胧收到后方消息时,黑绳岛上的战役正进行到最激烈的阶段。
近藤勋、松平片栗虎、桂小太郎趁乱脱逃,真选组和攘夷志士登岛劫狱,佐佐木异三郎背叛幕府,见回组的舰队和天照院奈落正面交火,炮击像流火一样从天空坠落。
地势险峻的孤岛成为有去无回的战场,到处都是嘈杂的厮杀和呐喊。
置身于这混乱的中央,胧抬了抬手,示意身后的奈落他已了解突发情况。
“怎么了,阁下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雪亮的寒光从侧前袭来,胧挥杖抵挡,长刀和禅杖在身前的空中相撞,佐佐木异三郎喘着气,鲜血沿眉骨淌下,眼中有快要解脱般的笑意:“是遇到麻烦事了吗?”
“……不。”胧闭着左目,“是在为你们的愚蠢无知而叹息。”
他抽出腰刀,一刀挥向对面的人。佐佐木反应很快,立刻后撤,并朝着胧的方向连开几枪,金属火花一闪即逝,胧手腕一翻,将子弹尽数劈开。
他哑声道:
“与天为敌的罪人,并不知晓等在自己前方的是何种制裁。”
染血的刀从山崖飞落,啪嗒一声,刀镡磕地。
扶着同伴撤退的真选组队士停下脚步,面色惊骇地望着漆黑的身影从天而降。
“跑!继续跑!别停下!”冲田咳出一口血,挣扎着爬起来,他的手指刚摸到刀柄,背脊忽然剧痛,一股巨力踩下来,将他碾进地里。他的肋骨发出摧折的悲鸣,直接凹陷下去。
“冲田队长!!”
虚举起刀,刀尖向下,冷光像蛇淬毒的獠牙。
信女沿着山崖奔下,从后方举刀劈来,虚略一侧身,一掌打在她腹部。鲜血刹那迸溅,她落到几丈开外,捂着被震碎的脏器趴在地上,一时爬都爬不起来。
火光在背后燃烧,斗笠在戴着面具的脸上投下阴影,虚弯起眼睛,声音仿佛噙着笑意,猩红的瞳孔却是冰冷的,没有一点活人的温度。
“已经是第几次了?”他问信女,问周围在场或不在场的人。
“就算是终焉到来之前的余兴,也需要把握好度。”虚慢慢道,“何必一再地激怒我呢?”
若没有知情人提供情报,他人别说是潜入奈落的本阵,连本阵的具体方位都无从知晓。
佐佐木挡到虚的必经之路上,将信女遮到身后。
“……异……异三郎。”
“哦?就这么想死吗。”
虚露出笑容,眼中的黑暗深不见底。那个笑容令人寒毛直竖。
“不过是区区人类,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我的底线,想必诸位已经做好了死亡的觉悟。”
“虚大人。”胧忽然开口,“就算计划出了点意外,那点威胁也不足为惧。您布置的应急措施足以对付。”
猩红的眼眸移了过来,被那阴冷的目光注视着,胧沉默谦卑的表情依然没变。
“你要阻拦我吗,胧。”虚温声道。
“不敢。”
空气变得逼仄狭隘,像结块的铁,冰冷沉重,让人难以呼吸。
传递消息的奈落悄无声息地再次出现,虚的眸色骤然暗下来。潜入奈落后方本阵的敌人已查明身份。
“一番队随我回去,其他人留在黑绳岛,继续清剿叛乱势力。”
“……虚大人。”胧倏然抬眼。
敌人想引开天道众奈落的意图再明显不过,这种时候顾及后方离开战场正中对方下怀。
“退下,胧。”虚缓声道,“不要让我再重复一次。”
陷入冰冷的暴怒,但脸上的神情依然带笑,虚与其说是对着胧,不如说是对着周围的所有人,语调轻柔地释放出可怖戾意。
“现在拦在我面前的话,我会连你一起杀掉。”
……
据说,人死前会看到各种幻象。
即将离世,五感终于不再受到此世的常理束缚,有些人会看到自己的一辈子在眼前倒放,这种幻象被称作走马灯。有人会产生违背现实的幻觉,传言称冻死者临终前会觉得温暖无比,仿佛置身于和寒冬相反的盛夏。
八重不知道自己最近看到的算不算走马灯。
天照院奈落是非常沉闷的地方,从普通人的视角来形容,就是死一般的压抑。
也许是因为太闷了,她最近窝在被窝里一动不动的时候,坐在窗边望着外面发呆的时候,会产生幻觉,看到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景象。
松下村塾是非常热闹的地方。任何聚集了一群小孩子的地方都是如此。
走廊上追逐打闹的声音,小孩子的笑声,教书先生敲着书桌让大家安静下来的声音。八重最近时常能听见这些来自过去的声音。于是她愈发变得安静,尽力让自己去聆听。
“老师——银时又在课堂上睡着了。”
呼噜呼噜。某个人睡着的声音。
咚咚咚。三个人被松阳种进地里的声音。
哗啦哗啦。书本整齐翻开的轻响。
充满着颜色的声音,填满了她这些日子的空白。
现实变得遥远,回忆却近了,八重坐在桌边,看见,但又没看见一身是血立在门口的忍者。
“……我不能跟你走。”
八重听见冷静理智的那个自己如是说。
“我的身体里植了定位芯片,带着我逃不了多远的。”
“你们应该去藏经阁,那里有通向外界的暗道,是离开这里最快的方法。”
“……这些话你不应该跟我说。”沉默片刻,全藏从门框上直起身来,让出位置,“真要啰嗦的话,就跟麻烦我的那个笨蛋说去吧。”
看到来人,八重一时以为自己的眼前又出现了幻觉。
但阿音脸上的神色,穿着奈落的僧衣、面无表情地走过来的银时,让她清楚地意识到阿音已经将实情和盘托出。至少,阿音所知道的部分,银时已经全知道了。
……她当时和阿音自我介绍的时候,为什么要老老实实地报上真名呢。
亏她前一秒才想好,就算银时出现了也要全力装傻。
岁数大了,人的脸皮会变厚。
面对银时明显不打算和她多说废话的的神情,八重呷了一口茶,从容道:
“你好啊,我叫重八。”
……
她最近时常看到幻觉。有时会看到开着樱花的私塾,有时候会回到捡尸体的战场,但最常见到的,还是那段穿过金色稻田的旅途。
回忆里最常出现的有两个人:笑起来温柔清浅还不是教书先生的吉田松阳,和头发卷卷永远显得没精打采的坂田银时。
长长的武丨士刀比银时本人还高,走路的时候会直接拖到地上。
松阳有时候会背着银时,她走在两人身后,银时抱着松阳的脖子,跟无尾熊一样趴在他背上,那时候她总是喜欢感叹:欸松阳你有没有发现自己特别适合当保育员?
仔细想想,当时决定要离开天照院奈落的是松阳,想当老师的也是松阳。她是什么呢?她是跟着出来凑热闹的,是一拍大腿决定:当老师好哇,然后不管不顾一起跟着上路的同行者。
松阳决定开私塾,她就帮忙出谋划策。松阳捡了一个孩子回来,她就一起跟着学习养育人类的幼崽。
是的。她是跟着的那个人,是在旁边注视着这段时间的人。
——至少,最初是这样的。
面对入侵,天照院奈落的反应很快。
书院被包围起来,银时带头在前面杀出一条血路。
看到和桂派的攘夷志士在外头接应的神乐新八,八重有点没忍住,差点想揪着银时的卷毛问他这个监护人在想什么,居然把两个未成年带到这么危险的地方。
但是不行。银时性格里的别扭劲一旦上来了,就会变得特别难搞。她刚才睁着眼睛说瞎话,说自己叫重八,银时哦都没哦一声,直接说那正好人质小姐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于是她就被“绑架”了。
……要装人质也是由她主动好吗!
银时这么反将一军,让她怎么继续演下去。
来接他们撤离的飞船降落下来,阿音和百音率先上了登船梯。
山里夜色浓重,隐蔽性很高的船舰将照明灯和指示灯都调到了最低的限度,八重借着光线看到了百音的脸,她和阿音确实长得很像,脸色有些苍白,但除此以外并没有受到伤害的痕迹。
看到两人平安无事的样子,八重心里微微一松。
她心里的这块石头,总算可以落地了。
时间不多,银时带着她就要登船。八重在原地停下来。
“银时。”她不装了。
这仿佛是某种信号,银时那副硬撑着装陌生人的气势陡然瓦解。他扯了扯嘴角,熟稔地摆出吊儿郎当的神色:“喂喂喂,你可别现在才告诉我你晕船啊。”
“带着我,你们走不了的。”八重用特别平常的语气说,“但你是来救朋友的,不是吗。”
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忽然加大,随即很快放轻。
“说什么蠢话呢,还没睡醒吗。”银时拖长声音,嘴角的笑意并没有抵达眼底。
“你现在可是我们这边的人质啊,怎么能让人质跑了呢?”
“那么,”八重试着抽出手指,没成功。“现在人质没用了,你们该走了。”
她停顿了一下:“就当是为了你的朋友,你也不该带着我走。”
“……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银时低声笑了笑,八重的心口忽然毫无预兆地疼了一下。
“阿银我啊,并不喜欢做选择题。”
“……银……”
她想说些什么,银时忽然脸色一变,一把将她拽到身后,拔出刀的瞬间奈落的禅杖就刺了过来!
金属震颤的声音像密集的蜂鸣,奈落的追击部队到了。
但是不可能啊。这个人数,和出现的时机,简直就像他们之前在奈落本阵战斗的时候漏掉了一批敌人一样。
被银时击杀的奈落忽然从地上爬起来,八重一刀刺穿他的脊背,重新将他钉到地上。喉咙里冒出汩汩血沫,那名奈落挣扎着继续爬动,另一名奈落挥着杖刀袭来,八重不得不抽出刀尖,往后跃开,这一后退,周围的奈落立刻抓到空隙,她和银时之间瞬间就多出了距离。
八重的脑海中划过很多画面,包括她曾经在实验室里见过的培养槽。
——天照院奈落在研究不死之血。
她的血液冰凉了刹那,但银时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八重!!”
周围的奈落将杀意对准银时一人,被刺穿了心脏也不会死去的奈落非常难缠,八重一时无法摆脱,银时踩着奈落的尸首往这边跑,被倒在地上的奈落扯住了腿,他一刀砍掉敌人的手臂,鲜血直接溅到脸上,平时总是懒洋洋的神情全变了。
攘夷志士和奈落厮杀在一起,战斗变得混乱。空中忽然落下炮击,熊熊烈火在黑暗中轰然炸开,将夜色撕得粉碎。
空气在那个时刻变得黏稠起来,沉重,窒闷,压得人喘不过气。
突如其来的炮击一举炸毁了登船梯,八重似有所感地转过头,看到从奈落的战舰上一跃而下的身影,映着火光的脸忽然苍白。
一瞬间,她看到的是海边,松阳握着树枝,面含期许的微笑,银时一次次挑战他,每次都被敲得满头是包,然后又是某个下午,重复了很多次的下午,空旷的道馆里银时四仰八叉地躺在木地板上,松阳笑眯眯地俯身看着他,“你要用人的剑打败我呀,银时。”
阳光斜斜洒进来,浅绿色的瞳仁笑意盈盈,藏着那时的少年还看不懂的复杂。
第一百次败北。
第两百次败北。
第……
剑与剑不断相遇,交锋,发出曾千百次振鸣过的声音。
虚和银时的战斗旁人无法介入,两人的周围仿佛形成某种真空,连思考的缝隙都容纳不下,只留有本能的心跳和呼吸。
“你熟悉我的剑法。”
黑色的面具应声碎裂,虚抬起头,在银时僵硬的注视下,弯唇露出温和的笑颜。
“要是这样的话,那恐怕,你还留有刻骨铭心的败北的记忆吧。”
死亡的刀锋袭来,银时毫无反应地站在原地。那是和痛苦和震惊都无关的反应,仿佛一个人的灵魂直接从内部碎开,支离破碎。
“阿银!!”
“小银!!”
神乐攥住黑色的刀刃,新八一击挥向虚的面门,银时终于露出大梦初醒的神色。
虚的胸口被银时一刀劈开,滚烫的血液迸射而出。
接着,他的伤口以人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血肉重新生长,仿佛有无形的针线将他敞露白骨的胸腔缝起,连接断裂的神经和血管,眨眼就恢复如初。
“真遗憾,”虚微微一笑,“只是这种程度,还杀不了我。”
他轻松摆脱神乐和新八的纠缠,卸掉自己的胳膊又重新接回去,打飞银时手里的刀,将他击出几丈远。
被战斗的本能驱使着,银时立刻想要爬起来,虚从奈落的尸体上拔起一柄杖刀,甩手掷出,雪亮的刀尖破开空气,像箭一样呼啸而来——
——“我就希望你开开心心的。如果以后遇到了痛苦的事情,难以承受的重担,就算逃避也没有关系。”
锋利的刀刃没入身侧的地面,殷红的血从肩头渗出来,染红和服的衣襟,漫到柔软的袖子,沿着袖角滴落下来。八重跪趴在地上,弯身护着银时,像是要把自己盖在他身上。
……
那时候她还说过什么来着?
——“我只希望你过得高兴,银时。”
遇到了痛苦得无法面对的事,就跑吧,银时。
逃跑也没关系,她才不在乎。
活着就可以了。
伤口开始愈合,流血渐渐止住。周围的声音好像都消失了,八重慢慢抬起头来,只看向一个人。
“不行。”
她看着虚,细微开裂的声音终是颤抖起来:“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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