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势熊熊,黑夜在高温下融化。
世界仿佛被按下暂停键,攘夷志士和奈落凝滞不前,忽然死寂的山野一时只能听见火焰噼啪燃烧的声音。
鲜血沿着黑色的刀刃滑落,虚立在原地,脸上没有半分表情。
摇曳的火光明明灭灭,映在殷红的瞳孔里,落入暗不见底的深渊,被吞没得分毫不剩。
仿佛是一秒,又仿佛是很久很久的时间以后,虚牵动脸上的笑肌,眼睛微微一弯,遮住了眼底那片幽深空洞的黑暗。
冰封般的神情忽然融化,他以称得上和颜悦色的口吻道:“快过来。”
说着,虚伸出手,好像她只是一不小心犯了错的小孩子,满怀不安地等着人训斥或安抚。
“过来我这里,八重。”
两人的视线隔着火光相遇,虚的表情太过正常,八重心底本能般地升起一股寒意,但她清楚虚的性格,缓缓平复了一下呼吸,不发一言地站了起来。
肩膀和脖子已经不再流血,之前染红了袖子的血迹还在往下淌,滴滴答答地溅在脚边。龙脉的力量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血肉被切开时迸出的血液还没有干涸,骇人的伤口已经闭合了。
还没走出几步,她的手腕忽然一紧,被挣扎着爬起来的银时攥住了。
八重回过头,银时的呼吸沉重而急促,他受了很严重的伤,整个人重心前倾,暗红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别。”
银时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沙哑中藏了一丝异样的情绪,八重怔了片刻,听出来这异样的波动是压抑的愤怒。
她抬起手,下意识想藏住自己颈侧的刀伤,但摸上去的瞬间,她就意识到刀伤已经不在那里了。
愈合了。
对于普通人来说要在医院里躺上几周的伤,她几分钟不到的时间就自我愈合了。
怪物般的体质。
“……不是的,银时……”八重张了张口,想说什么。
“你在等什么,八重?”
见她停在原地,虚脸上的笑意淡下去。
敏锐察觉到空气中杀意的变化,先前静止不动的奈落重新摆出进攻的阵型,禅杖的金环轻触着发出清响。
银时上前一步,将她挡到背后。身负重伤还在喘息的人,眼神却如出鞘的刀般锋利。
“抱歉啊,这家伙不会跟你走的。”
银时压低声音,字句冒着寒气。
“……是吗?”
衔在唇角的笑意完全消失了,虚放下手,再也遮不住眼里的阴戾。
他轻声开口:“那你就先前往三途川……”
“让开吧,银时。”八重闭了闭眼。
“……不你在开什么玩……”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她抬起头,不躲也不闪,只是看着银时,“我没有打算跟你们一起走。”
“……”
“让我过去,银时。”
虚一直站在原地,这实在不像他的风格。
八重几次看到他握着刀柄的手指动了动,但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牢牢缠住、勒进骨肉一般,微微挣扎几下便没了动静。
他想杀了银时。包括在场的所有人,不留一个活口。
那是货真价实的杀意,但却始终没有被虚付诸于行动。
……有人在阻止他。
八重朝着虚走过去,她袖子上的血已经干了,被风微微一吹,火星子落到染血的绢布上,好像微微发亮的金箔。
所有的人看着她一步一步,安静地走过去,全藏拦住了想要追过来的银时。
表情依然阴冷,虚身上的杀意稍减,不再厚重得让人难以忍受。
“……我们说好的,你还记得吗?”
八重微微停下来。两人之间只隔着几步距离,轻易便能跨越。
——在真正的终焉到来之前,绝不能对松阳的学生下杀手。
她看着虚的眼睛。殷红的瞳孔中映出火光和黑烟,烧毁的船舰,死去般寂静的夜空。
还有她衣衫染血的身影。
八重能看到自己的表情,她发现自己眼中的神情是带着一点希望的。
像在细微开裂的冰层上行走的人一样,带着柔软到脆弱的希望。
虚放缓声音,以他目前所能维持的、最温和的语气对她说:“当然。”
“只要你过来,”他说,配着温文尔雅的表情,脸上还溅着鲜红的血,“其他的我都能既往不咎。”
……咔嚓。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虚幻的脆响。
八重迈开步伐。
“……别信他——!!”
笼罩山野的寂静中,那个声音响起得如此突兀,仿佛有人拿着锋利的刀,刺啦一下将死寂的夜幕撕为两半。
“别相信他说的话!!”阿音几乎是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她撑着船舷,半个身子探出船外,声音颤抖,濒临破碎,却依然坚定地大喊:“一个字都不要信!!”
“姐姐?!”身侧传来百音惊疑不定的声音,所有人的目光一瞬间全部汇聚过来,阿音只当没看见。她有一些话必须要说,哪怕不是为了守护龙脉巫女的使命,只是为了报恩,她也必须要说出来。
“……他早就知道了!”阿音声嘶力竭地大喊,“你究竟是什么,他早就猜到了——!!”
仿佛忽然就无法理解词句的意义,亦或是找不到对方的声音来源,八重抬起头,眼中全是茫然。
“他一直在调查你,所以别信他!不要跟他走!!”
虚反常地安静下来。
他看着阿音的方向,红瞳一眯,对着周围的奈落轻声道:
“杀了她。”
他抬起手,本来想微笑的表情扭曲了一下,眼底的黑暗豁然幽深:
“杀了她!”
空气里的风向一变,奈落众动了。他们密密麻麻像从空中俯落的鸦群,又仿佛嗅到血腥的鹰犬,目标明确地直朝船舰的方向杀去。
“不要慌!随我迎敌!”攘夷志士的队列中爆发出呐喊,刹那之间,夜空下的山野再次被卷入厮杀。
滚烫的血,冰冷的夜风。
刺目的火光,暗沉的硝烟。
全部都是发生在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
“你是武器啊!!你是可以引起龙脉暴动的武器啊,八重——!!!”
阿音拼命喊她的名字,可是那个声音是如此遥远,像从梦里传来的一样。
“八重——!八重!!”
“让那个女人闭嘴。”
身后响起虚命令奈落的声音,低沉中绷着几乎快要压不住的凶戾。
他重复道:“现在就杀了她。”
八重回过身,虚看向她,仿佛没注意到周围因他的一句命令而造成的惨状,眉眼弯弯地问:“怎么了?”
“你看到了。”她说。
“你当时看了我的记忆。”
周围的景色融化倒流,像书页一样哗哗翻动起来。
回忆中,世界切换得是如此突兀,地面仿佛遽然从脚下抽离,八重睁开眼睛,仿佛又回到了将近十年前,她所见过的那片荒芜的大地。
——“松阳,你说一声‘好’,我就答应你接下来的任何事。”
——“……好。”
应该被称作天空的东西模糊而晦涩,像干涸的墨迹,也像凝结的斑斑血块。对方的精神世界充斥着单调而压抑的色彩。不,应该说是只有这一种色彩。
在那片荒原上死去的「虚」,身躯一点点化为黑色的尘沙,被风轻轻一吹,从她指间散得干干净净。
到了最后,只剩下一个人,面对临近的死亡,没有怨恨也没有恐惧,温和的眼眸只是注视着即将斩下自己首级的身影。
禁锢碎裂的声音。遽然挥来的刀光。
世界在那一个时间点上消失了。
然后,万物在短暂又无尽的时间中重组。
回到遥远的过去。
“那个时候,我看到了你的记忆。”
日复一日忍受着挖眼的酷刑,在黑暗的牢狱里被绝对的孤独和寂静折磨了近百年。
那些埋藏在黑暗深处的,最为不堪的惨痛回忆——构成那个世界的就是这些东西。
八重仰起头,看向被火光撕裂的夜空。
“你也看到了我的。”
漆黑的暴风雨,无法平息的怨怒。
从这场闹剧中诞生出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思念体。
虚看到的估计只是片段,但只要是见过那段过去的人,基本上都将她的本相猜个七七八八。
“我曾经在你的房间里找到过一些书。”八重轻声说。
「……不过是龙脉相关的情报罢了。年代不明的书卷混杂在雪白的研究报告中,好像对方把龙脉相关的所有东西都收集到了一起,包括古时的传说和记录。」
“你是特意放在那里给我看的,对吗。”
她当时对那些记载了自己出处的文献毫无反应,由此便可推断出她没有保留过去的记忆。
也许他曾经考虑过利用她和龙脉的联动性,但如今这些都已经不必要了,以他目前掌握的权利,她顶多曾经是个预备方案。
夜空边缘传来舰队的轰鸣,是桂方的援军到了。
黑绳岛那边顺利撤退了吗?
银时他们也该走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你一直都知道啊。”八重笑了笑,“所以我对自身的来源产生好奇的时候,你的反应才会那么激烈。”甚至不惜杀人灭口。
桩桩件件,那些她曾经努力不去注意的事情和细节,此时突然都清晰起来,清晰得晃眼,用针针线线穿起,穿过她的那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真实终于摆到她面前,她低头看清楚了,心里却没有半分惊讶。
像她一样活了这么久的人,怎么可能还没学会自我欺瞒。
不学会自我欺瞒,怎么可能熬得下去。
“如果你早在当初,一刀砍了我,会多么轻松啊。”
八重笑起来,眼睛很疼,但是没有泪水,干巴巴的,好像有哪里要裂开了一样。
空旷纯白,一望无际的精神世界里,虚曾经将刀抵在她的喉咙上。
「“你似乎忘了,你现在是以真实的姿态存在的事实。”他说过,“在这里死了,你就真的死了。”」
但是却始终没有下手。
「明明只要再往前一点,就可以戳进去了。
……
无论如何,刀尖都没有前进分毫。」
“你要离开我吗,八重。”
瞳孔阴红似血,虚终于摆脱体内的桎梏,仿佛一刀生生斩断了自己的一部分,他向前一步攥过她的手腕,直接将她拉到身前。
“你在怨我?”他露出微笑,那个笑容森冷又压抑,透着令人骨隙生寒的戾意。
虚捧起她的脸,低声问她:“你想走?”
八重摇头,然后又摇了摇头。“对不起。需要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心脏痛得快要裂开,已经撕裂开了。但这是无法愈合的伤口,就算有龙脉之血,就算有被称为奇迹的阿尔塔纳医治,那淅淅沥沥淌着滚烫的心尖血的创口也无法痊愈。
她好疼,真的好疼啊。
她觉得自己痛得快要死去了,她已经痛得想要死去,但连这点祈求现在都成了奢望。
「请不要悲伤。」
「万物都有归去的时间和地方。」
「所以请不要悲伤。」
脑海里全部都是声音,剪得支离破碎的景象。
八重想,如果虚恨她的话,她说不定会好过一点。
如果他当时给了她那一刀的话,她现在说不定会无比轻松。
八重觉得她几乎要哭出来了,但她没有。
那些快要崩溃的情绪在她体内擅自横冲乱撞,永远都不会见到天日。因为她不允许,也不被允许。
“全部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她对虚说,“你可不可以……你可不可以,放他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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