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正是宫里的晚膳时间。
严公公带着两个人, 站在小院里, 苏绵苦着脸, 站在廊下。
朱琰这回是有多心急, 居然不等她自己去,早早地派了人来接她,不, 抓她。
严公公笑出了抬头纹、鱼尾纹和八字纹,眼睛里却没带善意。“杜太医, 皇上命奴才过来, 请您前往流光殿。”
“这个时辰,公公您吃饭了没?” 苏绵笑得十分客气,“不如留下来,一块儿吃点?”
“不必了。皇上交待的差事,哪儿敢在这儿瞎耽误工夫?”他挑着半边嘴角,嗤笑道, “皇上还特意交待, 请杜太医不必用晚膳就过去, 陪皇上一块儿用膳。省得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又生了疹子,七灾八难的。”
朱琰也不是傻子, 路江月能一眼看出来的事,他不可能想不到。
先帝驾崩时,他能够从皇子们中间成为唯一的皇位继承人, 靠的是路江月。登基后,路江月仍然权倾朝野,宦官当政,朱琰没什么国事需要操心,日复一日,便将心思都花在捉鸡斗狗、风花雪月上。
这几年,他后宫充盈,没收在后宫里的宫女太监甚至臣子,也有不少。他年纪轻轻的,却放荡惯了,反正他是皇帝,这世上就没有他得不到的人。
因此,偶尔出现一个让他得不到的,他反而更觉得有趣,更加惦记。上一世的邹佩柔就是这样,欲擒故纵的把戏玩得好,即便她容貌不如原主,最后依然是赢家。
邹佩柔还有一点招朱琰喜欢,那就是她的医术。她在朱琰面前,时刻不忘表现出,她勤奋好学、医术超群,且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这些让朱琰觉得,她在一众的宫妃中,显得那么与众不同。
这一世,邹佩柔依然喜欢在朱琰面前卖弄自己的医术,让他觉得自己是最特别的。只不过,少了原主这个绊脚石,她轻而易举便盛宠一时,根本没想到多此一举地去欲擒故纵。
于是,苏绵对朱琰避而不见的态度,反而吊得朱琰撒不开手,一想起她那个细皮嫩肉,比宫妃还玉雪剔透的小脸儿,夜里几度口干舌燥。
如今躲猫猫久了,他没了耐心,只想来个猛虎扑食。她若是不肯,朱琰也不介意先给她点苦头尝尝,让她明白什么是君威。
“公公您也看见了,我这儿胳膊还吊着一只呢。我比不得公公您善察圣意,又粗手笨脚,这一去倘是惹了皇上生气,伺候不周,那可就糟了。”
“伺候周不周,那全得看皇上的心意,”严公公把脸一沉,有点狐假虎威的味道,“您再不走,那可就是抗旨了!”
“要不然,公公们先行一步,我换身干净衣裳就来。瞧瞧我这一身药味儿,可别熏着皇上。”
苏绵正要脚底抹油,严公公身后两个小太监得了个眼神,左右夹击地扑了过来,直接把人扭住独臂,按住了。
“你们不能这样对我,”她叫道,“皇上只说让你们来请我,可没说对我动手。你们当心,等我见了皇上的面儿,就向他告状!”
严公公翘着兰花指:“皇上说了,你若是不肯吃敬酒,便让你尝些苦头,别自作聪明。”
苏绵抬腿,一脚把右边的小太监踹倒在地,左边那个见状,伸了手要打过来,她仰着脸叫唤:“打呀,打坏了我今天见不了皇上都怪你。”
那太监一愣,不敢下手。脸肯定是打不得的,皇上就看中了这张妖孽似的脸,皇上宝贝的东西,谁敢弄坏了?他再看苏绵身上,纤弱单薄的一个人,仿佛下手重些就能折断了,皇上不得尽兴,他如何担待得起?
严公公阴险地笑着走过来,对俩人说:“把人给我按住喽。”
苏绵被重新按住,抬脸看见老太监不知道打哪儿摸出根长长的针来。她愣了一瞬,恍然大悟地嘀咕了一声:“容嬷嬷?”
难怪后宫里总有些变态爱拿针扎人,既不伤脸,身上也没多大创口,看着人是完好的,实则让人痛苦不堪。苏绵想不到,自己这番穿越,居然遇上了男版的容嬷嬷。
严公公不知道她在嘀咕个什么,拈着针,面目狰狞地戳过来。这会儿注意力都在针上,苏绵狠踢一脚左边那人的后膝窝,小太监不由自主地往前扑,拿自己的胸膛给苏绵当了回盾牌。
一针扎上去,她听见“噢呜”一嗓子,像狼叫似的,差点震穿耳膜。
苏绵撒腿就跑,又被另一个小太监拽住,他用力一扑,苏绵直接趴在地上,压着那根吊着的断臂了。她嚎啕大哭:“妈呀,疼死我了,你这是谋杀啊,我的胳膊这下要粉碎性骨折啦!”
听到这个惨,严公公和“盾牌”一时愣住,“盾牌”连嚎叫都忘了。苏绵身边那小太监吓得颤巍巍的,凑过来查看。
他却见苏绵头一低,把吊脖子上的绑带放下来了,又松了几下,露出了她的“断臂”。都以为会是条血肉模糊,碎成几截的胳膊,谁知道,她胳膊从绑带里一解脱,当下灵活地出了一拳,凑过来查看的小太监正中左眼。
“噢呜……”一只黑眼熊猫在嚎叫,苏绵又跑了。
严公公怒道:“好大的胆子!你这是欺君哪!”
说好的胳膊断了,至少得三个月才能长好的呢?随时都可以拿出来打人??
三个太监在后面追,苏绵在院子里躲猫猫,门外墙边有几个宫人在悄悄地围观。毕竟这里闹出来的动静不小,嚎叫声陆续引来了一干吃瓜群众。
严公公又拿着针撵上来了,苏绵眼看要被追上,拐角处突然伸出口锅来,她一看,是挽秋。
她接了锅在手里,回身照着严公公就是一顿揍。银针对铁锅,严公公兵器不占优势,被打得鼻青脸肿,额头上还有个大包。
俩小太监左右包抄着来了,苏绵把铁锅猛地一扔,飞快地往院角一棵柿子树上爬。上了树,占领了高地,她大声冲着院子外面叫起来:“救命啊,严公公要杀我啦!”
严公公刚被铁锅砸中,坐在地上发懵:我在哪?我是谁?我在干什么?
苏绵一边喊“救命”,一边往下面扔柿子。柿子正是熟透的季节,一个个软趴趴的,一摔就烂得像稀泥,两个小太监站在树下,各自顶着一个烂柿子,黄色滑腻的柿子汁顺着脸往下滴答。
一个小太监抹了一把脸,委屈兮兮地仰头说道:“你还喊救命?你良心不会痛吗?”
“跟她废什么话!”严公公气急败坏地冲过来叫嚷,“你下来!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我不下来,说不下来就是不下来!”
苏绵抱着树,知道自己这模样有点狼狈有点怂。可是她安慰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她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不想动手杀人。虽然,她并不是什么大丈夫。
逼着她去面圣,她只有弑君一条路。朱琰狗皇帝该死,可他毕竟是皇帝,他的命事关重大,后果不堪设想。何况,她担心自己的小命会同归于尽。
严公公气得发昏,原想着只是来带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太医去见皇帝,没想到这么半天都交不了差,还挨了打。
他叫道:“不下来?我一把火把这儿点了,看你下不下来!”
“谋害八品医官,蓄意火烧太医院,把他拿下!”
不急不缓,清冷阴森的声音传来,苏绵抬眼看见路江月带人站在门口。面如中秋月,色若春晓花,只是寒意凛然,让人不敢直视。
三人皆被拿下,两个小太监深知督主的手腕,吓得瑟瑟发抖,趴在地上磕头,不停地求饶。
唯有严公公心存一丝侥幸,梗着脖子不服气:“督主说奴才谋害八品医官,蓄意火烧太医院,证据呢?奴才是冤枉的,您且看看奴才这张脸,谁谋害谁还难说着呢!奴才是奉了皇上的旨,来请杜太医前往流光殿,还望督主为奴才作主。”
路江月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他,脸上确实惨了点。他是被苏绵拿锅底拍的,脸上黑的青的红的紫的,像被砸开了花,脑门顶上,还鼓着个硕大的包。
再抬头看了眼树上,路江月看见苏绵神清气爽地对他点头哈腰,还挥了挥手,用的,还是那只原本说断了的胳膊。
苏绵发誓,这不能怪她,她就两只胳膊,另一只手抱着树呢,能用的只有这只手了。
路江月不着痕迹地抽了抽嘴角,又高冷又认真地说道:“你说要火烧太医院,所有人都亲耳听见的。至于你谋害八品医官……”
“臣能做证。”挽秋跑出来,跪在他面前。他瞥了一眼,这姑娘对杜若倒是重情重义。
她行了个礼,伸手一指严公公:“臣亲眼看见,他拿了一根很长的针去扎杜若,他让那二人把杜若摁住,他自己动的手!”
路江月眸光愈寒,他又抬眼看了看树上,苏绵像树袋熊似的,抱着树使劲点头。
他示意身边人去找,很快有人在附近找来一根长针,那是苏绵拿锅还击的时候,被严公公遗落在地上的。
“这不对呀督主!”严公公叫起来,“奴才都被打成这样了,奴才还成了谋害人的人?杜若她藐视皇上,殴打奴才,凶器就是那口锅……”
“来人,带下去,杖责二百。”路江月懒得听下去,声音阴冷得像把刀。杖责二百,其实就是要命的节奏。
“督主不能杀奴才,奴才可是皇上身边的人,奴才来此,乃是为皇上办差……”
“敢在督主面前狗仗人势!”薛临上前给了他一嘴巴。
路江月沉下脸,眸光从严公公身上扫过,让人毛骨悚然。他说起话来,轻描淡写,听的人却脊背透寒。
“那就……剁碎了,拿去喂狗。”
连苏绵都愣住了,她吓得缩在树上,腿脚发软。也可能,是在树上蹲太久了,蹲软的。
她在想,或许,这才是世人眼中,真正的路江月。
路江月很快把这儿料理了,只剩下他和薛临,也准备离开。
苏绵还在树上,她弱弱地问了一声:“没……没人管我了吗?”
他往树上斜了一眼:“我以为,杜太医想在树上过年。”
苏绵“嘿嘿”讪笑:“臣下不来了,腿软。能……劳驾扶一把吗?”
薛临看了眼冷着脸的路江月,这样的事,总不能让督主来。于是,他主动上前一步,就要伸手,却被拦住了。
路江月突然想起,薛临刚才好像是打过严公公一巴掌,他想想那老匹夫的糙脸,再看看苏绵那白净细嫩豆腐似的小手,顿时觉得膈应。
他站过去,身姿如芝兰玉树一般,他向苏绵伸出手,语气有几分傲慢。“能得本督扶一把的人,至今只有两个。你和皇上。”
苏绵刚往下探了探身子,听他这么一说,压力太大,脚下一软,直接扑下来,将刚刚还芝兰玉树的陆督主猛地砸翻在地。而她……就趴在路江月的身上。
他衣服上的熏香,煞是好闻,苏绵抬眼看见他的下巴,线条堪称完美。最重要的是,砸在他身上,不疼。
“谢督主今日救命之恩!还亲自接臣下来,臣实在是感激不尽。大恩大德,臣必铭记于心,日后,定当报答。”
路江月方才被她砸得闷哼了一声,这会儿蹙着眉,十分不耐。
“你能先从我身上起来再说吗!”
“啊?哦哦。”
苏绵连忙爬起来,她是真的手脚发软,趴在树上那么久,她容易吗?督主虽然生得艳若桃李,但她也不至于存心去占太监的便宜。
薛临把路江月搀起来,问道:“督主您没事儿吧?”
他以为路江月会发火,杜太医怕是要玩完。谁知,路江月轻摆了下手,示意无碍。
薛临满心惊疑,这要是在平时,督主根本就不会伸手去接。可督主不仅接了,还遭了无妄之灾,杜太医没挨训斥没挨板子,督主甚至什么话都没说。
路江月的目光淡淡地从苏绵那只“诈尸”的断臂上扫过,苏绵笑了笑,十分殷勤地说:“今日见到督主真是分外地神清气爽,连胳膊都好了。”
“我讨厌不老实的人。”他又说了这句话。“是见到我之后才好的?那你之前是怎么爬到那么高的树上去的?”
苏绵语塞。路江月这个人,也不是那么坏,就是说话爱较真,而且,眼锋太冷。
他回头,瞥了一眼:“还跟着我做什么?”
“督主杀了皇上跟前的公公,真的没事吗?”苏绵语气带着不安。
“你是在担心我,还是担心你自己?”
“那不是一样吗?督主救了臣,咱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要是皇上生气,咱们都跑不了。若是因臣连累了督主……,是臣的罪过。”
薛临觉得要糟,她真是口没遮拦,居然敢跟督主称“咱们”,还是蚂蚱?
路江月冷眼看她,她低垂着羽睫,仍是掩不住的灵秀,脸色有些过于白了,头发也略显凌乱。他想起她一个人在太医院里,大战三个太监,而且,挽秋还说严公公用了针。她不过是个文质彬彬的小太医罢了,今日又是打架又是上树,当真难为她。
“吓着了?”
路江月柔和的口气一出来,跟在后头的薛临顿时脚一软,险些一个踉跄。
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仅没有糟,路江月还对苏绵笑了笑。“也是你自己聪明,把事情闹得够大,皇家的颜面受损,我正可以借机收拾残局。”
他三言两语,便戳穿了苏绵的用意。苏绵早觉得这人的眼光太毒,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像透明的一样。
她之前又是落水,又是故意摔伤,今日在太医院又大闹了一场,就是为了造声势,让所有人都知道,皇帝的心思有多龌龊。皇帝睡个身边的宫女也就算了,主意打到臣子身上,而且男女不忌,该寒了朝臣们的心。
苏绵不知道这招管不管用,但总比等死要强。不管怎么说,今日还是多亏了他,他若不来,这戏便再唱不下去了。
路江月笑起来,眉眼如画,他说:“放心,我这条命虽不值钱,倒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拿走的。”
苏绵点头,仍然在他旁边,亦步亦趋地跟着。
薛临向她使眼色,这人倒是懂不懂见好就收啊?救也救了,帮也帮了,还嫌不够麻烦督主的吗?
苏绵欲言又止,止了又言,最后用商量的语气对路江月说:“内个,您看,饭点都过了,臣还没吃呢。您能不能……请臣吃顿饭?”
“……”薛临默默咽了一口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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