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江月这一觉睡了很久,醒来时, 脑子昏沉沉的, 他辨不出是什么时辰。
这一回, 他好像做了很多梦, 除了小时候受欺负, 他还梦见了苏绵。
他恶狠狠地对她说:“你走……否则,我……杀了你……”
她说:“我不会走的, 你若能努力活下来,你就能杀我。”
她掀开被子, 从他手中扯出他拽住的衣襟,她拉开了他的衣服。路江月记得, 她手中的软巾擦拭过他陈年旧伤疤的感觉,那样轻柔,一如她的眉眼。
他绷紧身体,不停地挣扎,他还说过:“我宁可死……”直到, 他再也没有一丝力气。
再有些意识的时候, 他是疼醒的。当时,他身上许多穴位上插着银针,手脚都被她绑住了。他记不起, 已经有多少年, 没人敢这样对待他。
五脏六腑仿佛被架在火上烤,一寸寸经脉先泛红又变青,好像有一只发了疯的野兽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 他觉得生不如死。
苏绵怕他乱动,守在床边,抱着他的头,她说:“你再忍忍,再过一阵子,就可以收针了。”
从前威风凛凛的路督主将脸窝在她胸前,任凭泪水湿了满面。比疼痛更难忍受的,是他此刻内心的崩溃,他真的宁可死,也不愿将自己的残缺展现在喜欢的人面前。
“你都看见了。”
到了这个时候,他最纠结的,仍然是这个。
“嗯。”
他张了张嘴,发现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苏绵依然将他的头脸拢在怀里,语气平静。
“一点都不难看,真的。”她的声音,像柔和的催眠曲,“是这世道待你不公,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你不必这样跟自己过不去,在臣看来,督主便是这世间,最完美的男子。”
路江月就是这样被她轻言细语地哄着,在痛与纠结中睡去,他并不知道,她是何时拔的针。
后来他又梦见了各种各样的苏绵,贪吃的、爬树的、救人的……她一次次在梦里对他回眸,她说“你真好”、“不许你死”、“督主可以与此间百姓共进退,臣也可以”……
路江月睁开了眼,这一次,他竟然没有看见苏绵。
过了一会儿,门被推开了,进来的竟然是薛临,他像捡了金元宝似的惊喜说道:“督主,您醒了!谢天谢地,这真是菩萨显灵了!”
路江月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不说话。薛临又问道:“您这会儿,有什么感觉?”
他想了想,淡淡说了一个字:“饿。”
“这就对啦!”薛临简直要喜极而泣了。他连忙转身跑到门口,叫人把备下的饭菜和鸡蛋羹送进来。
之前,苏绵对他说,督主没事了,他见路江月一直昏睡,还有些不信。没想到,督主真的在苏绵预料的时间内醒了。而且,苏绵还说,他醒后,会觉得饿,备下一碗鸡蛋羹,少吃多餐,慢慢地补着。
饭菜摆在桌上,薛临扶着路江月靠坐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闻到这人间烟火的味道,不仅食欲大增,而且有种劫后余生的动容。
“我好了?”若不是好了,苏绵不会放薛临他们进出伺候。
薛临一个劲儿地点头:“督主啊,您这回,可真是吓死奴才啦。您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杜若呢?”打从醒来,这才是他一直想问的话。
薛临从容地笑了笑:“您一口气,睡了三天,加在一起儿,杜若她衣不解带地伺候了您十二天了。她就是个铁打的人,也该熬不住了。她昨晚才最后一次给您诊过脉,说您好了,她这才去歇下的,您总归该准她多歇两日不是?”
竟然已经过去了三天。路江月不再说什么,草草洗漱了一下,便按部就班地吃饭、服药。
那时他不让苏绵碰他,放狠话说要杀了她。苏绵说你好了,就能来杀我。现在,他真的好了,又哪里还会想要她死?路江月一想起她陪在床边熬着的那些日夜,他便心疼得要死,她若得好好歇息几日,暂不见面也好。
堂堂督主病好了,竟又心虚起来了。
路江月身子好些,便又开始操心政务。在他病倒这期间,薛临仍在继续收取来自各处的消息,大启国还算安定,京城那边虽有些举动,但一直隐忍不发。
路江月猜测,朱琰之所以调动了一些兵马,却不轻举妄动,应该是在忌惮此间的瘟疫。朱琰想杀路江月,也需在瘟疫平定之后,否则,突然失了掌控大局的人,万一瘟疫失控蔓延开来,整个大启难逃噩运。
路江月嗤笑,此时的麻烦自然是越少越好,不知这算不算托了瘟疫的福?
至于这边的事,在他养病期间也算有条不紊。他没想到,他一病倒,努力替下他,救治灾民、保障供给的,竟是那位曾经极不服他的知府大人。
现在,知府对路督主没有不服,只有钦佩。大灾之下,多少官员是吃着朝廷给的救济,闭门不出,不顾百姓死活?又有多少官员能像路江月这样身先士卒,事必躬亲?瘟疫里病死的都是百姓,当官的照样红光满面,胡吃海喝。
知府的良知被唤醒,看着路江月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他感到羞愧。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路江月拖着刚好的身子,去易绍那边看了一圈。救治灾民的事,一直都是易绍在主持大局。
苏绵在路江月身边待了这些日子,不断地把医治的心得整理出来。这次瘟疫病情多变,当如何调整药方来应对,她写下来,对易绍那边也有帮助。
路江月把易绍叫到一边,眼神凛冽地问他:“杜若呢?你们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易绍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他见路江月急匆匆地来了,前前后后地看了一圈,就知道他想找杜若。可杜若交待过,能瞒多久就瞒多久,不然,督主发起威来,谁能拦得住?
“杜若在哪?”路江月不问别的,他现在只想知道她在哪,他不让易绍为难,有什么话,他自己去问杜若。
苏绵近身照顾他十多天,到底还是被传染了。知府现在对医官们的态度非常好,有他们,一切才有希望,他二话不说,马上让人腾了个房间出来,给苏绵养病。
苏绵现在是女扮男装,所以,不论男女,在屋里侍疾都不方便,她索性一个人住下,自我隔离了。
路江月听说她病了,还是一个人住着,心里怎会好受?既是同生死共进退,他病时有苏绵守着,如今苏绵病了,他也一定要守在她身边才对。
知府、易绍、薛临……太医和官员们跪了一地,督主好容易才病愈,多少大事还等着他处置。更何况,凭他现在这大病初愈的身子骨,哪里还能照顾一个病人?
薛临抱着他的腿,到底也拦不住他,路江月发起狠来,像脱了缰的野马,像红了眼的狼。
他丢下众人,跑到苏绵的屋外,远远就听见阿吉的哭声。他哭得路江月心里发慌,全身冰冷像坠入了无底洞。
路江月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过去,阿吉靠墙坐在门口,看见他就止了哭。
“你在哭什么?杜若她……怎么了……”
“大人,哥哥他……他……”阿吉又抽泣了两下,“应该是在睡觉。”
“……”
路江月差点被他吓死了,一颗心总算是从无底洞里爬回来,找到了一丝热气。“你常来陪她?”
“嗯,每日都来好几次。哥哥若在睡觉,我就坐一会儿就走。”
“男子汉,不要随便像刚才那样哭。不吉利,而且,听着怪吓人的。”路江月瞥了阿吉一眼,“会说吉利话吗?”
阿吉肚子里没多少墨水,他绞尽脑汁地想了想:“哥哥他死不了!他活蹦乱跳,洪福齐天!”
“……”若在平时,路江月必然不屑,此时却由衷赞道,“说得好,不愧叫阿吉。”
苏绵在屋里,睡的迷迷糊糊,隐约听见阿吉的哭声。这孩子常来,也省了她寂寞。
她下了床,来到门边,用虚弱的声音明知故问:“谁在外边?”
“哥哥,是我。”阿吉答得飞快,苏绵刚浅笑了一下,又听他加了一句:“还有大人。”
本是所有人都拦不住,路江月火急火燎地来了这儿,此时猝不及防地听见她的声音,他反倒不知该怎样了。
“杜若。”他唤了一声。刚刚还在说阿吉,男子汉不能随便哭,他这会儿却只叫了一声,便哽咽了声音。
苏绵怔了怔,他到底还是来了。
她说:“阿吉,我想和督主单独说几句话。”
阿吉乖乖地走了,走前还没忘了招呼门前的护卫们,全都退开。
苏绵没打算开门,她对路江月说:“臣累了,就背靠着门坐着,和督主说话,行吗?”
路江月懂她那意思,她背靠门坐着,他是推不得、踹不得,硬闯不得的。脱了缰的野马叫她一句话收拾得服服帖帖,路江月现在只能什么都依着她,他甚至怕她生气、怕她难过、怕她白耗那些力气。
他一言不发,也背靠着门,在外面席地而坐,就仿佛,他俩是背靠背地坐在一起。
苏绵半晌没听见回音,又问了一句:“督主能听见臣说话吗?”
路江月望着天,斟酌了半天当如何开口。“你我之间,仍需称呼督主和臣吗?命曾交给你了,是你医活的;埋藏最深的丑陋,也像剖心挖肺一般,剖开来给你看了……”
他默默地红了眼圈。“杜若,你能从此以后都叫我的名字吗?”
他今生最大的期盼,便是摆脱督主的身份,摆脱太监的命运,在他喜欢的人面前,做一个最普通的男人。
“路江月,”苏绵叫了一声,反过来劝慰他,“别担心,我的病症比你轻,而且,我自己是大夫,心里有数的。”
这点是实话,苏绵对这种病有了些经验,一发现自己被感染了,马上用了药。她还想把在路江月身上总结出来的方法,在自己身上再提升一下。毕竟,用针灸治疗难度太高,不容易推广。
身为医者,自学医以来,常常需亲身试药试针。苏绵想着,既然得了这个病,就干脆拿自己当小白鼠了。
“这不公平,”路江月有点执拗,“凭什么我病的时候,你就能给我下药,把我都看光?到了你病了,就不许我进屋?”
“……”苏绵红了下脸,默默努了努嘴:怎么滴?你还想趁机来把我看光?
她当然不能这样说,她说:“你才刚好,万一又病了怎么办?我也没力气再折腾一回了。更何况,你公务繁忙,需以大局为重。”
“我可以听你的,不进去,每天忙完了,就像阿吉一样,来这门口陪着你。”路江月幽幽的语气又变得霸道起来,“可是,有几句话,你要记好了。”
“你说。”
“我给你七日,你七日内必须好起来,从屋里出来。你若七日还出不来……”他又红了眼,“我便命人将门拆了,谁也拦不住我。”
苏绵张了张嘴,没发出一点声音,对他那脾气了然地勾了勾唇,眼中却盈了泪。
“还有,杜若……我想起来了,我那天做梦的时候,突然就想起来了……你说与我共进退的后面那句,我说,我不喜欢男人,但我喜欢你……”
三五滴泪落下来,砸在她手背上,是滚烫的,也是甜蜜的。
苏绵扬起唇角,轻快地笑了笑,苍白的脸却宛如三月的桃花灼灼艳丽。她说:“好,我都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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