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害朝廷官员是不折不扣的重罪,犯人既没有身世背景,也没有财富权势,按理说应当场处斩割下其首级。
“……你要不要跟他们回去试试?”八重建议道,“这些人好像只是来抓你的,并没有杀意。”
周围的士兵紧张地握着刀,仿佛只要包围圈中的人一动,他们就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起来。
猩红的眼瞳眯了眯,男人的声音格外冰冷,如同贴在人脖颈上寒光森森的刀刃:“你难不成想让我信任这些人类?”
“不,我是在说,这么被人类长久地追杀下去也不是办法。”八重看了一眼仍维持着扑街的姿势倒在地上的尸体,她收敛起心疼的神色,“若情况不对,再解决这些人就是了。”
“我也会跟你一起去。”八重抬起头,曾经的少年已经长得比她高了。
“不会让你重蹈覆辙。”
两百多年。
在这两百多年间人类对少年做了什么,难以想象却又不难猜测。
她盯着那双猩红的眼睛,仿佛隔着深冬的寒雾一样,只能看见幽深暗沉的血色。会在离别前的月色下驻足回首的少年,不在那里。
气氛紧绷,安静得落针可闻,被朝廷视作恶鬼的男人不语片刻,微微垂下被鲜血染红的刀尖。“……就凭你?”
八重扬起下巴:“对,就凭我。”
“你跟着去又能做什么。”对方冷冷道。
“……哦,这你就不懂了吧。”
八重的表情认真非常,就差没叉起腰:“我去看热闹。”
初次上洛,人们难免四处张望,为京城白日里的繁华倾倒驻足。但一到夜晚,京城的街道便安静下来,只剩下月光和摇曳的火烛。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军官在前头开路,押送朝廷重犯的士兵列队整齐地来到通向禁里的宫门前。
“这是宜秋门。”八重尽职地充当起解说人。“住这里面的是当今圣上。第一次来就直接面圣,你这待遇够不一般的。”
然而被押送的犯人并没有理她。双臂被粗厚的麻绳紧紧捆在身侧,周围的人仿佛生怕他挣脱似的,还额外多绑了一圈铁链,由两个武侍一起拉着,只要他稍有动弹便会被缠得死死的。
被刀刃犁出的伤口已结成褐色的疤痕,他只是站在原地,无波无澜的眼中透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漠。
失去左臂的军官有些吃力地下了马改为步行,将缰绳递给恭候一旁的随侍。那名随侍扯了扯缰绳,枣红的战马固执地站在原地没动。他又扯了扯缰绳,但那匹马仍只是直勾勾地望着犯人身侧。
真是见鬼了,那名随侍心想。
“……跟着他们走吧,萝卜丸。他们会好好待你的。”八重朝它挥了挥手,算是道别。战马可是珍贵的战时资源,白白捡到一匹就跟天上掉黄金差不多。
“不止好吃好喝,还会有很多漂亮的小母马。”
话音未落,那匹马已拖着一脸懵逼的随侍走远了,一甩马尾头都不回一下,走得那叫一个潇洒利落。
八重:“……”
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战马。
厚重的门扉缓缓开启,露出两侧火盆架上燃烧摇曳的火光。腰配太刀的武侍立于门旁,威严的面容在火光的映照下看起来宛如佛堂里的金刚铜像,从这阵势不难想象宫门后的森严守备。
“你看到他们头顶上戴着的帽子了吗。那叫乌帽。就跟百姓住茅草房,官家老爷们住飞檐拱顶可以金屋藏娇的大宅一样,仅从帽子的款式高低,阶级地位基本上一目了然。”八重一路解说,纯当故地重游,就差没兴致勃勃地磕起瓜子。
“百姓戴的那叫萎乌帽,押着你的这些家伙戴的是侍乌帽,待会儿你还会见到带着高高的乌帽子的家伙,那些人是朝廷里的殿上人,可以面圣的那种。喏,就是他们。”
士兵们押着犯人在宽广的庭院中跪下来,遮挡殿厅的帘子缓缓升起,露出两排对坐的公卿大臣。他们手执笏板头戴立乌帽,挺直的脊梁透着如出一撤的久居高位的傲慢。
唯有一人的样貌隐匿于殿内垂下的御帘之后,从院中人的角度看过去,只能辨认出那位居上席的身影,以及他头上的那顶垂缨冠。
如果放在几百年前,平安京王朝还未覆灭的时候,八重瞧着这阵势说不定会感叹上几分。不过,如今手握实权的可不是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卿大臣,早在百年前,属于他们的时代就已经没落了,被崛起的武家氏族取其代之。
现在天子只是武家的傀儡,并无反抗的能力。
似是想到了什么,八重眨巴眨巴眼睛,凑到犯人耳边:“这些人可能看上你了……我是说,看上你的能力。”
猩红的眼睛微微朝她这边瞥了一下,对方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大概二十年前,镰仓幕府倾覆,朝廷经战乱分裂,分为南北朝廷。坐拥京城的是受足利为首的武家氏族拥护的北朝廷,反抗足利势力的南朝廷则将奈良的吉野作为据点。
这个北朝廷的天子听起来高大上,实际上掌有话语权的却是武家的足利氏,简称足利大佬。北朝廷的军队只听从足利大佬的命令,天子就是一闲职,整天蹲在家里唉声叹气的那种。
和南朝廷的战争,也是足利大佬在打。北朝廷的天子就负责装个样子,表示我们这边也是有圣上的,你们才是逆贼。
果不其然,传达圣上旨意的朝官轻描淡写地将中纳言大人迷之被杀的事件带了过去。
接下来那些绕绕弯弯的官场话,八重担心在监牢里关了好几百年的人听不懂,特意贴心地为他翻译成“比较好理解”的版本:
“朕听说你挺能的啊,杀不死烧不坏,有不少精兵猛将都折在你手里。若是以往,朕定会判你死刑,但我今天心情好,就给你一个额外的机会。”
“如今时值乱世,正是像你这样的人派上用场的时候。听说你喜欢杀人,巧了,朕有不少仇敌,每天都盼着他们早点去三途川旅游,最好永远都别回来了。”
简单点来说就是:为我杀人吧。
夜色幽深,唯有火盆架上的火光在摇曳明灭。身着朝服的官员将漆木的供物台摆到犯人面前,一张鸦天狗的面具映着殿侧的火光,透出冰冷的色泽。
“朕可赐你一生都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汝可愿效命于朝廷,为朕所用?”
八重看向被士兵押着跪在庭院碎石上的犯人。
犯人垂着头颅,眼帘微敛,幽深无光的猩红瞳孔仿佛注视着身体内的某处,古怪得令人汗毛直竖。
“……财富?地位?”浅色的长发顺着动作从肩头滑落,犯人的表情隐藏在阴影中,半晌,他才动了动唇,露出刀锋般冰冷渗人的笑来:“我们对这些不感兴趣。”
公卿大臣之列中传来一阵不安的轻微骚动。周围的武侍都将手按到了太刀的刀柄上。
“被人类所折磨,被人类所唾弃,被人类杀死了无数次的恶鬼,只对一件事情抱有兴趣。”他抬起眼帘,眼底凝着深得化不开的血色。
隐于御帘后的身影沉默了很久,微微哑着嗓子开了口:
“那朕便赐你赋予死亡的权利。”
贞和六年,为至高掌权者所任用的特别暗杀组织——天照院奈落,自此建立。
……
到处都是燃烧的火光。夜风卷着炽亮的火星扑面而来,滚滚浓烟如扭曲的蟒蛇攀向高空。一开始还有人仓皇逃窜,但后来不是葬身火海,就是被追上来的死亡一刀劈开,扑倒在地化为了助长熊熊火势的燃料。
火海的中心是柏木搭建而成的能舞台,锦缎的罩衫被遗忘在地,宛若毒蛇褪下的鳞片。绘着诡异笑脸的能面具从中裂为两半,惨白的面皮上溅了殷红的点点血迹,在火光的映衬下愈发显得阴森诡谲。
寺院的警钟依然在长鸣,提着滴血的长刀,一个身影从火海中浮现出来,捡起掉落在地的能面具。
“不用挑了,不管是什么面具都比你脸上那张好看。”八重坐在舞台的边缘,金漆屏风上傲然的苍松被火焰侵蚀,已变得焦黑。
她稍一转视线,身着袈丨裟的寺院住持瞪着临死前不甘的双眼,就扑倒在能舞台的正前方,染血的右手深深抓着砂石地面,用力到筋骨凸出。他的身边散落着装束不一的尸体,既有寺院的僧人,也有南朝廷的人。
为了筵请南朝的官员而举办的能剧演出,成了这些人生前最后见到的一幕。
“我能提一个小要求吗。”八重转过头,声音真挚诚恳,“你下次能不能等剧目演完了再动手。”
看戏看到一半被迫终止真是非常痛苦的事情。
见对方没应,八重又唤了一声:“……虚?”
“不过是无聊的小把戏。”
他淡声道,随手将面具往火海中一扔,转身离去。
燃烧的火势围拢过来,八重跳下舞台,跟上虚的步伐。
鸦黑的面具遮去了大半面容,虚望了她一眼,猩红的眼瞳映不出情绪。“怎么,没有你喜欢的尸体。”
“……能不把我形容得跟变态一样吗。”八重咳嗽一声,“我对秃驴不感兴趣。”
火海熊熊,裂为两半的能面带着诡异的笑容,随着寺院化为了焦黑的尘土。
明德三年,南朝覆灭,足利氏开创的室町幕府实现统一,自此成为天下的掌权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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