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附近有几处大片的场地被清理出来,搭建了帐蓬。
有的帐蓬里住着收治的病人, 有的帐蓬里全是炉灶, 用来做饭或是熬药。
医官们已经连续在此奋战了月余, 却仍是没能配制出针对这场瘟疫的药物。身体底子好的人, 在医官的精心治疗下, 能够侥幸病愈活下来;另一半体弱的病人,即便汤药和针灸齐上, 仍是救不了命。
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那些逝者的亲属们, 有的没日没夜地哭泣,有的发了疯, 还有的,眼睁睁看着亲人陆续死去,最后自己也被传染,在死亡线上挣扎。
医官们每天面对着数不清的生离死别,心情亦是日渐沉重。
路江月自来了这里, 已经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有他在, 这里的生活必需品和粮食蔬菜仍然能够正常地供应,瘟疫没有继续往别的地方散播,虽是民生艰难, 倒也没有发生重大的冲突和动荡。
大启依然安定, 京城那边也依然歌舞升平。
这天,医官们入夜才收工,杂役和医患们的帐蓬都飘出了饭香。路江月与医官们一道, 返回驿馆。
今日的驿馆格外热闹,刚到的那天迎接过路江月的官员们都来了,显然是私下达成了某种默契。
大厅里美酒佳肴,这样的时期,还真是难为这些人,百姓们能吃上饭都不错了,他们也不知道上哪儿弄来这么多山珍海味。当官的一个个笑脸相迎,说是犒劳众人连日辛苦。
之前,他们就说过要请路江月吃饭,遭到了拒绝,现在说是犒劳大家,他们揣测路江月再不好推辞。
所有人入了座,大家想着城中的惨境,帐蓬里垂死的病患,都没有吃喝的胃口。医官们不便扫兴,于是坐着默默地吃饭。
官员们说是犒劳众人,最后还是围住了路江月。先是一顿溜须拍马,说督主临危不乱、指挥有方,身先士卒,乃国之楷模……
拍完马屁,他们总算是入了正题。官员甲说,他那官府衙门内出了大案,他需赶回去处理,虽也想与灾民们共患难,实在是肩头责任重大,不可懈怠;官员乙说,家中八十岁的老母亲爬树摔断了腿,伤情严重,此时动身或能见上最后一面;官员丙说,夫人要改嫁,儿子要谋取家产……
苏绵边吃边苦笑,这些人能当官还真是有些功底的,既会说书,又会演戏。
相关地区所有城门早在他们抵达之前就已经下了禁令,只能进不能出。既然来了,他们便是抱着消除瘟疫,解百姓疾苦的决心。
这些官员们大概是认为,路江月来得,他们也来得,到时候路江月能跑,他们也能跑。又或许是,他们对这场灾难的严重程度预计不足,以为太医们来了,过几日城门便可解禁了。
可是太医也是人,并不是救苦救难的神。即便在医学发达的现代,攻克一个全新的病毒也需要时间,何况是现在?
一个多月过去了,瘟疫仍然严重,人的斗志却遭到了重创。医官们想不出对策,外面成了人间地狱,这些官员们只想着要跑,跑到安全的地方去,就可以继续过逍遥快活的日子。
厅内乱糟糟你方唱罢我登场,一个个说得声泪俱下,不见人间真情,全是些虚伪嘴脸。
路江月被他们敬酒敬得烦了,一仰脖子,将杯中酒饮尽。然后胳膊一抡,将白瓷酒杯重重地掼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酒杯乍裂的脆响惊了满堂,厅内顿时鸦雀无声。
“此地便是战场,离开就是逃兵!”路江月脸上泛了酒意,一抹绯红,他环视一圈,说道,“尔等身为百姓之父母官,有哪个父母会在孩子病重时将其撇下,自顾逃难?”
“你们若觉得待在此间过得苦,不妨出去看看,民生之苦;你们若是害怕堕于深渊,便当奋力一搏,救百姓同离苦海!朝廷给你们俸禄,不是为了让你们在他人快要无米裹腹时大鱼大肉,也不是为了让你们在他人垂危时仍得作威作福。”
“来人,”路江月怒道,“将方才说要走的那几位都请下去,杖责二十,长长记性!”
知府第一个翻了脸:“路督主可别将事情做得太绝!你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宦官,这大启,总是姓朱的天下。早听说督主手段狠辣,但我等毕竟是朝廷命官,岂是督主说打就打的?”
路江月冷眼睨着他,酒意蔓延至眼尾,挑着一抹浅红。
“打!”
他只说了一个字,几个官员立马被人拖了下去。
知府见状,又说道:“督主也太不近人情了些,我等被你拘在此间,有家不能回。你是个宦官,没有妻儿老小,所以你无牵无挂,也从不在乎他人的死活。”
路江月笑起来,笑得风流轻狂,玉面红唇分外艳丽。
“此间只有你们有家不能回?只有你们有妻儿老小值得牵挂?”他指一指在座的医官与随从,“他们都不是人么,他们哪一个不比你担的辛劳和危险更多!”
知府被一众人看着,一时语塞。路江月猛地抱起桌上的酒坛子,拔了塞,仰头对嘴猛灌了一顿。
“我是宦官,没有妻儿老小。”他对着知府,拍了拍胸脯,“我就和你赌这条命。”
“瘟疫一日不消,我路江月一日与百姓同生死,共存亡。大局不定,我誓不返京!”
他转过脸来,看见苏绵坐在那儿,皓齿星眸,对着他笑。
苏绵此时在想:哇,这真是路江月的高光时刻。督主威武!督主好帅!
下一刻,帅帅的路督主醉倒了。是被他自己那一坛子酒给灌的。
心情郁结的时候饮酒易醉,更何况,他都没吃多少东西,就一口气把自己灌醉了。
一场筵席草草了事,薛临扶了路江月回房休息。易绍让人把席间有营养的菜肴打包好,拿去帐蓬里,给那些病人们补补身子。
如今,路江月和苏绵是“室友”,苏绵自觉地去给薛临帮忙。她把房门推开,又把床上的锦被铺平,路江月推了推薛临,自己倒头仰在床上。
薛临想上前扶他躺好,他闭着眼,闷闷地说了一个字:“走。”
于是薛临不敢再动他,和苏绵轻手轻脚提步离开,却又听见他在身后说:“你留下。”
薛临纳闷了一瞬便明白了,督主必定不是叫他留下。他向苏绵使了个眼色,自己先走了。
苏绵回到床边,见路江月不知是何时睁了眼,漆黑的眸子,目光灼灼。他清醒时给人的感觉带着阴鸷,让人怕他,醉的时候只觉阴柔俊美,动人心魄。
“督主有事?”
“你过来。”他的嗓音低沉沙哑,有种柔情缱绻的错觉。
可苏绵已经站在床边,再要过来,除非爬上床。她犹豫了一下,在床边坐下。
他用手撑起头来,一派慵懒的风情,眼底的墨色浓得化不开,眸中却似撒着细碎的星光。他勾着唇角说:“在席间,你对我笑了。”
简单的一句话,此时此地从他嘴里说出来,听着竟像是情话,像在撩拨她。苏绵心意一动,宛如鹿撞。
“臣是觉得,督主很好,比那些官员们好太多了。”
路江月本觉得自己还没全醉,现在听她夸了一句,倒像是醉得厉害。世人都骂他,唯有她,总说他好。
苏绵本是坐在床边,用手臂撑着床,侧身与他说话,他伸手过来,握在她白玉似的腕上,如火灼人。
他用力一带,苏绵失了支撑,径自往床上躺倒,他翻了个身,覆了上来。
她被笼在属于他的气息里,梨花白酿的酒透着清雅的荷香,夹杂着他衣服上甘冽的味道,弥漫着淡淡旖旎的空气。
苏绵一边想着,他大概是醉糊涂了,一边却抑制不住地耳根通红,心跳如擂。
路江月俯看着她,眉眼低垂。“他说我没有妻儿老小,所以没有牵挂。杜若,如果咱们都回不去,最后都死在这里,你后不后悔?会不会怪我带你来了这里?”
她不适应这样的聊天姿势,但是听他说话,却又思路清晰,不像在说醉话。只是,他语气太过亲昵,与平时的他截然不同。
“臣不后悔,也不会怪你。督主可以与此间百姓共进退,臣也可以。”
他笑了笑,似是倦极了。他缓缓地闭上眼睛,伏下来,花瓣一样艳丽的红唇轻轻擦过她玉雪的腮边。
他就那样趴伏在她耳边睡着了,嘴里却呢喃着,说了一句话:“我不喜欢男人,但我喜欢你。”
苏绵僵在那里,完完全全地傻了。
自这日起,路江月和苏绵虽然住在一个屋里,却很少能打照面。
每天清晨,路江月自认已经起得够早了,可苏绵却早已不见了踪影;每天深夜,路江月处理完大小事务,外加看完折子,她还没回来;他去巡查病患情况,苏绵要么在诊病,要么在施针,他最多看见一个背影。
路江月先是怀疑,她会不会根本就住在帐蓬里了?后来他又想起,自己醉酒那晚,会不会对她说了什么胡言乱语?
他记得他似乎是和她单独说过几句话的,却想不起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能让她这样躲着他?
那天晚宴后,知府大人失去了更多的自由。路江月并不关押他,而是命人每日将他送到救治病人的最前线去。
起初,他反抗、谩骂、暴跳如雷,可时间久了,当他亲眼目睹了一次次人生的绝别,一幕幕世间的惨剧,一条条命、一堆堆白骨……他不再闹了。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谁都有亲人和爱人,逝者不幸,留下的人更是绝望。
这便是他治下的人间。
知府大人开始亲自上前帮忙抬病人,亲手煎药汤,亲手为下一个死不瞑目的人,抚上双眼……
在苏绵和易绍的共同研究下,治疗瘟疫的方子终于有了进展。目前的药方,已经对大多病人起效了,只是,副作用大,治疗过程也痛苦。
这天,苏绵正忙着,有人过来叫她,她向外一张望,薛临站在那儿。
薛临脸上是少有的慌张,他等着苏绵过来,便焦急地说:“你快同我一道回去看看,督主他……不大好。”
她反应慢了半拍,当她猜到薛临说的是什么,禁不住脑中“嗡”地一响。“他怎么了?”
薛临闭上嘴不说话,不知是因为不确定,还是因为忌讳,只是拉着她,催她快走。
苏绵一把脱了外面用来防护的外袍,跟着他跑起来。她心中不停地安慰自己,一定不会是她猜想的那样,可她又觉得她骗不了自己,多半就是那样。
那么多事,他事必躬亲,远到江山社稷,近到瘟疫灾民。他毕竟不是大夫,没有那么多防护的经验,之前也陆续有几个随行人员被传染,可苏绵不敢想象,若病倒的是路江月,还有谁能支撑大局?
路江月的脸色白得像纸,苏绵急得丝帕都没隔,直接搭在他的腕上。她一摸就知道,他在高烧。
一会儿,她素白的指间微微地抖,路江月却似乎很平静。当他感觉到不适,他已经预料到最糟的结局。
他淡淡地看着她说:“慌什么。”
苏绵抬眼:“还有哪些不舒服?”
“胸闷、头疼,没有食欲……好像,哪里都不舒服。”他见苏绵颓着脸,说道,“你一个太医,不是见惯了生死么?”
他又自嘲:“我不过是个太监,孑然一身,死了也不会拖累谁。”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个世界的时候,想到了眼下的疫情。
不知道我的小天使里有没有医生或者学医的?
真心地向白衣天使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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