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星球有两个月亮。
当两者的轨迹在夜空中重合,遥遥相望的圆月合二为一,象征万物生长的季节结束,大地迈入休养的篇章。
根据传统,村里会举行盛大的庆典。眼见月亮重合的时刻将近,村里的人不分年龄性别都忙碌起来:搭祭台、织新衣、酿果酒、绘图腾,八重闲着也是闲着,干脆跟着一起帮忙。
从来没有见过外人,村里的小孩子好奇心格外强烈。八重坐在围炉边编着花环,他们就蹲在门外暗中观察,在她垂着眼睑时探头探脑地冒出来,待她一抬头,又飞快地从门边缩回去,动作敏捷像训练有素的地鼠。
她心里觉得好笑,也懒得拆穿,于是故意将低头的时间延长了些,在那些小家伙放轻警惕时,忽然抬头,将手里的东西一扔,作势就要起身追出去。
聚集在门边的小家伙吓得哇哇乱叫,一哄而散,边跑边笑,兴奋得几乎要尖叫起来。
八重坐回到围炉边,门外没过多久又出现了探头探脑的身影,看样子明显没玩够。
这样下去简直没完没了。
心里浮上熟悉而怀念的笑意,八重软了软心肠,干脆做足戏份压低声音,板着脸转向门口:“再来打扰我,我就把他炖了放锅里煮着吃。”
说着,还咧嘴露出了虎牙。
那些小孩子捂着嘴嗤嗤笑,等她大步走到门边时才开始逃跑。她像逮兔子似的,随手一捞,将跑得最慢的小孩子抱起来。
那个小家伙发出挠痒痒般的笑声,在她手里左扭右扭,八重将他举得高高的,摆出宇宙级超凶的表情:
“是不是你?全村最调皮的捣蛋鬼是不是你?”
文化习俗迥异,但孩童的快乐总是相通。
八重暂且把手头的事情扔到一边,陪着这群小豆丁玩闹。他们满地乱窜,一会儿躲她,一会儿又忍不住凑上来求举高高,故意被她抓住时还要挣扎一下,一边乱动一边咯咯直笑。
八重将每一个孩子都举高高了一次,回到屋前,发现那些孩子还跟着。
“好了,今天的游戏时间到此结束。”
为首的几个孩子年龄比较大,犹豫片刻,乖乖从门前离开了。剩下的人眨巴着眼睛,望着她不说话。
“快回去吧。”八重挥了挥手,虚此时从屋内走了出来,先前还黏在门边不肯走的小孩子立刻作鸟兽散,眨眼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哇哦。
八重在心底赞叹。
小孩子的直觉果然敏锐。
八重回到围炉边,拾起编到一半的花冠,将岔开的草枝花茎一条一条地编回去。
虚没什么兴趣地看着她忙活。
“你喜欢幼崽?”
编进最后关键的花枝,八重抬起头:“还挺喜欢的。”
“为什么?”
“因为好玩。小孩子最好戏弄了。”
“……”
碧绿的枝子细长柔韧,金色的花朵细密如麦穗,一粒粒结在一起,八重捧起编好的花冠,笑吟吟道:“这个作品叫《灭世者的桂冠》,要戴戴看吗?”
虚:“不。”
八重耸耸肩,收回手,她捡出新的草茎和野花,在指间耐心地编织成束。
“你很讨厌对吧。”
人类的幼崽。
小孩子这种生物孱弱又瘦小,缺乏独立生存和自保的能力。
没有建立完整的知识体系,不了解社会的运作方式,也尚未理解自我的概念。
所谓的孩子,是任他人宰割支配的存在。
*
没有灯光,夜幕降临后的大地陷入原始而纯粹的黑暗。
遥远的群星静静闪耀,平原劈开森林,及膝高的野草绵延向远方,一簇醒目的篝火升腾而起,熊熊燃烧的火焰似星子飞舞,在黑暗中圈出一方天地。
花纹繁复的长袍迤地,灰眸的少年祭司抱着金灿灿的麦穗,缓步登上厚木的祭台。
念诵祷词,焚烧祭物,泼洒清酒,火光骤然窜起,似地面通向穹苍的星河,象征着一年一度的祭典正式开启。
将欢声笑语抛在身后,八重提着洁白的裙摆,跨过窸窸窣窣柔软作响的野草,跑向远离光源和人群的地方。
“你果然在这里。”
火光和暗影的交界处,熟悉的身影坐在那里,像逐渐隐匿入黑暗的兽,漠不关心地注视着毫不知情的人群。
八重突然“哈!”地一下冒出来,虚眼皮都不抬一下,仿佛早已料到她会从背后出现,仅是波澜不惊地勾了勾唇角:“喝酒了?”
空气里飘来奇异的果香,起初微苦,但这淡淡的苦涩很快沉淀,发酵成馥郁绵长的甜腻香味。
“……你闻出来了?”八重眨巴眨巴眼睛,意识到自己一只手里还端着酒碗,噢了一声,赶紧摆出严肃的表情:“我发现,这个星球上的酒可好喝了,比地球产的甜很多。”
想了想,她将酒碗凑到虚面前:“尝尝?”
“……”
“没毒。真的。”
虚似笑非笑地抬起眼帘,八重的表情可诚恳了,亮晶晶的眼神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尝一下?”
果酒闻着香甜,后劲却不小,她明显有些喝醉了,虽然还站立得住,白皙的脖颈和脸颊泛着浅浅的绯色,说话的声音都慢了不少。
酒碗倾斜,虚托住她有些不稳的手腕,慢条斯理地就着碗的边沿很浅地喝了一点。
深色的酒液像暗红的血,散发着馥郁微苦的香气。
浅色长发的男人以近乎温顺的姿态喝着她端上来的酒,托着她手腕的温度忽然变得有些发烫,沿着两人相贴的肌肤蔓延,灼灼烫到心口。
饮毕,虚垂着眼睑,不紧不慢以指腹擦去唇边沾上的痕迹,温声开口:
“这样可以了吗?”
他抬起头,先前那如同在溪边饮水的鹿一般纯良优雅的错觉很快消失,微微弯起的猩红眼瞳毫无疑问属于狩猎的野兽。
八重收回手:“……可以了。”
瞬间酒醒了大半,她总算记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顿时就觉得目前的发展好像有哪里不对。
将酒放到一边,八重清了清嗓子,问他:
“这位活了很久的虚先生,请问我可以占用你生命中的一分钟吗?”
虚似乎挑了一下眉梢:“做什么?”
“不做什么,你待着不动就好。”
八重伸出手,捧住他的脸,小心翼翼地低下头来,直至两人额头相抵。
估计是喝酒喝多了,她的体温较高。相比之下,虚的体温就没有那么烫,微微冰凉的皮肤碰上去很舒服。
“……这是什么?”
“这里的习俗。”
表达「我很珍视你」的亲密方式。
颊侧传来轻微的触感,虚挑起一缕编入碎花的黑发,手指绕上柔软的发梢:“这也是习俗?”
“是习俗。”她压下笑意,认真回答,“百分之百的习俗。”
额头相抵,鼻尖轻触,彼此的呼吸近在咫尺,仿佛连胸腔里的心跳也清晰可闻。
“……一分钟好像到了。”
“还没。”
虚搂住她吻上来。
熊熊篝火远去了,人群销声匿迹,亘古不变的星河在光年之外的远方静静闪耀。
空气里散发着馥郁的酒香,唇齿间的味道由微凉的苦涩变得甜腻。时间缓慢下来,像初春解冻的溪水。
被虚吻得有些晕乎乎的,这其中大概也有酒精的功劳,八重侧头靠到他的肩膀上。
祭典进入尾声,从篝火中窜起的星子像萤火虫在夜风中漫漫飞舞。
八重的视线沿着那飘飞的火星子,望向星斗满天的夜空。
真神奇。没有灯光的大地如此黑暗,天上的星辰却璀璨无比。
“你有想过吗——意识是怎么从物质中诞生的。”
八重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忽然如是开口。
“怎么,”虚将她搂在怀里,背脊挡去夜风,像条件理想的港湾,姿态却是完全而彻底的占有,“为什么忽然想到这些?”
“这个宇宙最初只有冷冰冰的基本粒子,就算后来结合成更加复杂的结构,变成原子分子,形成天体和生命,但意识这样截然不同的形态,”八重顿了顿,“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忽然开始存在的?”
虚的沉默来得有些突兀,八重一时以为他没有听清楚她刚才说了什么,正要重复一次。
“你问的问题没有意义。”
他声音温雅,仿佛先前的停顿不过是某种错觉,说出口的话语是截然相反的无情:
“这个宇宙自纯粹的巧合中诞生,一切命运的轨迹都是偶然。就像所谓的意义,只是人类赋予自己,好让自己能活下去的借口罢了。”
八重抬起头,想要将虚的表情看得更清楚些。他还是那副眉眼微弯的模样,殷红的眼瞳幽深如无波的潭水,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细微波动。
“你是在好奇自己的来源吗,八重。”
“想要知道自己的来处,有什么不对吗。”
掠起的夜风将飘舞的火点绞成碎屑,空气里的温度恍然骤降了几分,但那股压抑阴郁的寒意稍纵即逝,夜风平息后又恢复了正常。
虚漫不经心地问她:“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吗。”
八重沉默了一会儿,靠在他怀里没说话。
“不,只是忽然好奇。”
“是谁。”
“只是我自己好奇。”
“八重,”虚以称得上温柔的语气问她,“那个人是谁。”
“你不喜欢这个话题我们以后就不聊了。”八重不动声色,“以后我不会再提了。”
“……这是你自己说的。”
虚弯了弯眉眼,笑道:“你知道我讨厌谎言。”
……
金黄的树叶铺满大地,微风拂过,窸窸窣窣喧嚣声起,仿佛盛夏一场偶遇的骤雨。
本来应该忙着准备祭典的身影站在树下,花纹繁复的长袍曳地,浸在金黄而干燥的河流里。
「万物都有归去的时间和地方。」
「所以请不要悲伤。」
少年的声音平和安静。
她并没有觉得悲伤。
灿金色的叶片像流淌的河,这些落叶会化作大地的一部分,帮助土壤孕育新的生命,再一次以别的形态回到世间。
「吾窥不透你的来处,但万物都自有其归去的地方。」
忽然间看起来不止十六岁的少年,灰色的眼眸莫名温柔得有些难过。
「请不要悲伤。」
微凉的月光落了进来。
意识仿佛仍留在梦中,八重在黑暗中躺了半晌,忽然意识到身边的位置是空的。
她坐起身,毯子从肩头滑落。
旁边的位置隐约留着另一个人的体温,还没有彻底散去。
八重披上衣服来到外面。祭典结束后的夜晚格外沉寂,没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没有任何照明的火把,黑沉沉的世界像一块厚重的幕布,吸走了所有色彩和声音。
她在黑暗中一路摸索前行,来到村落最南面的建筑,木门前悬挂着形状特殊的草绳和松枝,粗糙的触感非常好辨认。
屋内有火光,围炉边没有人。八重掀开门帘来到内院,拐过走廊,东面的房间忽然传来一巨响,仿佛某种屏障清脆碎裂的声音,在一片死寂的深夜无异于惊天巨响。
她毫不犹豫地跑起来。霍然拉开门的刹那,雪亮的刀光从空中横扫,灯台倾倒,滚烫的火焰像嘶嘶吐信的毒蛇,沿着蜿蜒的灯油窜起燃烧。
“住手!”
锋利的刀尖在她耳边堪堪停下,削下一缕飘落的黑发。灰眸的少年祭司捂着脖子,像被甩上岸的鱼一般急促喘气,他半跪在她身后,鲜红的血不断从指缝间溢出,滴滴答答落到木地板上。
“为什么?”八重目光复杂。
虚眯起眼睛,居高临下的神情在火光的映照下愈发森冷。
“让开。”
八重没有动。
前不久还将她搂在怀中的人,转身就能提起杀人的刀。
她一直都很清楚。
但是。
但是即便如此……
她在心底叹息一声,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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