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传播声音的介质,漆黑的宇宙静谧而永恒。
迷离星光跨越遥远的距离,终于抵达观察到它的人类,每一次相遇都耗尽了漫长的时间。
站在落地舷窗前,八重仰头望着星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遥远的尽头。
她怀里抱着一本厚重的天文书,夹着五颜六色的书签。如今是离开地球的第七天,舰上所有人员的活动逐渐减少,她每天闲着闲着,最大的爱好就变成了观测沿途的星体。
M17星云又被称为天鹅星云,离地球有将近六千光年的距离。
书上的图片虽然瑰丽壮阔,星云是宇宙尘埃和气体汇聚而成的扩散天体,真的靠近时,看到的景色反而没有那么绮丽明亮,多了层雾蒙蒙的柔和光感。
休憩室空旷安静,在抵达中转的星球之前并无事做,这舰上的奈落也不会跑到这里来,久而久之,这里便好像成为了只属于她一人的空间。
伸出手,指腹触到冰冷透明的屏障,八重好奇地感受着不同于地球上任何材质的金属,看向自己映在舷窗上的倒影。
二十代前半的女性披着小豆色的羽织,黑色的长发松松挽着,从肩头垂落腰侧。
不知是不是错觉……好像每次都是黑长直的设定呢。
八重望着自己的倒影,片刻后,她移开目光。
休憩室的金属地面传来轻微震动,舷窗调整光线暗下来。她眨眨眼睛,看到切换功能的舷窗上显出小型宇宙尘暴的警标,正要后退一步,如同遭到看不见的气流挤压,整个舰身剧烈抖动了一下,地面紧接着倾斜。
失去重心,视野骤然后仰,八重“咦”了一声,镇定地做好与地面接触的准备。
“噗通”——并没有传来疼痛的感觉。
那是她胸腔里,心脏短暂停跳的声音。
下坠的势头忽然止住,八重睁开眼睛,和俯视自己的猩红瞳孔对上视线。
“……晚上好。”地球上现在应该是夜间时分。
虚披着漆黑的大氅立在那里,面具后的表情虽然看不真切,但一定是皮笑肉不笑的嘲讽没错了。
半靠在他怀里,八重腾出手来,海獭式鼓掌:“你接得真及时。”
每次以天道众一员的身份出行时,虚总要穿着这身设计感清奇的装扮,从头到脚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看得次数多了,她也就放弃了吐槽,选择了拥抱这份不一样的审美。
那个词是怎么形容的来着?
多元化,对,一定要学会接受审美的多元化。
小型的尘暴来得快散得也快,警报解除,舷窗重新恢复明亮,遥远的星云在看不到尽头的虚空里迤逦弥漫。
“要和我一起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吗?”八重表情真挚,声音也很真挚。
虚弯了弯眉,声音低沉冰凉:“你就这么希望我把你扔到地上去吗。”
“噢,别,千万别,看在我们认识五百年的友谊的份上。”八重抓紧他的手臂,赶紧自觉地站直了。
和一窝奈落去宇宙旅游是什么感觉?
首先,旅游这个概念就是不存在的。
其次,你最好学会自娱自乐,因为就算抱根木头,也会比跟这群人在一起有意思。
平稳行驶的船舰低低嗡鸣,光年之外的星云静谧无声地铺展开来,聚合的星际物质折射出朦胧绮丽的光线。
“……你不觉得不可思议吗?”八重决定找点话题。
没有转过头,虚的声音满是漫不经心,那云淡风轻到有些冷漠的笑容就像贴在脸上的面具一样。
“你是指什么?”
“当然是星云啊。”八重抬起手,触上冰冷的舷窗,“生命漫长的恒星死去时,将剩余的物质抛洒向宇宙。我们现在看到的星云,正是燃烧殆尽的恒星留下来的残骸。”
虚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弯起唇:“为这盛大的终焉而感到目眩神迷吗?”
“可能吧。”八重唔了一声。
“就算是恒星也逃脱不了死去的宿命。”虚慢条斯理地收回视线:“不管是太阳,还是别的星体,这所有的光都有消耗殆尽的一天,黑暗才是宇宙中永恒的基调。可惜寿命短暂如同人类的生物,由于目光过于短浅,无法确实地理解这一事实。”
“……话虽如此,不是有这么一个学说吗。”八重叩了叩透明的金属屏障,“宇宙自一百多亿年前的大爆炸产生,最初的能量和物质结合成更为复杂的结构,不断演变,然后有一天,星体诞生了,这诞生的星体经过漫长的年岁,在千万分之一的复杂条件下又孕育出了新的生命体。”
“就算这一切最后都会走向消亡,但从黑暗的虚空中能诞生光,能孕育生命,这件事本身就像一个奇迹。”八重柔和了表情,轻声补充:“我认为非常美丽。”
“会觉得这无意义的轮回有值得赞美的地方,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这么冷酷无情的虚无主义,你也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过,我应该感谢你没有明确把‘愚蠢而天真’加进对我的评价里吗?”
虚轻轻嗤笑:“你明白就好。”
“我真是谢谢你哦。”八重弯了弯嘴角,“嘴巴这么毒。”
远方的星空亘古不变地静静闪耀,她转过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身边人闲聊。
“第一次见到宇宙的时候,你就没有感到震撼的瞬间吗。”
虚弯了弯眉:“那种无聊的情绪是什么?”
“……你可真擅长把天聊死。”八重真心实意地夸他。
顿了顿,她继续道:“「这个景色真是不得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存在。」诸如此类的感想,你真的没有过吗?”
虚表情不变:“这是你的感受。”
八重认真想了想:“宇宙这么广阔,就算是你,也应该存在能稍微触动你心弦的事物才对。”
他们活过的年岁,在这世界的历史中不过弹指一瞬。就连人类本身,也不过是漫长的黑暗中短暂闪耀的光点,是尘埃中的尘埃。
虚垂眸看她,殷红的瞳孔看不出什么情绪,还是那副幽深无波的神情。
半晌,他淡淡地移开目光。
“……没有。”
——还有一种可能,是对方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失去了感知的能力。
不是没有新鲜的事物,而是就算遇到了未知,心绪也不会再起波澜。
不论外表如何年轻,对于有意识的生命体来说,千年的岁月已足够沉重到磨去任何棱角,让心脏如死水沉寂。
八重上前一步,伸出手臂抱住他。
“……你在干什么?”
“试试看能不能捂暖一点你那颗石头做的心脏。”
贴着他的胸口,八重叹了口气:
“真的什么都感受不到吗。”
“比如什么?”虚站在原地。
“比如心脏遭到撞击,砰砰跳动起来的那一刻。”
“如果你是指心脏被刺穿的瞬间,”虚抬起手,手掌来到她的后腰处,眉眼弯弯地笑:“那样的瞬间「我」有很多。”
“所有的生物本能都是活着。就算本人的意志求死,体内的心脏也会坚持跳动到最后一刻,”他嗓音一低,唇角依然含笑:“多么矛盾的构造。”
没有立刻回答,八重默默收紧手指。
“……我其实会觉得有点寂寞。”
落地的舷窗外是浩淼的星河,她将脸埋在虚的肩窝里,默默垂下眼帘。
“为什么呢?太过美丽的景色,会让人无端觉得有点寂寞。”
过于盛大的喜悦会让人流出眼泪,憎恨到了极点,会变成漆黑的悲伤。
世间万物好像都有微妙的平衡,美好的东西,不那么美好的东西,不管是痛苦还是喜悦,一旦过了临界点都会失去原来的色彩。
“一心求死的人却死不了,想活的人也做不到活着。”
八重轻轻地笑:“真是矛盾。”
可是怎么办。
“如果只有我自己的话,抬头仰望星空的时候,我会觉得寂寞。”
没有你在,我会觉得很寂寞。
微微松开手,八重从虚的怀中抬起头来。
“你是真的一点也不想继续活下去了,是不是?”
枝头四季盛开的花,跨越穹宇的星辰,这世间微小却宏伟的奇迹数不胜数,却无法激起对方心中半分波澜。
这个人的心从很早以前就死了。
在她看见被朝廷称为「怪物」的男人,拖着肮脏残破的太刀出现在古老的战场上时,她就应该知道这点了。
那颗冷冰冰的心脏,任她怎么捂,也不会保留住最重要的余热——
让一个人能够继续活下去的,带有生机的温度。
吉田松阳的出现曾让她看见了前所未有的希望,但就这五百年间漏下的碎片,也被他自己毫不留情地扼杀了。
该说这人是无比忠于自己反派的设定呢,还是一心想拖着所有人下地狱,别的道路连看都不想看一眼呢。
如果两人只是普通的熟识,普通的、拥有相似寿命的存在,她估计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如果在山樱盛开的神祠里,她没有遇到最初那个被人类舍弃的少年,她也不会懂得如此深刻的寂寞。
「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
但是个体有个体的选择,她向来不干涉。
在那无法被抹消的痛苦面前,这样充满自私的话,也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因此八重只是笑了笑,以玩笑的口吻对虚道:
“是不是就算等到世界毁灭了,我也等不来你的一句「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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