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 天空下着雨。
店里的客人已经寥寥无几, 最后那几桌的盘子里都只剩了点残羹冷炙, 酒瓶子立的立、倒的倒，早就全都空了。
苏绵在等着他们结账, 结完账, 她就可以下班了。可是喝了酒的客人总是话特别多，几百年没聊过天似的，有话也不回家说，非要待在餐厅里, 要上一壶茶，再聊上个把钟头。
有人走进店来, 服务员连忙上前说：“抱歉, 我们已经打烊了。”
小伙子微笑着指了指苏绵：“我找人。”
服务员不再说什么, 让到一边，苏绵看清楚来人，是韩奕的助理小新。
小新趴在收银台, 面对着她用一根手指戳了戳门外, 声音特别轻。“陶小姐, 老大在外边等了很久了，你到底啥时候下班？”
苏绵透过玻璃门望出去, 马路对面的树下停着辆车, 天黑下雨，她看不清楚，依稀觉得, 是韩奕的车。
“他等我干嘛？”
“他打电话你没接，在外面等了一两个小时你又不下班。”小新愁眉苦脸的样子，“老大让我来叫你出去一下，他有话和你说。”
苏绵晚上工作的时间没看手机，后来没什么人了，她就一边看注会的考试题，一边等着人家结账下班，也没顾上看手机。反正，平时没人找她。
“你也陪他等了两小时？”她问。
小新抖了抖蜡笔小新似的两根浓眉，苦哈哈地笑了笑，没作声。
她撇了下嘴，看来真是这样的。韩奕这人真是够了，私事也要拉上助理。他就是知道，他自己过来叫，苏绵不见得肯搭理，但是小新过来，她就不忍心让人家不好交差。
老板娘看了眼挂钟，走过来，对苏绵说：“你跟他去吧，这时间也不早了，你收拾好直接回家，剩下两桌我来收银。”
苏绵道了声谢，把当前的账交接了，拿了包包出了餐厅的门。
小新已经不知去向，韩奕下了车，站在马路对面。依然是俊朗的外表，眼中少了些清冷，多了点愧疚和自责。
之前他让小新去打听，她从凌霄集团下班后会去哪里。结果不是回住处，而是来这家餐厅打工。别人一天工作八小时，她一天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在工作，为了赚钱。
当初说好了，韩奕出学费和生活费，她做他的女朋友。现在，她宁可这么辛苦地自己挣钱，也不要再做他的女朋友。
这就是他曾经以为的拜金女。他知道，他这个“男朋友”当得实在太差劲。
苏绵往前走了一步，淋到了雨。雨下得不大，但她想起今天穿着白色的衬衣，如果湿了，可能会很透。
韩奕已经飞快地跑过了马路，来到她的面前，撑着一把伞，举过她的头顶。
属于他的气息，带着往日那些苦涩的回忆。
苏绵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离开了他的伞，与他拉开距离，重新回到餐厅的屋檐下。
“韩先生，你找我有事？”
韩奕苦笑，随着嘴角轻轻地一勾，仿佛心口也被撕裂了一道口子，不见血，只是疼。她的语气那样冷，像隆冬的天气突然来袭，往他胸口空了的地方，一个劲儿地灌着风。
他艰难地开口：“星落，过去的事……都是我不好，我和清雨……”
“你不必和我解释的，我现在已经想开了，你和何小姐相识更早，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欢她。只不过，你不该拉上我，掺和在你的感情里。先给了希望，然后又失望。这一次，是我主动退出的，如果你们能在一起，那就祝你们幸福。”
他听了这话，心里更难过。他站在屋檐外面，雨点打在伞上的声音，七零八落。
“不是这样的。我是想说，我和清雨不可能在一起，我现在想明白了，我不该为了她，错过你。”
“星落，跟我回去好不好？”
苏绵怔了怔，淡淡地笑了。“你的意思是，你想明白了，我就该乖乖地跟你回去了。我是一个备胎，在你需要的时候，我应该随叫随到？”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倾倒了手中的雨伞，上前一步，她避之犹恐不及地退了两步。
韩奕怔忡地看着她，只得又退回到屋檐外，这一次，他连伞也没顾着再撑回来。
“别再闹了好吗？”他哑着嗓子，“我知道，你从前一直对我很好，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是我没好好珍惜，现在我后悔了，我不想和你分手了。我保证，这一次我一定非常投入地做一个好的男朋友，我们可以回到过去，比过去更好……”
“我们早就回不去了。”苏绵冷冷清清地站在那里，夹着雨丝的风吹过来，湿润中带着浅浅的栀子香气。那香气芬芳在逝去的岁月里，一去不回，无论，它曾经多么地沁人心脾。
“你保证不了什么的，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无论爱与不爱，都不重要了。我打动不了你，你同样也挽回不了我，分手了就是分手了，韩奕，落子无悔。”
她弯着眉眼，温和的样子没有杀气，她说的话却杀人于无形。“分手的时候，你说过‘随便你，你不后悔就行’。我不后悔，可为什么，后悔的人是你？”
韩奕觉得脸疼，他记得，他还说过，别和我玩欲擒故纵，你会得不偿失的。如果他早知道，有一天他会站在雨里求复合，他当时说话会经过一下大脑。
他不过就是仗着，更在乎的一方是她，所以韩奕以为，她离不开自己。
“我今晚说的话，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别急着答复我。”他知道，现在再逼她也没结果，他低柔着声音，态度很诚恳，“下着雨，让我送你回去？”
雨虽然不大，这一会儿他没撑伞，身上却已经湿了，头发也一缕一缕的，有点狼狈。
他在等苏绵回答。
“她不会考虑的！她也不需要你送她回去！”喊着回答的人是凌恤。
俩人回头，看见凌恤撑着伞，远远地站在雨里，漂亮的丹凤眼里怒气冲冲的，像藏着冰冷的刀锋。
他已经几个大步来到苏绵的面前，向着她把伞伸过来，雨水马上滴落在他的肩头。
苏绵会意着，轻巧地一跳，跃入他的伞下，推着他的伞柄，保持在俩人中间的位置。
她问：“你怎么来了？”
“下雨了。”似是而非的回答。凌恤偏头看着她：“走吧？”
她说好。
俩人转身，韩奕如梦初醒地叫她：“星落……你托爷爷还我的卡，他已经交给我了。咱们之间，非要分得这么清楚吗？”
她笑了笑：“清楚点好。只不过……那个胸针我暂时还没找到。”
“爷爷很想你，一直在念叨你，改天，我们一起去看看他吧。”
韩奕眼中满是期待。凌恤的眸色却黑沉得像这阴雨的天，他握着伞的手，禁不住默默地紧了紧。
苏绵想了一下：“我有空的时候，会去看爷爷的。咱们各去各的，别一起。既然分手了，就别再含糊不清，让爷爷误会。”
凌恤如释重负地弯了下嘴唇，俩人重新转身，缓缓走入雨幕里。
韩奕一直站着没动，直到亲眼看着他俩上了辆的士。在过马路的时候，旁边过来一辆车，凌恤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竟然在她的腰上轻轻地搭了一下，虽然只是示意她让车，却看得韩奕怒火中烧。
他回到自己车上，抽了几张纸巾随意地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脑中仍然止不住地回想着刚才那一幕，一次又一次。
酒会上，他看见凌恪的手大大咧咧地放在何清雨的腰上，还偶尔带着亲昵的小动作。那时他也生气，但是和现在不同。
那时，他更多的是恼怒，就如苏绵说的，他怪何清雨之前给了他希望，最后却发现是失望。
而此时心中的不舒服，却更多是冲着凌恤去的。韩奕想把他那只手从她的腰上弄开，不让他碰。他讨厌凌恤总在她身边绕来绕去，他讨厌凌恤能吃到她做的东西，他更讨厌在她困难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的那个人不是他，是凌恤。
韩奕靠进座椅里，闭上眼，许多他以为自己不在意，早该忘了的画面，却格外清晰。
两年前，她像土匪一样地把他拦在路上，却又在听见他问愿不愿意做我的女朋友时，蓦地羞红了脸；分手前两天，她在车后座上搂着他的脖子醉意朦胧地问，如果有别的男生喜欢我，你会不会吃醋；酒会上，她美得像仙女下了凡尘，在泳池边和凌恤嬉笑打闹；还有刚才，薄薄的雨雾隔在他和她之间，宛如天堑，她说，我们早就回不去了……
心中的痛意那么明显，他酸涩地问自己，是不是吃醋了？
他对一个人、对一段感情是有多迟钝多无视，才会在分手以后，才明白自己是在乎的。如果有别的男生喜欢她，他真的会吃醋。
她和何清雨不一样，在韩奕心里，何清雨是天边的白月光，他求而不得的人。人都爱盯着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但是对于他而言，何清雨从来就不是他的。他知道她和宋淮好上，又知道她怀上宋淮的孩子，再到他看着何清雨站在凌恪的身边，他只有愤怒，却谈不上吃醋。
而陶星落，他习惯了她在身边，习惯了她的依附和讨好，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在他的意识里，星落是他的。直到这种占有感被破坏了，他才幡然醒悟，没有谁注定了离不开谁，他可以不珍惜，却并不能阻止她被人爱。
韩奕听着车窗外的雨，纷纷乱乱，可他的心却越来越清楚。他知道了，在爷爷面前，他心底那点呼之欲出的心思是什么——他错过的不仅是一个人，更是一段不曾明了便已失去的感情，他是喜欢星落的。
星落是一把曾为他默默撑着的伞，现在伞收走了，他站在滂沱的雨中，不知归处……
手机响了一声，进来一条信息，韩奕看了一眼，是爷爷。
爷爷问：给星落介绍对象，想发几张照片给她自己选选。你看，要不要我先发给你，你再转发给她？
韩奕这会儿觉得爷爷在往他胸口上戳，爷爷年轻时办事的风格是快准狠，怎么老了扎人心，还是这个风格？
他拿着手机想问一句：我这孙子到底是不是亲生的？
再想想，他好像没资格说这话。当初是他不喜欢，分手是他答应的，爷爷和星落关系好，愿意帮她介绍对象，这事有哪里不对？
他咬着牙，回复了一句：我没空，您自己发。
他想到这些相片发过去，不光戳了他的心，肯定连带着凌恤，他心里突然有点痛快。
另一边，凌恤和苏绵上了的士。
凌恤收了伞，对韩奕那招耿耿于怀。“不带这样的，动不动把爷爷搬出来，他到底算不算个男人！”
苏绵没懂他生气的点在哪里，只是说：“爷爷人很好的，对我一直很和气。他年纪大了，又住得偏僻，如果经常有人去看看他，他就不会那么闷。”
凌恤看了她半天，憋出一句：“我没爷爷但是有爸爸，我爸也住得偏僻，改天我带你一起去看看他。”
“……”苏绵横他一眼，还说不是小孩子，为什么啥都要比较一下？
她懒得和他争，过了一会儿，手机连续响了好几声，她划开一看，是韩爷爷一口气发了好几张相片。而且，他还很大气地对她说了一句话：看中哪个爷爷都能帮你介绍。
凌恤把头挤过来，看她手机屏幕，等他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开始闹心。这韩家的爷孙俩，到底还能不能消停了？
他气不顺地哼了一声，轻蔑地说：“不用看了，这个不好。一看就特别花心，绝对是脚踩五六条船，以后肾虚到不行的那种人。”
“你还会看相？”苏绵傻乎乎地问，“花心也能看出来？那，这个呢？”
“这人印堂发黑，三日之内肯定倒霉。”
“……”她又划了一下，“这个？”
“这个皮糙肉厚，小鼻子小眼，眼睛下面还有颗痣，一看就知道他睡觉打呼放屁还磨牙……”
车猛地停下，司机没好气地说了声：“到了。”
凌恤用手机付了钱，抬头看见司机从后视镜里目露凶光地看着他，皮糙肉厚，小鼻子小眼，眼睛下面刚好也有颗痣……
俩人特别麻利地下了车，苏绵踹他一脚：“以后收收你的毒舌，这位师傅没把咱俩扔半路上，还真是厚道。”
这回，凌恤难得地没顶嘴，乖乖地跟在她身后一起上楼。
电梯里，苏绵问：“突然那么安静，在想什么？”
他默了默：“在想，我是不是该自己挣钱，然后，买辆车。”
她抿唇笑着，出了电梯，动手开门，嘴里没太在意地说了句：“难得，凌二少居然想要自己挣钱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回忆录：凌恤：从前我以为的快乐，是安于一隅，不争风雨不妒山河。后来我要的快乐，是变成最好的自己，能在你需要的时候，为你遮风挡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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