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昏黄,窗外夜色深浓不见黎明踪影。
少女一动不动坐在铜镜前,镜中映出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精致僵硬似毫无生气的木偶。
沉默的侍女鱼贯而入,为少女穿衣挽发,一层层披上洁白的绢纱,穿绳系紧,在乌黑的发间戴上长穗的金冠。
小小的渔村无法和国司大人的命令抗衡,举目无亲的哑女由村民们养大,如今也将为了这养育之恩,心甘情愿地奉上自己的性命。
「就当是为了村子。」粗糙的手指紧紧扣住少女肩膀,老巫女对她施下咒术,哑声道:「作为人类的你将在今天死去。」
被村民唤作阿津的少女想抬起手,碰一碰自己的衣襟,那里藏着一朵干瘪的花,枯黄纤碎,是她仅有的宝物。
重要的。最重要的。
不懂自己残缺,这世上唯一会笑着向她伸出手的人——
指尖在袖中颤抖,像溺水的人够着救命稻草,被咒语束缚的少女在躯壳内拼命挣扎。
院中响起沉重的鼓点,燃烧的篝火刺穿黎明前的雾泽,少女身形一僵,由无形的线牵引着从镜前站起,贴在襟里的野花无声落地,被长迤的裙摆一扫,消失在紧随她身侧的侍女足下。
少女无法回头,无法出声,她目视前方,挺直脊梁,被无数人推着,簇拥着,梦一般穿过环绕庭院的长廊,来到神官守候的偏殿处。
净水撒过缓慢出鞘的刀刃,立在一旁的随侍恭敬地捧上瓷碗。
人血污秽,献给龙神的器皿必须纯净无暇,神官割开少女纤细的手腕,血丝顺着刀口流下。
冰冷的寒意漫入骨髓,鲜血越流越多,少女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
滴答。滴答。
血珠坠下。
枯萎的干花被人们踩在脚下,碾进尘埃。
她无法出声,无法尖叫。她是生来的哑巴,畸形的残次品,咒死双亲的灾厄。她的人生系在海边的灰岩上,栓在不会回来的渔船上,无望到看不到边际。
滴答。滴答。
但那是她的东西。
血、骨头、头发。
还有那朵枯萎的花。
是不该被别人夺走的东西。
少女挪动嘴唇,喉咙灼热似有火燃烧。
微弱的气流嘶嘶轻响,一个漆黑的字眼从看不见底的深处爬上来,爬到她的喉咙口,化作最古老简短的诅咒。
「不。」
……
为了村子死去吧。
「不。」
就当是为了他人。
「不。」
为了偿还养育之恩。
「不。」
喀嚓,打翻的瓷碗在木地板上碎裂,殷红血液滚动流淌,侍卫神官蜂拥而上,少女发出不似人言的惨叫,嘶哑凄厉。
「不!」
……
天色微晴,深秋的红枫洋洋洒洒,飘落到黒瓦的屋檐上。
巍峨山门矗立在青石台阶尽头处,八重靠在二楼阑干外侧,漫不经心一抬手,接住了晃晃悠悠飘下来的银杏叶。
映着山门的银杏树比室町时期的建筑物更古老,薄薄的叶片形状似剪开的扇子,她翻过手里的银杏,对着光处显现出河流的脉络。
“好看吗?”
在光线中转动的银杏叶一顿,八重放下手,循声望去。
金黄的银杏叶混着红枫纷飞似落雨,窸窸窣窣衬得满目秋色清寂。虚站在耸立的山门前,黑色的八咫鸟面具将他脸上的神情掩去大半,微弯的眉眼让人感觉不到真实的温度。
“挺好看的。”八重回道。
几百年历史的古建筑,屋檐覆着厚厚的青苔,和黑色的瓦片长在一起难分彼此,秋天时多铺了一层落叶,踩在上面并不觉得硌人。
“欣赏够了就下来。”虚从氅中伸出手,向她示意:”想看落叶的话,我带你去庭院看。”
八重转了转手中的银杏叶,半晌,才答:“这种时候不应该打击一下我无聊的爱好吗?你这样不按常规出牌,我会很苦恼的。”
“那么,”虚表情不动,嗓音温润,眸光幽深似寒玉,“你要盯着那片无聊的落叶到什么时候。”
“……谁说我是在赏落叶了。”八重眨眨眼睛。她离开背后的阑干,站在黒瓦的屋檐上朝下笑:“我这不是在等你吗?”
“我觉得你差不多要回来了,就找了个视野最好的地方待着。”
“……是吗。”
虚微挑眉梢。
八重摆出认真到像是在开玩笑的表情:
“对啊,我看到你了。”
山风拂过,红枫和银杏簌簌纷飞,像场盛大而干燥的雨。她沿陡峭的楼梯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来,跑到他面前,仰脸露出笑颜: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
巍峨山门矗立在通向佛殿的主道上,扫不尽的秋叶盖去青石板,层层叠叠,蜿蜒成赤色的河流。
八重光脚踩在地上,纤细的脚腕在深秋的空气中冻得有些发青,她恍然未觉,咔嚓咔嚓,踩落叶踩得分外愉快。
她穿过正中央的无相门,蹦蹦跳跳地往前跑,飘落的红枫被风追赶着,一圈圈在地面上打着转。
山风拔地起,红叶如骤降的雨,八重转过身,想接住飘下的红枫,跟在后面的虚随手一抄将她抱起,视野和重心忽然改变,她来不及咦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就搂住了他的脖子。
淡淡的血腥味涌入鼻腔,混杂着穿过林间沾上的松香。
暗沉,清冽,矛盾地糅杂一起,无法分离。
八重回过神:“……你这算背后偷袭,是犯规的。”
离了地面,她的足尖在空中晃啊晃,最后只能放弃了踩回实地的愿望。
奈落的存在感是很奇特的东西,不想让你注意到的时候,就算周围的长廊楼宇全是二十四小时待命的奈落,他们也愣是能营造出空无一人的氛围,偌大的殿前仿佛就只剩下了二人。
枫叶纷纷而落,擦过八重的面颊,肩头,落到她眼前的浅色长发上。
“你本应该待在书院里,”虚看着她,“是谁让你跑出来的。”
“我自己乐意。”八重搂着他的脖子,很亲昵地偎在他怀里。
“作为成年的老妖怪,我怎么不能随自己心意乱跑了。”
虚微垂眼帘,像是在仔细观察她的真实想法。
“哦?”他勾了一下唇角,眼中并没有什么笑意。
“下次你还打算往哪里乱跑?”他低声问她。
“往海边跑。”
八重很认真地对他说:“我想看海。”
虚抱着她往书院的方向走,枫叶漫漫洒洒,两人像是行走在干燥的红雨里,沙沙——沙沙——擦着肩头飘下的枯叶发出脆薄声响。
院中的落叶果然更多,八重之前执意不让胧或其他奈落清扫,赤红的枫叶和金黄的银杏不知不觉间堆积成河,光秃秃的樱树立在中央,寂寞地伸着枝桠。
“你不想去。”
八重稍微看了一下虚的表情。
“千百年不变的事物,有什么好看的。”虚睨她一眼,面具后的神色寡淡,看不出任何异常。
“你这话说得不对。”八重笑道,“因为我就对你很有兴趣啊。”
虚停下步子,两个人站在落满红叶的庭院中央——更准确地说,是虚抱着她站在庭院里。
八重抬手摘下他脸上的八咫鸟面具,那个面具并不沉,说到底只是一张壳而已,但因为代代相传被历史赋予了特殊的意义,才成为了天照院奈落不能由他人触碰的禁忌之物。
她吻了吻他的唇,像水鸟的翅膀尖略过湖面那样柔软,轻轻一带而过。
枫影蹁跹,微薄的光映在叶上,金色的脉络纤毫毕现。
仿佛已经忘了两人之前在讲什么,八重嘴角依稀勾着笑意,轻声问他:
“呐,你有没有恨过我?”
……
漆黑的暴雨遮天蔽日,神官失手杀死了少女,惊慌之下将其抛入当时还不能称为黄龙门的穴口。
龙脉溶解了少女的尸骨,吞噬得干干净净,一如这个人不曾在世间存在,亡者的愤怒却无法得到平息。
暴动的龙脉引起了天灾,大地震怒海潮倒卷,黑压压的阴云直逼海面。
年轻的巫女在狛神的指引下登上海崖,一手执扇,一手执神乐铃,在呼啸的风中振响祈祷的清乐,坚定而虔诚地献上古老的舞蹈。
雨水逐渐小下去,巨浪不再翻腾,狂风慢慢变成呜咽,最后消失在云翳间的光隙里。
年轻的巫女疏导了紊乱的龙脉,净化了漆黑的愤怒,她的后人成为世世代代守护黄龙门的一族,那场灾难逐渐在人们的记忆中淡去,陷落消失在时间的流沙深处。
八重以旁观者的身份见证了自己诞生的过程。
她是从那场灾难中生出的意识,是龙脉遭到净化后遗留下来的,一个残缺的思念体。
像是将坏死的器官从体内摘除,没有了原身的绝望和愤怒,不再记得自己诞生的因由,将这一切滤去剔净,隐隐约约剩下来的,对于活着这件事本身的渴望,成了她最初存在的基石。
一个从龙脉中分离出来的意识碎片。
这就是她的全部。
……
待在天照院奈落的日子很闷,没有狗血电视剧没有主角一拳能将反派打到月球的漫画,甚至连热闹都没得看。
年纪一大把的八重想了想,觉得虚同样也年纪一大把了,陷入中年危机后整天忙着毁灭世界,她虽然不打算搞得那么极端,但也偶尔想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说走就走的旅行重点在于说走就走,她昨天和虚说自己想去海边看看,今天一大早就爬了起来,趁奈落交班的当口偷偷溜了出去。
溜出去后八重发现了一件事,说走就走的旅行听起来浪漫帅气,但从未有人提过回来之后要怎么办。
冷静下来再稍微一想,她身上带着定位芯片,别说是去看大海了,估计连这深山老林都走不出去。
于是八重清早出门,正午不到就乖乖沿途折返,回了书院。
她推开书院的大门,穿过回廊,一拐角看见虚站在院中的枯树下。
周围的奈落见她傻愣愣地回来了,表情接近如释重负,鲜明的变化持续了差不多一秒,打破了八重这些年来的观察记录。
“去哪了。”
虚慢慢开口,嗓音冷得掉像隆冬结冰的湖面。
“表情不要那么可怕嘛。”八重笑道,“我去后山溜了一圈。”
根据她往返的路线,这是实话。
“你知道的,我不喜欢闷在一个地方。”
“那你也知道,”虚触上她颊侧被树枝划出的细小口子,眼眸阴红,“我不喜欢谎言,有所保留的真话也一样。”
心血来潮披了件羽织就跑出去,八重的脸颊、手背、小腿等各处都有刮出的细小伤痕,好像她在山中根本没有沿着道路行走,而是像野鹿一样,肆意在崎岖的山间选了个方向。
不过,身体里流淌着虚提供的龙脉之血,这些细小的伤口很快开始愈合,结痂然后脱落。
“你之前说过了,你对看海不感兴趣。”八重提醒他。
虚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下次我可以陪你去。”
八重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
“……不用。”她最后别开视线,轻笑,“我之所以跑回来,就是忽然觉得去了也没意义。”
——从很久以前起,她就意识到自己的负面情绪有一个特定的阈值。
任何见过那段完整回忆的人都能明白,作为龙脉的一个碎片,她和龙脉本身具有一定的联动性,会受到负面的情绪污染而暴走,自然也可能在其他情况下引起自己都未曾注意的灾祸。
因此她失去了关于自己本源的记忆,一千多年来始终不曾去了解自己是谁,也从未试着去深思。她潜意识里躲避着这份答案,嘻嘻哈哈装傻装得自在。
她似乎没有和普通人一样表达悲伤的方式。
她没有眼泪,不会悲泣。她虽然会难过,会哀伤,但当这种负面的情绪积累到一定程度,她曾经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关闭对世界的感知。
那甚至和她的个人意志无关,她忽然对世间万物失去兴趣,日日蜷在荒僻的神社中,不问四季。
她睡去,醒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找不到行动的力气。
但在她沉睡的这几十年间,纪伊熊野遭逢百年难遇的大旱。
身为活祭品的罪人之子被村民牵到河川上流,穿刺杀死,鲜血染红了碎石滩。
——那是她此生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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