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流淌进来,温和安静,细小的尘埃悬浮于空气中,朦朦胧胧,像柔软的轻纱。
听不见外界的声音,没有判断时间的器物,唯一的依据,只有榻榻米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温度。
……应该,是下午吧?
八重慢吞吞地想。
身体懒洋洋的,软散得像是没有骨头。她待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动。
从侧躺的角度看世界,木色暗沉的天花板很高。传统的和式房间有松柏的清香和麦秆的味道。
连通外廊的纸门敞着一丝缝隙,静悄悄的风声将落樱吹进来,色泽浅淡的花瓣飘到光带中的榻榻米上,被涌动的清风一吹,蹭着榻榻米往前又飘了几飘,悠悠然地落到离她不远的地方。
啊,现在是春天呢。
山里正是群樱盛开的时节。
透进和室的光静止在原地,那朵樱花柔顺地躺在那里,红色的花蕊朝着她的方向。
纯粹是好奇心作祟,八重偷偷摸摸地伸出手。
探出的指尖即将碰到花瓣时,身后待在阴影里的人醒了。
八重眨了一下眼睛,搭在她腰上的手不怎么费力便将她圈了回去,重新拢进怀里。
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八重遗憾地收回手,微微叹了口气。
“……早安。不,应该说午安。”
虚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刚睡醒的人。
猩红的瞳孔清醒冷漠如初,仿佛不过只是闭眼小憩了一会儿,能表明对方曾进入睡眠的痕迹,大概只有拂下来的额发,以及比起平常还要低沉一些的嗓音。
“你在看什么?”
他的口气淡淡。
偶尔,八重会像现在这样,鲜明地意识到虚比她高很多这个事实。
从侧面抱着她的时候,两个人的肩膀抵着肩膀,她的背脊贴着他的胸膛,他只要稍微俯身就能把她整个人都搂进去,像怪谈里的鸦天狗那样,将猎物藏到自己羽翼的阴影底下。
“没什么。”八重回过神。
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对面的墙壁,她忽然想到什么,啊了一声,带着笑意开口:“这是不是你第一次下午起床?”
身为阿尔塔纳变异体,虚和普通的人类不同,对于睡眠没有绝对的需求。
细胞的活性、血液组织的再生能力,种种因素加在一起,就算三天不合眼,他也能照常行动,该杀的杀,该砍的砍,业务能力之强在战国时期曾广受各位雇主的侧目。
天照院奈落融合了禅宗苦行的精神,首领天天一大清早就爬起来,下属自然也不敢睡到自然醒,久而久之,八重看谁都觉得他睡眠不足,总觉得这个组织里的每一个人都散发着要英年脱发的气息。
……会不会其实一直偷偷盼着首领能睡过头一回呢。
这真是个严肃的问题。
“无聊。”
虚的声音没什么起伏:“还是和以前一样尽关注愚蠢的问题。”
八重毫不在意地仰起头:“你这是旷工吧?”
她抿着唇,笑着打趣他:“还是说,是消极怠工?”
眯了眯红眸,表情辨不出喜怒,虚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抬起手,漫不经心地将她肌襦袢的后领往旁边一拨。
“不,是积极怠工。”
虚捉住八重打算拉回衣领的手。
“不死之血,有时候还是有点麻烦。”
他垂下眼帘,神情若有所思。
八重颈侧的痕迹已经很淡了,吮吻后充血的地方泛着较浅的绯色,像白绢上的樱花。
如果是普通人的身体,痕迹应该会留得更明显才对。
仿佛听见了奇怪的潜台词,八重一个激灵,干笑着拍开虚的手,把衣领合拢了。
“……不不不不,一点都不麻烦,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忽然警惕。
虚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神有点凉。
八重沉默片刻,更加坚定地攥紧了衣襟:“不来了,绝对不来了。”
有不死之血也不够折腾的。她要坚定立场。
“你在不满什么吗。”虚弯了弯眉眼,气质本来就阴冷,微笑都透着一股寒意。
八重眼都不眨,直接摇头:“没有,真的没有。”
……她难不成要夸他吗?
难不成要夸他吗?
就算活得时间久了人的脸皮会变厚,但那厚度也是有极限的,是看场合的。
“就算你介意,那也毫无用处。”
搂着她的腰,虚的呼吸落在她后颈的小片肌肤上,温温热热的,酥麻且痒。
八重颤了一下。
“你已经哪都不能去了。”
衣料窸窣摩擦,揽在她腰间的手臂慢慢收紧,虚垂首吻上她的后颈,眼底涌动着暗沉的血色。
“你已经是我的东西了,八重。”
「我」的。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明明还是那副冷漠的口吻,虚扼着她亲吻的动作却仿佛想撕开她的血肉,连着骨髓将她吃下去。
虚无的深渊,是会噬人的。
永远也得不到满足的空虚,总有一天会变成野兽,将能抓到的东西都吞吃入腹。
六代目,那个愚蠢又可悲的「他」啊,到死都在想保护她。
——从他自己手中。
闭目不看,垂首不语,日日沉浸在自己一点兴趣也没有的宗教里,最后终于能将她抱入怀中时,后颈到腰椎全部折裂,也喜悦到指尖发麻。
他一直看着所有的自己,见证「他们」所见证的,感受「他们」所感受的。
所以他知道。
临死的一刻是幸福的——那个最早发现了自己的欲望,试图将猛兽关进笼子里的「虚」。
抓住他的手,八重喘了口气,声音有些颤抖。
“……虚。”她在努力唤他。
保持着清冷的表情,虚的动作从容不迫,冷静而自持,仅从表面上来看,没有沾染一丝欲丨念的味道。
“怎么了?”他平静开口,嗓音沉稳极了。
眼角盈上湿润的水汽,八重拽回自己险些再度陷进去的思绪。
“你……确定?”
大白天的下午,外面阳光明媚。
山樱飘飘洒洒,绚烂似连绵的云霞,被风吹落到和室外的长廊上。
八重发出压抑的,仿佛快要哭出来的泣音,将脸埋到凌乱的被褥里。
托住她软下去的腰身,虚俯身吻着她细腻白皙的肩膀,漫不经心地问她:
“讨厌吗?”
想要杀死却做不到,只是绑在身边却又无法得到满足。
放任离去的话,其余的「他」残存下来的影响便会难以管束。
但如今抱着她,那些吵闹的东西都安静下来了。保持这个模式,似乎未尝不可。
喘息着,八重偏过头来,湿润的眼角微微发红。
她安静地看着他,朦胧的光影间,神色有种不可思议的,仿佛不会被折断的温柔。
“……不讨厌。”
未尝不可。
……
鸢紫的暮色像涨潮的海水,轻悄悄地从远方漫上天际。
光辉隐去,世界浸入昼夜的交界,笼罩在半明半暗的暧昧里。
丧失了时间的概念,亦或是时间的概念已变得无足轻重,八重攀着虚的肩膀,脸埋在他的肩窝里,随着他的动作起伏喘息。
神思恍惚间,极致的欢愉不知第几次汹涌而来,她小声地呜咽,死死抓紧早已被她揉得皱巴巴的黑色和服。
被另一个人的存在填满的感觉是如此不可思议,心底似乎有什么快要滚烫地满溢出来,八重低低呻丨吟出声,眼角泛起湿润的水光。
暮光将门上的和纸染成薄薄的鸢紫,没有晚风的声音,空气安静极了,近乎静止。
待反反复复的索求终于停下来时,她已经没有了力气,靠着虚的肩头半阖着眼帘,随时都能睡过去。
“……八重。”耳畔落入冰凉低沉的声音,那个声音喊了她几次,八重才含糊地应了一声。
她的腿根酸软得厉害,虚只是稍微探了探,便知道她已经到所能承受的极限了。
似乎再做下去就要坏掉了。
虚好像低声说了些什么,八重没有完全听清楚。
她稍微抬起头,努力地亲了他一下,算是做出回应,然后便软绵绵地趴了回去。
身体黏糊糊的,湿透的肌襦袢也完全不能穿了,八重任由着虚将她抱去浴室清洗、换上干燥的衣物。
原本已经累得不想再做任何事了,回到和室时,她闻到了熟悉的香气。
睁开眼睛,她在桌上看到了青花鱼、味增汤、白米饭配腌酱菜。
天照院奈落的标准餐。
……
终于记起自己这是在天照院奈落的大本营,非常了解奈落有多么擅长隐藏气息的八重顿时清醒,旋即陷入沉思。
“……什么时候?”
她木着脸问。
虚随手扯过墨色的羽织,漫不经心地披到她肩上:“刚刚。”
仿佛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他抬眼:“他们没那个胆子。”
八重:“……别说了。”
暮色过渡向星辰,夜晚降临得静谧无声。
身体仍然酸软,但进食后好歹恢复了些体力,八重打开纸门,侧着身子靠坐在边上看院里的樱花。
困倦,却又舍不得睡,她不知道自己这份心情从何而来,只觉得这安静的时光令人情绪格外平和。
大概是因为她终于下定决心了。
“……虚大人。”
奈落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
仿佛早有预料,虚站起身,他戴上八咫鸟的面具,朝黑暗中投去一瞥:
“备船。”
黑暗中的影子深深低下头,眨眼便消失不见了。
靠在门边,八重抬起头来:“天道众?看来成为他们的其中一员还挺忙的。”
“终焉前的余兴而已。”虚拿起刀架上漆黑的武丨士刀,戴上狰狞的面具后他整个人的气场变得更加幽深冰冷,愈发像从古时候起便存在于人类想象中的天狗。
“……啊,等一下。”
眼见他要走了,八重扶着门框站起来。
伸出手,她拉住虚的袖子。
虚侧过头。
“……我想了很久,”八重轻声道,她温和地垂下眼帘,”虽然可能不知道要怎么做,但我们可以试着去学。”
没有去看虚的表情,她耐心地继续说:
“我们可以学习如何在一起。”
从头开始,慢慢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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