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很高,呼呼的风穿过栈道,通透而畅快。
风声离去后,和室很安静,八重在门边探头探脑地张望片刻——
桌前,空的。
壁龛,空的。
窗边,空的。
很好。
没人。
她悄无声息地合上通向长廊的隔扇。
心情颇好地抱着怀里的一大捧花,八重来到壁龛前,铺开和纸,认认真真地拣起花枝来。
她的起居空间如今移到了书院的和室,但在这个房间里插花的特权,好说歹说都是自己曾经努力挣来的,每次看到壁龛里光秃秃的陶罐,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咔擦。
将拣出来的花枝剪成参差恰当的长度,八重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个灰扑扑、历史相当悠久的陶罐。
白日里和室没有点灯,自然光从窗格里透进来。
在刻意的庸俗和毫无意义的华丽之间徘徊片刻,八重想象了一下某个人回到房间后的表情,觉得心满意足了,选出最简洁朴素、被虚扔出去的可能性最小的几枝花插了进去。
她这次兴冲冲抱来的材料明显多了,剩下的花草八重用和纸包了包,决定带回书院去。
这几年间,虚忙着从内部蚕食天道众,她见到他的次数少了,在天照院奈落受到的制约也松了起来。
奈落众好像都习惯了有她这么一个人。经时间证明,作为一个吃闲饭的,她安安生生在组织里待了这么久,脑袋依然好好地连在脖子上。虽然表面上没什么变化,其他人的态度到底不同了。
抱起那捧和纸,一个不小心,八重撞到桌角,弯身推回移动的桌子,一抬眼就看到了桌面上的东西。
……不过是龙脉相关的情报罢了。
相关的研究报告,在这几年间她也看了不少。八重随意地扫了一眼,正要起身时,视线触到古老泛黄的纸张,微微顿了一下。
那本缺页少角的书,与其说是严谨的文献,不如说是参杂大量奇怪符号的宗教古籍。
……口味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杂的。
八重眨了下眼睛,视线稍稍一转,年代不明的书卷混杂在雪白的研究报告中,好像对方把龙脉相关的所有东西都收集到了一起,包括古时的传说和记录。
除了龙脉相关的文献,堆在桌面上的,还有古早时期的天灾记事。
年代久远的书卷写的是汉字,生僻又拗口:「五月廿六日癸未,陸奧國地大震動,流光如晝隱映。頃之,人民叫呼,伏不能起,或屋仆壓死,或地裂埋殪。」①
八重想了想,记起这好像是贞观十一年,西洋历869年发生过的一场地震。
这本书……她翻过来一看,果然是平安初期的史书《三代实录》。
……天灾。龙脉。
沉默片刻,八重将那本古籍放回原位。
只是在和室里逗留了短短的一阵子,外面的世界阳光依旧。
清风从遥远的天际拂来,山中草木葱茏,八重从青石台阶上拾级而下,颇有历史的石阶上爬满了青苔,像绿色的斑。
空中传来熟悉的啼叫,羽毛墨黑的老乌鸦朝她飞来,似是寻她很久了。
八重忍不住微微笑起来,嘴角的笑意弯到一半,凝在那里。
不适的感觉来得突然,散得也快。
好像一不小心忽然踩空,心脏一悸,八重捂着脑袋蹲下去,手里的捧花散落一地。
脑袋很疼。好像有人拿着锯子想要从内部锯开她的脑壳,八重无意识地张开口,发不出声音。
……几年前,她在实验区里看过这个身体的医疗报告。
造成脑死亡的原因,是什么来着?
她捂着头在原地蹲了一会儿,那只老乌鸦落在她面前的石阶上,略不安地张颈发出嘶哑的鸣叫,胸脯的羽毛都蓬了起来。
剧烈的疼痛很快消失,仿佛之前的不过是一场幻觉,八重喘了口气,看向自己的手心。
她以为自己会看见满手的鲜血,那疼痛货真价实,像是脑袋曾被凿穿过,留下了血淋淋的洞。
什么都没有。
喘息片刻,八重捡起散落在地的花枝,用和纸包好了。
站起来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恢复正常。
她想起那张惨白的医疗报告。
这个身体的死因,是事故造成的脑部重创。
……
——德川定定要“退位”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八重正拿着逗猫棒,努力地吸引某个人的注意力。
代号是骸的小女孩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前,面无表情地捧着茶点。吃东西的时候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有细细的碎屑偶尔会落到桌面上。
负责教导她的左近阁下夸她是百年难遇的逸才,年纪轻轻已有跻身「奈落三羽」之列的才能,是天照院奈落这个黑漆漆的乌鸦窝里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
八重拈着逗猫棒,在骸的面前晃啊晃,无果。
“……你不喜欢逗猫棒吗?”
无光的眼眸微微动了动,骸抬起脸,嘴角沾着饼干的碎屑,白白净净的一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为什么会喜欢逗猫棒。”
……超可爱。
可爱到万箭穿心。
在心底噼里啪啦爆炸升天捶地挠墙一万次,八重轻咳一声,将逗猫棒收了起来。
“哦,原来是这样啊。”她镇定道。
骸收回视线,默不吭声地吃掉那块抹茶饼干,又看向了放在桌中央的茶点。
盘子上的抹茶饼干,只剩下最后一个。
坐在对面的胧同样面无表情。
抛下“定定公有退位之意”这个重磅消息后,另外两人还是该逗“猫”的逗“猫”,该吃点心的吃点心,只有一起跟着瞎凑热闹的乌鸦比较心疼他,偶尔会啄他手指一下,表示他还没有被彻底无视。
一眨不眨地看着放在桌中央的最后一块点心,骸沉默片刻,抬起头看向胧的时候,眼底带上了淡淡的警惕。
胧:“……你拿。”
桌上的最后一块点心立刻就消失了。
再次在心底噼里啪啦爆炸升天捶地挠墙一万次,八重保持平静,露出慈祥的微笑:“抹茶饼干的话,还有很多哦。”
天照院奈落的御法度很严。
但这个很严的御法度是几百年前立下的规矩了。
抹茶饼干?御法度有说明不许吃抹茶饼干吗?
没有。
女子的午茶会?御法度有禁止女子的午茶会吗?
没有。
“哎呀,将军又要换代了啊。”八重捧起粗瓷茶杯啜了一口。
“继位的人选呢?”
“纪伊家的德川茂茂公。”
“如今才十四岁的那位?”
“正是。”
八重摩挲着茶杯,不置可否。
德川定定打算把自己年幼的侄子放到将军的宝座上,自己退居暗中操纵政事的野心从很久以前便初露端倪。
她在意的,别有其他。
将军要退位了,换言之,这几年的政治大清扫已经差不多完成了。
自攘夷战争结束,反对当今政权的攘夷志士遭到无情清剿,这是明面上的动向。
德川定定暗中要除去的,是处于幕府内阁中的政敌,如具有将军继承权的一桥派。
那些窝里斗她不感兴趣。
但攘夷志士……
“没有消息。”
知道她在想什么,胧淡淡开口。
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八重这么说服自己,已经说服过很多次了。
在这种政局动荡的时期,天照院奈落的首领是大忙人。
八重:“谢谢。你要不要再来几块饼干?”
胧摇了摇头,起身离去。
那只乌鸦往前蹦了蹦,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八重不动声色地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张开翅膀,那只乌鸦扑簌簌地飞到胧的肩头,和胧一起离开了。
将所有茶点一扫而空,骸明显吃得有些饱了。
八重忍住摸摸那小脑袋的冲动。
“开始上课之前,你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要被子吗?你可以午睡一会儿。”
说是上课,不过是最简单的读书习字罢了。
她的右手腕如今已无大碍,握刀虽依然勉强,握笔却是没问题的。
她能够给予的东西一直很有限。
有关吉田松阳的事物,是她为数不多捧在手中的东西。
她和胧进行交换,希望他能多多少少将一点有关外界的情报告诉她。
她和骸进行交换,希望对方能稍微在她的身边多停留一会儿。
下午茶的时候陪她吃吃点心,听她说说话,一起练练字,不出声地忆起松阳。足矣。
“今天我们要从哪里开始呢。”八重翻开凭着记忆写下来的课本。
她掠过那些熟悉的文章,她曾经在烛光中看过松阳写下的文字,还有曾被年幼的学生歪歪扭扭誊写在纸上的段落。
“你有特别想学的东西吗?”八重看向骸,后者微微摇了摇头,坐在桌边的姿态很认真。
“唔,”思考片刻,她最终做出决定,“那我们就选俳句好了。”
如果一定要用喜欢形容的话,比起和歌,松阳更喜欢俳句。
八重往纸上一点,表情很认真:“这是我个人最喜欢的俳句之一。”
骸看向她指出的句子。
「你为我烧水,
我给你看好东西,
一个圆雪球。 ——松尾芭蕉」
“……”
“可爱吧?”
小小的脸上是完全无法理解她萌点的表情。
如果再活泼生动一点,对方的脸似乎都要皱起来了。
轻笑一声,八重换了一个俳句。
和室里的时间安安静静,清风和阳光舒缓无声。
八重一边解释这些俳句的意思,骸就在一旁跟着记笔记。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她翻过书页,另一首俳句映入眼帘:
「我知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
然而,
然而。」
八重翻书的动作停了下来。
骸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署在那首俳句后面的“小林一茶”。
“……这句话什么意思?”
“写出这首俳句的诗人,当时已经五十多岁了。”
似是回过神来,八重朝她笑了笑:“这首俳句,是在他年幼的女儿夭折之后写的。”
“为什么?”稚嫩的声音清冷无波。
“是人都会死,为什么要特意写下这首俳句?”
八重摩挲着干涸的墨迹,指尖擦过那短短的词句。
“所以才会有「然而」啊。”
骸仍是不解。
似是想起了什么,她复述仿佛从别人那里得来的话语:
“因为是「重要之人」吗?”
八重想了想:“可以这么说吧。”
“那你有吗?”骸看着她,表情没有变化,只是在单纯提问,“重要的人。”
“……有啊。”八重眯起眼睛,仿佛阳光太过刺眼一般,笑起来。
知道对方接下来会问什么,她伸出手,摸了摸那个小脑袋:“今天的课就到这里结束吧。”
作为交易,她接受虚的血液,如今已是第四个年头。
丛间传来微弱的虫鸣,庭院中无风。
八重将课本放回书架上,和室里又变得只剩下她一人。
在天照院奈落待的这几年,她每天的活动都相当固定。
除了教骸读书和胧唠嗑八卦的时间,她不是在各处乱晃,跟着听听讲经,偶尔观看一下奈落的训练,就是在后山闲逛,不管怎么走,都是在天照院奈落的范围内。
外面的世界腥风血雨,她按照约定,只是待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八重收起桌子上的杯盘,正要起身,那股疼痛又来了。
杯盘清脆落地,茶水浸透地板上的榻榻米,她捂着脑袋在桌边蹲下来。
呼吸变得急促,仿佛有人拿着锥子在凿她的脑壳,八重蹲了半晌,那剧烈的疼痛没有淡去,反而逐渐加剧,变得令人无法忍受。
……脑部重创。
八重怀疑自己脑内的血管破裂了。
仿佛要应征她的猜测,她觉得鼻间一热,伸手一摸,在逐渐被黑斑侵蚀的视野中看到了猩红的血迹。
……要干涸了吗。
这个念头如闪电般从意识中划过,她呼吸一颤,心脏拼命跳动起来。
和室外响起脚步声,朦朦胧胧间,她看到有人影映在纸门上。
“……我没事!”她急声道。
是甲乙君?丙丁君?还是其他负责监视她的奈落?
听到动静所以来查看吗。
不行。
“不小心打翻了杯子,我自己收拾一下就好。”
死了的话就能出去了。
从这个身体里逃出去。
世界如同融化变得模糊起来,意识被剧痛挤压得缩成一团,八重疼得想要哆嗦,但还是勉励咬牙忍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
“待会儿我要午睡,不要打扰我。”
她经常午睡。
在天照院奈落里待得无聊,她没事的时候就会在桌上趴一趴。
门外的脚步声似乎远去了。
拼命紧绷的心弦一松,视野好像黑了一瞬,额头钝痛,八重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倒在地上。
脑干一旦死亡,人体会停止生命必要的活动。
意识和身体分离,肺部慢慢停止运作,缺氧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她从来没试过这种慢性死亡的方式。
这个身体自行挣扎起来,手背上青筋贲起,指尖紧紧抠着地面,在榻榻米上留下月白色的抓痕。
都是徒劳。
脑袋很疼,脑脊髓液都被搅成了一团,但这股尖锐且眩晕的疼痛变得遥远。
时间是很久的一瞬过后,走廊上再次响起脚步声。
门被扯开,模模糊糊间,八重听见了“把血样拿来”的命令。眼前有阴影落下,冰凉的手指将她的袖子挽到胳膊,露出淡青色的血管。
她拼命眯起眼睛,勉强辨认出胧一如既往沉冷的脸。
……果然早有准备。
眼角瞥到尖锐的针头,注射管里是暗红色的血液。
冰凉的针头戳进来的瞬间,奄奄一息的人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的瞬间,忽然扬手一挥,将针管打出去摔了个稀碎。
啪嚓。
清脆的裂响,暗红色的血液沿着尖锐的玻璃碎片滴下来,将榻榻米染得猩红一片。
世界黑暗下去。
她也许没有阖上眼睛,只是视野黯淡了下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也听不见耳边那些纷杂慌乱的声音。
令人安心的黑暗。
她迫不及待想要拥抱的黑暗。
一直在耳边鼓动的,心脏的声音,缓慢,遥远。
快点消失。快点消失。
心脏即将衰竭的刹那,她尝到了嘴里铁锈和盐的味道。
模糊不清的意识随着铁锈味的扩散逐渐清晰起来,五感归位,八重茫然片刻,忽然意识到,这是血的味道。
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有人在喂她血,嘴对嘴。
她的第一反应是扭头吐掉。
但对方仿佛料到她会这么做,一直按着她的后脑勺强迫她仰起头吞咽。
被血呛到,八重睁开眼睛咳嗽起来,猩红的血沫从嘴角溢出,滴滴答答地溅到虚黑色的和服上。
比起心脏衰竭,她觉得自己更可能缺氧而死。
身体下意识地做出抗拒反应,八重撇过脸,颤抖着想大口呼吸,半是呜咽半是咳嗽的声音还没涌到喉口,又被虚堵了回去。
扳过她的脸,他再次压着她的唇吻上来,将血渡到她口中。
“……放……唔……”
噗通一声,胸腔内的心脏怦然鼓动。
瞳孔微缩,她明确地感受到体内将要枯涸的生命力又重新涌动,汹汹地席卷而来。
呼吸被夺走,口腔里全部都是温热的血腥味,她抬手想往虚的肩膀上推,没推几下手腕反被他攥住压到腰后,动弹不得。
见鬼。
见鬼的力量差距。
八重简直想咬他,但舌头被他压着,连合上嘴巴都做不到,更别提咬人。
剩下的一只手在对方的身上又推又抓,差点扯住对方浅色的长发,最后像溺水之人抱紧救命稻草,只能紧紧揪住对方衣襟。
……要死了。
大脑只剩下这个念头。
仰着头,视野又变得模糊,八重意识到那是生理性溢出的泪水。
在她觉得自己快要断气的时候,一直压着她的男人忽然把她放开了。
重新获得自由呼吸的能力,八重条件反射般地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都是眼泪。
顾不上嫌弃她靠着的人正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她抵着虚的肩膀,努力喘息,任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栗发抖。
“……想死?”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拢着八重散在脸颊边的发丝,虚抬起她的脸,微微弯起的红眸神色冷漠。“没那么容易。”
八重已经连瞪他的力气都没有了。如果可以的话,她想把他撩起的碎发都揪下来。
她闭了闭眼睛:“我想自然死亡都不行吗。”
手指按上她的唇角,虚抹去她嘴边的血迹。
“……这可不是由你决定的事。”
“要如何死去,什么时候死去。”
红眸一眯,他轻声道:
“都是属于我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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