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起了风。
阴沉的天空低垂,稀稀拉拉的光线凿穿云层落了下来。立于尸堆之上的刀鞘被阳光打亮,染血的刀绪缀上金箔磷粉,随着风声呼啸在战场上飘扬。
浸透泥土的血液尚且温热,盘旋在空中已久的乌鸦纷纷扑落下来。就在这时,一条绑着臂甲的手臂忽然伸了过来,握住血迹斑斑的刀柄用力一拔,“锵”的一声,凛凛寒光映出云翳间的阳光,那条手臂的主人漫不经心地一挥刀,惊起周围鸦群飞向高空。
胸口致命的箭伤不再流血,理应死去的尸体掂了掂手中的太刀,满意地一挽刀花将其收于鞘中。“他”抬起手臂,拔出箭头,将头上斜到一边的鹿角头盔戴好了,略笨拙地将下巴处的绳结重新系紧,接着,才并拢食指和拇指凑到唇边,“咴——”地发出奇异的哨声。
平原上响起马蹄声,一匹枣红的高头大马出现在战场边缘,马鞍上还溅着冲锋时主人中箭跌落的血迹。身穿大铠的武者向它招招手,它打了个响鼻,迟疑半晌,没动。
哨声还是熟悉的哨声,但吹哨的尸体早已死去。没有声息的躯体之所以还能活动,是因为操纵躯壳的另有其人。
八重和那匹马对视半晌——动物有时候比人难糊弄多了。
“萝卜丸,萝卜丸,快过来。”她这几日都跟着这副身体的主人在战场上行军布阵,偷偷摸摸学会了吹马哨的方法,自然也记下了原主人对自己战马的……迷之爱称。
全身上下搜了一遍,八重摸出一个被压扁的饭团,还没将手伸出去,那匹马毫不客气地凑过来,几下就将她唯一的口粮吃掉了。
……不过,尸体也不需要进食就是了。
成功以一个饭团的代价收买了对方,八重一脚踩上马镫,手扶马鞍,腰间一使力稳稳当当坐到了马背上。她握住缰绳,豪迈地一挥马鞭——“驾!”风声在耳边飒飒呼啸起来。
尸横遍野的战场被远远抛在身后,八重朝着京城的方向,策马一路疾行。
——如今是贞和六年(1351),距她离开纪伊熊野已有两百余年。
平安京的王朝不复存在,那个时代末尾的战乱带来了无数死亡,她一开始不过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流连战场,发现自己能使用无主的尸体纯属意外。
就像是捡起被人遗弃的衣服,搬进无人居住的房屋,她第一次获得实体是在河滩边的战场上。
那是个年轻兵卒的身体,被马蹄踩碎了胸膛,右脚的骨头折断。僵硬的身体又沉又笨,她像是喝醉酒的人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几步,因为没有痛觉没注意到右脚的伤,下坡时毫不意外地一个趔趄,随着盔甲哐啷的厚重声响,连滚带摔的落到河滩上。
她在那里趴了半晌,有风携着湿润的气息扑到脸上,阳光将河滩上随处可见的碎石变成了闪烁的金芒。她眨眨眼睛,缓慢地坐起来,望着芦苇荡漾的河面发呆。遥远的碧空蓝得通透,她试探性地捡起一块碎石,往河中央的方向随手一扔——噗通一声,河水泛起波澜,切切实实地荡起涟漪。
已死的身躯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她大笑起来,开心得像是个活了几百年的智障。
在那之后,她的足迹和战火绵延的轨迹差不多完全重合,这数百年间大大小小的战役她几乎全都有参与见证。
烽火狼烟冲锋陷阵的战场比她去过的任何地方都热闹,也成了她捡尸体的最佳场所。她能操纵已死的躯壳,却无法阻止那个身体腐朽化为尘土的自然过程。根据身体的伤势严重程度,她能活动的时间也长短不一,从短短数小时到几天不等,手脚的灵活程度也全靠运气。
能死而复生的鬼武者——不知从何时起,人类的战场上开始流传这样莫名其妙的流言。总算体会到了被人乱扣帽子的滋味,八重第一次被人类的军队以剿灭妖物为由追杀了几天,用刀的手法都熟练了不止一个度。
学会骑马的时候八重得意坏了,没忍住在空无一人的平野上叉了一会儿腰。
战火连绵的混乱年代,成了她表现最活跃的的本场。
“吁——”横穿野外的平坦土路上忽然出现一队奔袭的骑马武者,铠甲锃亮,旌旗烈烈。八重一勒缰绳,放慢了速度,驱马慢慢地在路边隐蔽的树丛后停了下来。
那一队骑马武者目标笔直地朝某一个方向奔去,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策马扬鞭的怒喝混杂在奔雷滚滚的马蹄声中,一路扬起漫天烟尘。
道路两旁的百姓都自觉地让出道来,噤若寒蝉地望着武者们气势汹汹地远去。
“……一定是‘那个’又出现了。”好半晌,才有人嗫嚅着开口。
一个头上顶着菜筐的妇女闻言凑近了些,压低的声音掩盖不了强烈的好奇:“听说,中纳言大人被人杀害了是真的吗?”
那个人看了卖菜的妇人一眼,对于这种主动搭话的举动似是有些不喜,但还是回答:“这种事情我可不敢随意造谣。你且瞧着吧,刚才路过的是维护京城治安的军队。这些人会出动,说明事态非比寻常。”
“一定是「鬼」又出现了。”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八重在心中暗笑,毫不犹豫地一拉缰绳调转马头,一夹马腹,朝着那一队骑马武者消失的方向追了上去。
京城最近流言四起,因为中纳言大人在路上遭到不明人士的杀害,凶手至今还没有伏法,近畿地区人心惶惶,大家都夜不出户,平日也是小心谨慎,尽量结伴出行。
凶手的真实身份越传越玄乎,到了后面已经和青面獠牙的恶鬼无异。她本来也没有多在意,只是几日前偶然在军中听说,这个恶鬼有自愈的能力,砍断了手脚也能重新长出,简直就是杀不死的怪物。朝廷倾尽人力抓捕,至今也没有成果。
八重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是被戳了一下。
飒爽的风像是水流一样从身边涌去,疾奔时落在地上的马蹄仿佛已形成了一种固定的节奏,她压低重心手握缰绳,上方是一望无际的苍穹,灰白绵软的云层宛如被拉扯着急速退去,稀薄的日光时隐时现,在平野上投下移动的阴影。
蓦地,有什么气息在风中变了。
八重率先看到的是折裂的军旗,像是战场的标识一样斜插在土地中。有人在惨叫,但这惊恐的声音还未彻底离开喉咙,便被突兀地截断。情况一片混乱,人仰马翻烟尘四起。她乍一眼望过去看到的都是身穿统一甲胄的幕府士兵,手握血迹斑斑的太刀,犹豫着再三后退,仿佛面对的是什么穷凶极恶的猛兽。
滚烫的鲜血喷洒出来,戴着锹形头盔的军官一声痛呼,捂住自己失去的左臂往后踉跄跌去。在凶猛的刀光斩裂他脑门的前一刻,他忽然觉得脖子一紧,有人提着他的衣领骤然一扯,堪堪救他离了险境。
那名军官在地面上被拖出几丈距离,只觉无法顺畅呼吸,下意识地挣扎起来。
“噢,抱歉,忘了你还需要呼吸。”陌生的声音传来,紧绷的领口忽然一松,他咳嗽着抬起头,看见的是逆光坐在马背上的身影。
那个身影在下一刻从马背上翻身落下来,腰间的太刀没有出鞘,就这么走向战场的中央。“等一等,停一下,各位同志们——各位辛劳的同志们,我说停一下……暂停一下!!!”
正在作战的士兵惊疑不定地回头望向八重,她走向立在战场中浑身是血的身影,抬起手:
“好久不……”
最后的“见”字还未来得及出口,雪亮的刀光倏然划过,八重低下头,这个身体的左臂应声落地,鲜血都没来得及喷上一喷。
这就很尴尬了。
“……”在场的人都沉默了。
八重:“……你和别人的左臂有什么仇吗?”
才见面就砍断了她一条手真的是好棒棒喔。为什么每次见到对方她都会忍不住想说他真是好棒棒喔。知道她找到一个好用的身体有多难吗?有种砍她手臂,对方倒是有种给她接回去啊?啊?!
砍掉她手臂的罪魁祸首再次面无表情地扬起刀,八重一个激灵,赶紧从这副躯壳中脱离出来。仿佛失去支撑的木桩,那个穿着大铠的身体随着一声闷响扑倒在地,在士兵面前现场表演了一下什么叫做扑街。
“别砍别砍,再砍这个身体就真的用不了了!”
周围的士兵被吓得齐刷刷举起刀,在他们注视下,被朝廷视作恶鬼的男人握着刀半晌,猩红如血的眼瞳仿佛幽深无光的寒潭,许久之后才微微动了一下。
“……是你。”他微微垂下刀尖,低沉磁性的嗓音恍如裹着寒冷而虚幻的雾气,露出对于她来说分外陌生的冰凉表情,嘴角讥诮的弧度浅淡到近趋于无。
“你还没死。”
周围的士兵仿佛被人按下了暂停键,只能惊异万分地看着男人跟面前的空气说话。戴着锹形头盔的军官忍着痛,给身边的部下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勿轻举妄动。
“……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你。”八重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凑上前,虚幻的身影几乎要贴到那个浑身是血的人面前。她微微眯起眼睛,锐利如刀的视线仿佛要望到那双猩红眼瞳的灵魂深处。
“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那个孩子,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两百多年,她曾以为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现在看来,反倒可能是最坏的结果。
“你这是在质问我吗,擅自消失了两百多年的人。”
八重:……居……居然倒打一耙??
她还想说些什么,视线不经意间一落,鲜血打湿了对方破旧肮脏的衣服,握着刀的手腕上满是丑陋狰狞的伤痕,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她后退一步,将话咽了回去。
“听……听令!!”骤然响起的声音将八重的注意力拽回了现实。她回过头,发现士兵们不知何时形成了包围圈,没有进攻,只是截断了罪人逃跑的路线。
“吾乃受足利殿下任命,守护京城治安保卫圣上的黑田左卫门,如今奉命捉拿杀害中纳言大人的凶手,还请速速束手就擒!”
虽然不知道犯人为什么忽然放下了刀,那名军官立刻抓住机会高声喝道,估计对于自己的左臂一事还心有余悸,一不小心就混进了敬语。
犯人无动于衷地站着,手里提着滴滴答答直落鲜血的长刀,猩红的眼眸还是那副冰冷漠然的样子,一看就缺少这个时代常识,跟张白纸一样。
八重忽然觉得有些头痛起来:“那个……你可能摊上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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