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的月光洒在飞檐上, 夏夜宁静。
今晚, 路江月没出宫, 坐在灯下看那些批红过的折子。他虽然是太监的身份, 干的却是皇帝干的活儿。
薛临立在旁边, 腰背躬得像个大虾似的。“流光殿那边的当值太监传来的话,说皇上今晚大发了一顿脾气。”
“为了何事?”他从折子上略抬了抬眼。
“为了杜若。皇上先前交待了,叫他夜里过去, 可后来太医院去了人,说杜若不便前去给皇上诊脉, 说是, 晚饭后起了一身红疹。”
路江月半笑不笑地冷哼了一声:“还真是巧。”
薛临退下,他一个人安安静静看了会儿折子,也不知过了多久,薛临又进来了,他说:“杜若来了。”
路江月将没看完的折子放在一边,示意叫她进来。苏绵一进屋, 恭敬地行礼问安。他位高权重, 且眼下又是有求于他, 苏绵触地行了个顿首礼。
他也不叫人起来, 只是居高临下地瞥着她问:“既然起了疹子,不自个儿好生歇着, 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苏绵伏在地上,嘿嘿一笑:“督主果然是消息灵通。”
他不接话,白净修长的手指在桌案上一下下地点着, 默了半晌。玉容上一双狭长的媚眼里深不见底,他幽幽说道:“在静悦宫里,不愿意和丽嫔抢功,皇上叫你去流光殿,你却让自己起了疹子。我还是头回见人像你这样避着圣宠,你留在宫里,到底是何居心?”
苏绵起疹子,确实不是巧合。她知道原主这身子对螃蟹过敏,晚上特意央求易绍,帮她向御膳房讨了好些蟹黄蟹柳做的包子和面,猛吃了一顿,没过多久,就起了一身疹子。她这会儿身上也是又红又痒,涂了药膏,喝了药,仍是难受得很。
她只觉得,路江月的目光如芒刺在背,让人脊背发寒。
很少有一个人,能让苏绵感觉到怕。他仿佛能轻易地看穿人的心思,让你站在他面前,不,趴在他面前,像透明的一样。而她听过这位督主的手段,阴险狠辣,在朝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督主明鉴,臣没有居心,臣只是想待在太医院,安心地学本事,治病救人。非臣想躲着圣恩,臣只是想,守着太医的本分。”
路江月的语气缓和了些:“起来吧。那你上我这儿,干什么来了?”
苏绵连忙把随身带来的食盒打开,里面装的,是她为了来拍马屁抱大腿,特意做的药膳点心:山药糕、枸杞水晶糕,榛子酥和八珍膏。
她一样样端出来,摆在桌上,笑容可掬地讨好:“特来孝敬督主。”
她顿了顿又补充:“督主可取银针试过,或者,臣吃给您看,保证无毒。”
路江月冷着脸,阴森凌厉地说:“我讨厌不老实的人。”
苏绵手心冒汗,只得小心地赔笑:“臣是来求督主庇护,臣会做好吃的,还会看病,您下回有病……”
“你才有病!”他傲慢地说,“本督不缺厨子和大夫,我与你也没什么交情,我为何要因你,去得罪皇上?”
苏绵当然知道,自己没什么能给他的,他有权有势,根本没有平等交换的前提。可她得活下来,而且,她实在不想让朱琰碰。当初不让她逃出宫,这都是系统把她逼到这步田地,苏绵就从没这么窘迫过。
她试探着问:“臣斗胆,请问督主……喜、喜不喜欢男人?”
“不喜欢!”他答得特别干脆,声音还响亮。他知道宫里太监有好这口的,但他想都不愿想。
苏绵长舒了口气:“那就太好了!”
“……”路江月感觉自己掉坑里了?
苏绵放心地一把抱住金大腿,声泪俱下:“督主啊,臣好可怜,臣只想安心地做个八品医官,怎么就这么难……”
路江月猛然被个娘娘腔的男人抱住大腿,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他原本还想婉拒的,这会儿脱口而出,说了一个字:“滚!”
苏绵偏不滚,她以前听人说,太监身上都有股难闻的味道。今日凑这么近,他身上不仅不难闻,而且,衣服上不知熏了什么香,很是清冽。
为了生存,她是斗志满格的。她抓着不放手,继续哀求:“督主啊,你救救臣吧!臣生性愚钝,若是到了皇上跟前,定会忤逆他,惹他生气,迟早小命儿不保。臣上有爹娘,下有一只旺财,上上还有祖父母,祖母年迈体弱,臣若死了,她定然也活不成啦……”
“……”太医院的人耍赖都是统一了口径的,家里养的是同一只旺财?
他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不耐地想把她甩开,手肘撞在桌子上,一盘点心歪倒在地。苏绵还不撒手,路江月实在受不住她一身的药气,她为了消疹子,身上涂的药膏熏得人睁不开眼,脸上也有红疹,看起来无比滑稽。
他拽住苏绵的袖子,想把人从自己身上扯开。苏绵晚上没穿她的八品官袍,穿的是常服,盛夏的衣服布料轻柔单薄,他用力过猛,刺啦一下,袖子从肩处被扯破了。
苏绵收力不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唉哟”了一声,想揉一揉屁股,却摸到一块山药糕。
散落在地上的点心,被她坐扁了。
她哭丧着脸,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本是姿容倾城的一张脸,长了疹子抹了药膏,现在苦着脸,再挤出几滴泪,把药膏冲得一道一道的,看着像个鬼。
难怪她今晚能躲过去,她毁自己的时候,真下得去手。
路江月没好气地说道:“宫里生性愚钝的,死的多了,我救得过来吗?你别是没蠢死,想来本督这儿把自个儿作死。你是死是活,与我有何相干!”
路江月不是菩萨也不是善人,他自己九死一生从太监堆里混出个人样来,绝不会随便为了个什么人就去触皇上的逆鳞。他若是那样冲动,好打抱不平,只怕坟头的草都已经长老高了。
他唤了薛临进来,冷漠地说:“给他找件衣服,然后送杜太医出去。”
苏绵感觉到薛临探究的目光,主动解释了一句:“我的衣服被督主撕破了。”
路江月、薛临:“……”
路江月头如斗大,斜了薛临一眼:“看什么看,还不快去。”
薛临连忙去了,若非深知自家督公的秉性,他差点要自行脑补。苏绵身材纤瘦,手边并没有合适的衣服,薛临很快拿来一件披风,将人从上到下一并遮了,正好,连屁股后头坐上点心的印迹也看不出来。
路江月总算是将人打发走,耳根得以清静。他冷冷的眸光落在地上,看见苏绵做的山药糕,每一块都用梅子酱画了个什么东西在上面。是个兔子还是只猪?可惜一盘子都翻了,没剩下一块完整的,他看不出来。
苏绵今晚的心情,是无比沮丧的。抱太监的金大腿真不容易,而且,路江月是铁石心肠。可是,抱不到金大腿,她以后该怎么办?
路江月起初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毕竟这些年,被朱琰看上的人不少,有些事后留在了后宫里,有些玩玩也就腻了。据说也有一开始不从的,寻死觅活的,可一旦封了宫妃,或是得了一堆赏赐,最后也就什么都不说了。
他虽是权重,却到底只是个奴才,皇帝房中的事,他管不了。
他起先想着,这个杜若,也就是使使性子而已,所谓胳膊拧不过大腿,更何况,被皇帝看上好处多了,何似留在太医院,受那般清苦?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里,路江月时不时会听到关于杜若的消息,宫中尽是他的耳目,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况且,杜若闹出来那动静,每回都不小。
头一回,她失足掉进千鲤池,把整个后宫闹了个人尽皆知。后来听说,她人没大碍,只是当晚便起了烧,好几天高烧不退,卧床不起。
后一回,她从晾晒草药的梯子上摔下来,那么巧,太后宫里的人去太医院取药,亲眼目睹她摔断了胳膊,险些就半身不遂。
路江月听到这些消息,捏了捏额角,看不出这个娘娘腔的小太医,性子还真烈,对自己下手,一回比一回狠。
苏绵落水高烧那回,路江月当时不大信,他想着,她自己就是太医,对外说起烧了,没准儿是糊弄人的?
于是,他亲自去了趟太医院,非说自己上回牙疼没好,这两日又疼,指定要杜太医出来给他诊脉。
后来,是挽秋搀着苏绵出来的,玉雪似的肌肤烧得像两团红云。她隔了白丝帕,搭上他的脉,哪怕是隔着丝帕,路江月都能感觉到,她指尖灼热的温度,烫的人不舒服。
苏绵诊了脉便知,他没病,不过是特意跑来戏耍她。她白了他一眼,却是神色恹恹,没什么威慑力。
路江月突然心虚,眼见着她站起来的时候晃了晃,就要一头栽下去撞在桌角上,他飞快地拿手为她挡了挡。
人被挽秋搀住了,她的额头触到他微凉的手背,又迅速地离开。
他以为,她会再开口向他求救,可她没有。
路江月后来自己也不明白,当时怎么就想要伸手帮她挡一挡,后来他想,大概是觉得她那么张好看的脸,若是在桌角上撞个大包,可惜了。
他不喜欢男人,可是杜若那张脸,看着却是赏心悦目的。
那次发烧是真的,不过,这次摔断了胳膊有点夸张。苏绵把该用的药都用上了,手臂包的像个粽子,外头看不出来,谁知道她的伤严重到什么地步?
苏绵上回落水,让她躲了半个月太平,这回断了胳膊,应该能管三个月。她并不想总这么自残下去,她盼着后宫那群女人们给力一点,能迷得朱琰对她失去兴趣,可是,她听来的消息,丽嫔得宠归得宠,朱琰身边那位严公公仍是隔三差五便来太医院打听她好了没有。
她就像被狼盯上的肉,如何才能逃脱?
其实她已经想过,最坏的结果,就是她毒死朱琰,然后嫁祸邹佩柔,把原主那一世受的陷害都还给她。学医之人,能救人,也会杀人。
可是,苏绵不想弄脏自己的手,而且,她毒死朱琰,很可能自己的清白也保不住。
农历九月,两广一带传来消息,说是有地方遭了瘟疫。朱琰照旧天天沉醉在他的温柔乡里,路江月亲往太医院,与易绍商量对策。
说完了话,他带了薛临信步往后院走,太医院处处是药香,前面炉子上白烟袅袅。
远远的,他看见苏绵吊着个胳膊和挽秋在说笑,这一男一女,男的白净俊俏,女的姿态殷勤。他愣了愣,想起上回挽秋搀着杜若出来给他诊脉,那情形也是说不出的亲昵。
他一时胡思乱想,莫非杜若死活不肯被皇帝碰,是为了这姑娘?
俩人见了他,连忙过来行礼问安。挽秋退下了,苏绵的表情便冷淡下来,全不似方才语笑嫣然的模样。
路江月何尝受过这样的冷遇,他淡淡地看了眼她的胳膊,嗤笑道:“你这些法子也算豁得出去,只可惜,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臣也没别的法子了,督主有长久之计,可是臣卑贱之躯,值得督主为了臣去得罪皇上吗?”
他握了握掌心,不说话。他一撩衣摆,就在方才挽秋坐的地方坐下,又回瞥了一眼,示意苏绵不必站着。
苏绵看着药罐下的炉火,坐在那儿,幽幽说道:“臣上回是跟督主开玩笑的,臣上没有爹娘,下没有旺财,更没有祖父母。臣的爹,也是个大夫,他为了救人,死在了山洪里。如今,臣是孑然一身,是死是活,都无所谓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是非要臣做些不愿做的事,臣也是……没法子的。”
路江月把指节捏得发青,朱琰在那些事上的荒诞不节制,他是有所耳闻的。
他不愿想下去,却冷眼看着她:“开玩笑的?我还以为你和那个女医士不是兄妹就是夫妻,有同一对爹娘,同一只旺财。”
“她叫挽秋,”苏绵一本正经地介绍,“她和我关系可好了,平时像姐俩。”
挽秋不知道她是女的,可能因为她比较“娘”,太医院里女医官少,所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 他见过娘的,没见过娘的这么理直气壮的。
苏绵不过动了动,椅子上的医书被她挤了下去,那书是她看了一半,本就是开着的,掉下去翻滚两下,差点滚进炉火里。
她弯下腰,伸了手去炉前抢救她的宝贝医书,炉口很烫,她又吊着一只手,动作十分笨拙。
路江月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回来,她抓了书在手里,已经被烫的龇牙咧嘴。纤白如玉的手背上被烫红了一块,他冷静地把手拉过来,凑在嘴边吹了吹。
苏绵看着他狭长漂亮的眼睛,红润艳丽的唇色,一时失神。她从未想过,路江月会做出这样的动作,这还是那个阴狠冷漠的权宦吗?
他凛着眼色问:“书重要,那手还要不要?”
问完,他抬眼见苏绵用这样的眼光看着自己,路江月飞快地把她的手丢开。掌中还留有纤细柔软的触感,他莫名着恼,目光变得冰冷:“像你这样的书呆子,早些死绝了宫里更清静。”
他扭头便走,苏绵无语:我捡我的书,我招他惹他了吗?
路江月这一走,再没往太医院来过,过了几日,连易绍也动身,前往两广一带了解疫情。
苏绵原以为自己这胳膊断了,应该能让朱琰三个月之内别找她麻烦。谁知道,三个月没到,朱琰又让人来传话,命她次日晚前往流光殿。
这次连叫她去诊脉的借口都没说,撕破了脸,连幌子都不要了。朱琰说,不论是死是活,也不管断胳膊断腿,杜若,非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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