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角度会不会看起来好一点?”
八重拾起花枝,沿着瓶口斜斜插入浅青色的器皿。茶杯大小的菖蒲花沉甸甸地半垂下来,柔软的碧叶弯成舒展的圆弧。
古朴的和室位于曲折错落的长廊深处,窗外树影苍郁,浓密如同层层叠叠的墨迹。
手下的动作一顿,八重直起身来,看向窗边:“……再不回应我就当你睡着了喔?”
“随你。”
漆黑的长刀置于膝头,虚擦去刃上旧的保养油,手指轻轻巧巧划过锋利的刀尖。
八重眉头一皱,觉得虚的回复过于简单。
“你就不能更加认真地敷衍我吗?比如说一句还行?”
将手中的刀翻过来,虚继续保养刃具,力道均匀地打上粉末。
“哦?那么说你便会开心一点吗?”
八重思考了一下:“我觉得值得一试。”
滴上刀油,以奉书纸擦拭抹匀,虚举起手中的刀,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成果。
寒光凛凛的刃面映出室内的光与影,片刻,猩红的眼眸微微一弯,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还行。”
刀尖微倾,虚放下手中的刀,将先前拆卸下来的切羽刀镡重新装了回去。
八重看着虚。
他把玩着手中的刀,仿佛那是什么玩具,保养过后的刀刃雪亮冰冷,蕴着时刻准备见血的锋芒。
“满意了?”虚偏过头来。
八重撇开视线,抬手将最后一枝花插入瓶中:“满意,满意极了。”
顿了顿,她开口道:“既然有心思保养刀剑,这房间里的其他东西你就不能偶尔顾一顾吗?”
时隔五年再次回来,壁龛里落满灰尘的花瓶保持着她最后一次触碰时的样子。
脆弱的花叶枯萎成碎屑,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周围,浅青的釉面被厚厚的尘埃盖去了原本的颜色,一看就知道五年都没有人经手打理。
花草枯了也不换,器皿积灰了也不擦。她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壁龛重新整理了一遍,该扔的扔,该擦的擦,瓶里重新换上当季的色彩。
“如果我记得没错,”虚收刀入鞘,漆黑的刀鞘合上金属的刀镡,“那似乎是你的东西,会放到壁龛里也是你的要求。简而言之,那并不是我的责任。”
八重:“所以你就扔着不管了哦,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你?”
房间里的物件若没有虚的明示,奈落是不敢动的。
一抚和服衣摆,八重在窗边坐下来,和虚面对面。
“如果我没有回来,你就打算让那瓶花那么烂着?”
虚随手将刀放回刀架上,低沉的嗓音始终游刃有余:“既然那么在意,你自己好好照料不就行了。”
八重:“……我现在很认真地问你一个问题,你听好了。”
清了清嗓子,她挺直腰板,双手叠在膝头,目光笔直而严肃:
“……刀好看还是我好看?”
“……”
虚看着她没有说话。
虽然没有说话,表情还是那副笑起来让人凉飕飕的感觉,他那面具般的神色似乎凝固了片刻。
半晌,虚波澜不惊地开口:
“你终于撞到头了吗。”
八重就很想问问他终于是什么意思。
但她憋住了。
本来就只是心血来潮的小玩笑,她放松肩膀,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还真是一点求生欲都没有,各种意义上的。”
虚眯了眯眼睛,一旦稍微收敛笑容,他身上那股危险的感觉便会像刀尖一样滑出来。
暗杀组织的幕后首领也许和当代小年轻的流行文化完全脱节,但他也猜得出这不是什么好话。
八重朝他伸出手来,掌心朝上:“把手给我一下。”
“……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想到什么做什么。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还非得有目的性吗。”
她觉得自己大概知道普通的人类伴侣之间是怎么相处的。
这些年看到的、见到的,早就记在脑子里。想要这么做的想法是从何而生,也许是在此刻忽然冒出来的,也有可能她一直都埋藏在心底深处。
男性的手很宽,手指骨节分明,虽然常年握刀,却并不粗糙。
夺去无数、同时也被夺去无数的手,乍看之下除了略苍白的肤色,和普通人的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分别。
八重将她的手放上去,和虚掌心相贴。
另一个人的体温透过皮肤传来,八重垂眸看了两个人的手一会儿,忽然道:“……你的手指比我的长很多。”
手掌也比她宽。
这个理所当然的发现令她觉得新奇。
八重坐到虚身边,张开五指和他的手指相叠——她的指尖堪堪够到他的第三个指关节。
“有人夸过你的手很长吗?”
眉梢微扬,虚毫不留情地泼她冷水:“所以呢?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有的哦,因为我想夸你。”
八重动了动手指,找到虚的指隙,和他五指交握。
“看,握手完成了。”她眨眨眼睛,如是笑道。
温暖又柔软的体温,不带攻击性也没有侵占的意味,像偶尔落在湖面上的阳光,又或是到了时节便会盛开的花,自然而然地循着世间的规律,而两个人相握的手也是如此。
虚停顿了一下。
“你想做的就是这件事?”
身侧传来另一个人的重量,八重倚着他叹了口气。
“对,你猜的没错。”
清风与光影,窗外的世界似乎很遥远。
脸上依然戴着那假笑,虚慢条斯理道:“你在高兴。”
八重蹭着他的衣服点点头:“我在高兴。”
“就为了这种无聊的小事。”
“对,就为了这样无聊的小事。”
虚最后作出结论:
“不可理喻。”
胸膛随着无声的笑声震动起来,八重含糊地嘀咕了一句:
“……可不是吗。”
然后又更加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老头子。”
虚的刀就在后面的刀架上放着。
估计从来没有见过胆子比她更大的人,也许是在考虑,虚不言片刻。
“想死吗。”他和煦道。
八重用手指刮他掌心:“想死的人不是你吗?都在这么努力地计划毁灭世界了。”
虚抓住她乱动的手。
“你会和我一起下去。”
他低声笑,眼底的神色恍如逐渐凹陷的淤泥,浸到深晦难辨的黑暗里。
一起。
“……我知道。”
八重叹了口气,仿佛两人只是在聊今日的天气。
“无所谓吗?”
“不,当然有所谓了。”
靠着虚的肩膀,八重闭了闭眼睛:
“但因为是你,所以没办法。”
不可理喻。
*
薄金色的阳光越过窗格,斜斜落在打磨光滑的地板上。
诺大的道场空旷安静,厚重的建筑物充满古木的气息。檐角的神龛垂下白色的注连绳,靠墙的木架上置着木刀和长柄。
八重随便束了束长发,从架上取下一柄训练用的木刀,在手里掂了掂重量,挽了个刀花握实了。
“要来吗?”她转身笑道。
道场正中居首的位置,虚披着漆黑的羽织好整以暇地立在那里,手中的木刀闲闲垂着。
“这个问题,似乎应该问你。”表情带着点玩味,虚摩挲着刀柄,漫不经心道:“居然对不自量力的败北持有兴趣。”
“你只用陪我随便练练就好。”八重走到虚对面,两人之间隔着大概一间的距离,“整天待着不活动,身体会生锈的。”
将木刀倾斜举起,她想了想,又道:“不过,我还是先问一下好了——你懂得点到即止的意思吗?”
天照院奈落培养出来的杀手,需要修习各种各样的武艺和技巧,剑道是其中之一,由组织内资历够老的剑道师范教导,首领是不需踏足道场的。
就算有资质奇佳的苗子,也能扔给现任的十三代目去指点,基于以上原因,八重有充分理由怀疑虚已经很久没有碰过木刀了。
虚侧了侧头,唇角笑意薄凉:“点到即止,不就是留一条命的意思吗?”
“……”八重沉默地别开视线,“新人没有交给你指导真是万幸。”
不过,她倒也理解了听到她想借一下道场时,胧那难以言说的眼神。
——你确定?
现在回想起来,胧的眼里写满了谨慎的不赞同。
“那么,”虚没有举起刀,还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姿态称得上有些悠哉地站在原地,“你要继续吗?”
八重回过神,眨眨眼睛笑了出来:“当然继续。”
“形式不限,时间不限,就当做是陪我活动一下。”
木刀的刀尖像雀鸟的翎羽在空中轻摆,随即忽然下沉,刀势一转,刁钻陡急地朝着虚的方向斜切而上。
两把木刀在空中交击不断发出回响,虚游刃有余地应付着她的攻势,两人你来我往了几十回,他站在原地没挪一步,单手握刀的姿势要多傲慢有多傲慢。
虽然有点遗憾,但八重可以确定,虚根本就是秉持着逗她玩的心态在挥刀。
不管是力量还是速度的差距,光是对自己身体的熟悉和掌握程度,两个人就不处于同一层面上。
对于常年修习剑道的人来说,手里的剑会成为身体延伸的一部分。
但如果一个人频繁更换身体……那就没办法了。身体跟不上思维真是一件悲伤的事。
“啪——”虚接下她挥来的一刀,凭着绝对的力量压制直接震开她的刀锋。
“你就只有这点力气?”他弯了弯眉,单手扬刀往下一斩,动作轻松随意,却差点直接打掉她手里的木刀。
八重卸开力道,避其锋芒转而侧身退了一步,木刀沿着斜弧挥向虚的腹部。
“不是七尺大汉真是对不起啊,我下次要不要附身一个试试看?”
毫不意外地一击挥空,八重手腕一翻,忽然扬起刀尖突刺,虚轻轻松松一侧头,她的木刀擦着他的脸侧而过,罡风扬起耳畔几缕浅色的发丝。
侧着头,虚眯了眯猩红的眼瞳,唇角似是轻轻一勾。
……得赶紧离开他的剑围。
八重立刻收势,但这个根本没练过剑道的身体跟不上大脑的指令,她还没往后跃,虚已经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
手臂一麻,她不受控住地松开手指,木刀从指间掉落,虚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拽至身前,居高临下地露出微笑:
“果然是毫无疑问的败北。”
“……不,”八重顿了顿。
随即,她扬起脸,凑近他的唇边啄了一下。
温软的感觉一触即离,手腕还被虚攥着,八重往后仰了仰,得意的笑容明亮极了:“这样就是一比一平了。”
“……耍小聪明。”
虚眼眸微暗。
“没有哦,开始前我可清清楚楚地说了,”八重昂首挺胸,“形式不限。”
她从一开始就没觉得自己能赢,适当地扳回一局令人心情格外舒畅。
“形式不限?”
虚嗓音一低。
浅色的额发落在眉间,穿着黑色和服的男人微垂红眸,嘴唇勾着幽深莫测的笑意。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八重。”
阳光如斜雾,历经百年时光的道场空旷安静,散发着柏木厚沉的气息。
八重攥紧虚身上的和服,被他抵在墙上吻得后仰。
视野朦胧,酥酥麻麻的感觉沿着脊椎涌向四肢百骸,随着吮吻加深,她的意识像要被含着融化似的愈发酥软。
“嗯……唔……”
勾住舌尖,舔咬唇瓣,在耳畔响起的暧昧声音令人脸颊发烫。
虚攻略侵占着她口内每一处柔软的腹地,仿佛想将她仔细完整地吃下去。不知怜惜为何物的索吻,动作冷漠却又缠绵,矛盾得令人无法思考。
在到达缺氧的临界点前,八重小声地呜了一下。
动作微顿,虚松开扣着她后颈的手,八重靠到身后的墙壁上,喘息片刻,坚定地比了个暂停的手势:“中场休息。”
没有第一时间退开,虚抬起手,指尖按住她湿润的唇角,意味深长:“认输了?”
……这么计较输赢你是小孩子吗。
虽然想这么说,八重明智且果断地扔出白旗:“输了。”
得到想要的回复,虚不紧不慢收回手,转而提起另一个话题:
“一周之后,我会离开地球一趟。”
八重眨了一下眼睛,靠着墙壁试图站直身体:“……离开地球?”
虚扶住她,将她拢入自身的阴影里,没有立刻回答。
“过几天你做下准备。”
顿了顿,八重抬起头:“准备什么?”
“你不是一直很想去吗?”虚似笑非笑地弯了弯眉。
去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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