
江慕凯来之前就知道制片人同导演杜马斯之间在演员的选择上有矛盾，但他还不知道这种矛盾已经毫不掩饰地摆在了明面上。
他有那么一刻皱起了眉头，心里已经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试镜的流程非常简单，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什么试镜。
江慕凯是在制片人带来的那位男演员之后第二个进场地的，他刚走进门，就有工作人员塞给他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对着镜头表演一下慌乱和无措。】
然后就没了，江慕凯甚至把纸条翻转了一下，除了这行字以外什么都没写。
他压下心底的疑问，从心里已经写好的人物小传中翻出了自己塑造好的杰德，然后想象着杰德刚刚发现自己对成为女人、对化妆品和裙子向往时的慌乱，对着镜头做了几个表情。
“停。”
整个流程持续了还没有两分钟，这个简单的、甚至于完全是个过场的试镜已然结束了。
“就这样吧。”
江慕凯怀疑这么短短两分钟的时间里他们到底能看出什么东西。
他从杰德的角色中脱离出来之后，没有离开，而是环顾了一下，发现刚刚进来试镜后就没有再出去的男演员果然还坐在房间里，手里拿着一摞剧本在看。
江慕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对方一直低着头，似乎看得很投入。
他干脆就走过去，也在附近找了个长椅坐了下来。
制片人跟导演根本没来得及让两个演员出去，他们直接就这么争执了起来。
“什么叫就这样吧？”杜马斯提高了自己的声音。
“你说自己清楚杰德应该是什么样，无非是看外表罢了，”制片人说，“尤金在这里更有优势，你懂我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直说什么，避开了可能会有的种族歧视的指责，但是他的话里话外都是那个意思。
主角不能用亚裔。
江慕凯在好莱坞试过镜，知道亚裔出头有多难。
至今为止的好莱坞商业片，除了让亚裔风光了一时后很快又衰落的武打片，还从来没有一部是亚裔独挑大梁的*。和他同公司的季嘉树拿到戛纳影帝，本应最风光无限的时候，在好莱坞也只能接到配角邀约。
季嘉树私下跟江慕凯提到过他在好莱坞受到的隐形歧视，说自己远比江慕凯感到的排斥感更重。
“你至少有一半的欧洲血统，脸不完全是亚洲人的脸，”季嘉树平静地说，“他们印象中的亚洲人，无非就是塌鼻梁和眯缝眼，他们印象里的中国，是那个媒体口中充满着矛盾，古老又邪恶，现代又落后的地方。即使你是二代移民、三代移民，恨不得天天将星条旗穿在身上，但那又有什么用呢？除非去把皮肤漂白，否则你永远都只是别人眼中跟他们不一样的‘亚洲人’和‘中国人’。”
“反派和丑角，这就是我在好莱坞收到的剧本里最多的角色。”
“你跟我们都不一样，慕凯，或许你是我知道的那个唯一可以去试试的。”
他当时怎么回答季嘉树的来着？
似乎淡淡地就过去了，因为他那个时候也没想过有一天会来到洛杉矶，来到好莱坞。
江慕凯收回了自己飘远的思绪，制片人同导演还在不远处窃窃私语，被他们议论着的两个演员，江慕凯坐在一条白色的长椅上，那位名叫尤金的男演员则坐在离他大概五米远的另外一把长椅上，还在低头看剧本，完全不管那边在说些什么。
江慕凯忽然站起了身。
他起来的动作有点大，房间里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制片人和导演杜马斯，都集中了过来，只有尤金还在一旁看剧本。
江慕凯没有理会哪些疑问的目光，他团了一把自己的粉红色衬衫，低头调整了一下步态和表情，走到那个叫做尤金的男演员身旁。
“你好，”他小声地说，“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这是杜马斯给他的剧本里男女主相遇的第一场戏，“杰德”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埋头看着剧本的男演员突然抬头。
他长得很英俊，嘴唇很薄，绿色的瞳孔像宝石一样漂亮，眉眼间自成一股风流，是那种很有魅力的、很讨女孩子喜欢的长相。
他错愕了那么一会儿，但很快接住了江慕凯的戏。
“可以。”他哑着声音说，“这里本来也不是属于我的地盘，美人（beauty）。”
江慕凯看着他的脸，催眠自己将眼前的人想象成一个女人。
“春天快到了。”江慕凯坐下之后，轻轻晃了一下自己的小腿。他眯了一下眼睛，用两根手指捋了捋自己右颊边不存在的头发，“你喜欢春天吗？”
……
他们两个就这么在房间里演完了整整一段。
江慕凯念完最后一句台词，从椅子上坐了起来，挺直腰背，向尤金伸出了手。
“Kay·Jiang。”他说。
“尤金·马克西莫夫。”尤金握住了他的手，“很高兴见到你。”
江慕凯点头，两人目光相接了一下，很快又移开。
他接着转身看向制片人和导演：“我想我的试镜应该结束了，再见。”
江慕凯走出大楼之后感觉身上陡然一轻。
他已经做完了自己该做的，接下来的结果或许不怎么令人满意，但至少也比准备了一周后就做了几个表情敷衍了事要强。
打开手机，魏导的微信也来了。
【魏延：谢谢小江，暂时不用，我已经联系到了陈安峤。】
昨晚直到睡觉前魏导也没回复江慕凯，他猜是那会儿魏导很可能刚起床，就收到了爆炸性消息，所以没来得及，现在总算是有了消息。
江慕凯看着陈安峤的名字愣了一下，这是一个云天的男明星，一直想转型。
他突然清晰的认识到，《刺客》很早就不属于他了，而看起来，《Gender》也即将离他而去。
他没再给魏导回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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