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虚问她。
他向来是一副高高在上的神色,似笑非笑的表情永远从容不迫,永远胜券在握,如残忍的神祗立在芸芸众生无法触及的地方,漠然地俯视这世间的悲欢离合。
摧毁的战舰在燃烧,夜空撕成两半。奈落的尸首从地上爬起来,斩落人的手臂头颅,刺穿人的喉咙胸口,压着攘夷志士往包围圈里退走。
“为什么?”虚又重复了一次。
他的声音低沉柔缓,但总是游刃有余的表情露出碎裂的细痕,拢着八重脸颊的手不觉加重力道,他眼底涌起血污般浓重的暗红:“你明明都已经知道人类对你做过的事了,为什么,还要护庇那些人。”
“……大概是因为你曾经对我说的都对吧。”八重仰着脸,像是被呛到一样,忽然笑出来,“我只是一个追逐着自己毕生都不会得到的事物,连最基本的怨恨都做不到的可怜虫而已。”
——虚的声音在回忆中冰凉又清晰,他牵起嘴角,露出古怪的笑容:
「你只是憧憬着自己从未得到,也不会得到的东西而已。」
……是吗。
是这样吗。
“……为什么呢。”八重说,“知道自己是什么之后,我只觉得难过。”
知道她曾经做过什么之后,她只是觉得很难过,好像心底开了一个口子,空洞洞地灌着填不满的风。如今这风变成了锋利的刀子,一片片将她的心脏和血肉往下刮,她疼得不得了,拼命将那疼痛往下压,往身体里塞,整个人几乎要蜷缩起来。尽管如此还是有细微的,像颤抖一样的东西从声音里漏出来。
“但伤我的,和这些人无关。当年伤你的,也不是这些人——而是我。”
虚好像顿了一下,那短暂的停顿宛若某种错觉,他放松手上的力道,仿佛没听到她刚才说了什么,他温柔地蹭着她的脸颊,好像两人不是身处于战场上,而是依偎在廊檐下看庭院中的花。
“你看,你还是不明白。人类就是人类,本性不会改变。为什么要让只会重复悲伤和错误的生物延续下去呢?为什么要阻止我,八重。”
他放轻声音:“你本该是和我一起的。只有我就够了。”
火海中的战舰轰然崩毁,遮去了万事屋等人和攘夷志士的身影,也盖住了银时沙哑的喊声。火光携着黑烟蹿腾而起,缭绕飞舞的火星子像烧得滚烫的银河,一路铺到漆黑的夜空。
“……痛吗?”虚温和道。
“寿命短暂的人类轻易便将拯救世界的大话挂在嘴边,因为一百年之后的世界与他们无关,他们真正想要抓住的,只是自己留在人世的这七八十年。他们可以沉溺于自己短暂的生命,奢求一切痛苦会很快结束,但是我们不一样。我们的痛苦不会只持续七八十年,只要这世界还存在的一天,就不会结束。”
“拯救世界是人类多么自私的想法,你理解这些的,八重,你明明都知道,就像我知道你的痛苦一样。”虚谆谆善诱。
“……”八重闭上眼睛,仿佛不堪忍受痛苦,她微微别过脸,“让一切在这里结束真的好吗。”
“……”
“在痛苦中结束,让一切的结尾永远停留在这里,真的可以吗。”
温和的假象褪去,虚眼中的神色冷下来。
“不然呢。”
“……我不知道。”八重的声音波动了一下,“但我不想在这里结束,我不想以痛苦收尾。”
虚露出嘲讽的表情:“你希望痛苦会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怀着这么天真的……”
他没把话说完。
声音忽然冻结,虚脸上的神情变得僵硬。好像猝不及防被人在心脏上扎了一刀,思维呈现出片刻的空白,他缓慢地回过神,紊乱的杀意瞬间收束妥帖,压藏到面无表情的神色之下。
“……别哭。”
他抬手触碰她眼睑下方的皮肤,用指腹摩挲。那里当然没有被眼泪沾湿,但虚还是蹙了蹙眉,仿佛无法忍受似的,阴郁的声音多出了几分近乎像是焦躁的情绪。
“不要哭。”
这句听起来像威胁的话,理所当然地没有实际效应,因为她并没有哭,也没有眼泪这种东西。
有那么短暂的一刹那,虚似乎想以周围人的性命要挟她。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你想让那些人都去死吗?”但他眼神阴冷地不语片刻,微微放低了声音:
“……你想要什么?”
假笑已然维持不下去,虚问她:“你想要什么,八重。”
黑衣的奈落越过火光,追向试图撤退的敌人。
半晌,虚收回手,没有转头,也没有看向周围的奈落众。
他淡淡地垂了垂眼眸,遮去殷红如血的瞳孔,以毫无波动的声音道:“都给我回来。”
……
和室建得隐蔽,深处天照院奈落的腹地。历经五百年岁月的房间散发着古木厚重的味道,越过窗外便是连绵的群山,像厚重的堡垒一样围着地平线。
八重熟悉那窗外的景色,也熟悉窗边的位置。她曾经就是坐在这里看着天照院奈落历任首领的饮食起居,日常生活,看六代目一言不发地翻阅经书,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看十二代目偷偷存起跑路后所需的盘缠,和她说起对另一种人生的盼望。
八重坐在窗边,看虚对她说,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他几日后要离开地球去处理宇宙中的叛乱分子。
她有时候坐在窗边,有时候又觉得自己不在那里。
时间的流逝已经和她无关,她在过去和现实中游走,偶尔会隐隐约约记起她曾经也有过一段时光,能毫无负担,一无所知地开怀大笑。因为单纯觉得开心,单纯觉得这个世界不可思议,就喜悦到心胸满盈,一个人也有趣得乐不可支。
召她回归本源的声音就在她自己体内,那个声音细细的,小小的,像一个人出神时忽然蹦到脑子里的主意。
八重将那种冲动往下压了压,但那隐晦的、本能一般的渴望就像浮标一样,又静悄悄地冒出水面。
山中传来鸦啼,栖居在此处的鸦群不知道已经繁殖到了第几代。那些黑色的鸟叽叽喳喳,总是成群结队,五百年前,她初来乍到的时候,这些家伙对她好奇得不得了,天天停在枝头上盯着她瞧。如果这里不是天照院奈落,黑压压的一群乌鸦整天盯着空无一人的地方,在别处早就不知道传成了什么样子。
最近这二十多年间,她不断离开又回来,去去留留。
如今这里的乌鸦已经不认得她了,和熊野的鸦群一样。
熊野。
这个地名熟悉又陌生,含在齿间有着遥远的味道,剥去甘甜带着微微的苦涩。
叶片轻窸,停在窗外的剪影微微一晃,展翅离枝。
日光并不过分明亮,但直视的时候还是会有些晃眼。八重眯起眼睛,渐起的山风拂过耳畔,轻柔得像纱。
“八重。”
唤她的声音近在咫尺,远在樱花缤纷如雨的私塾庭院里。她回过头,看到春日湖泊般温柔的碧绿眼眸。
分散的注意力聚拢回现实。
“……黑色果然不适合你。”
八重歪了歪头,笑道。
对面的人跟着弯了弯眉,低头看了一下身上的黑色和服。
“没办法,我算是偷偷跑出来的。”
“是吗。”对于松阳的说辞不置可否,八重伸出手,往他额间的碎发拨了拨,“那么偷偷跑出来的时候,你可能还忘了整理发型。”
同样的一张脸,同样笑起来如月牙弯弯的眼睛。
衣料柔软窸窣,松阳将她揽入怀里。那个怀抱有书墨的味道,有晾晒的被单上太阳的气息,闭眼就能看到阳光和煦的庭院,风铃在廊檐下打着转,很久才发出叮铃的一声鸣音——像水纹一样在慵懒的空气里扩散。
八重放松身体,靠着松阳的肩膀阖上眼目。
“你看到了吗?”
“嗯。”松阳发出很轻的鼻音。
“都长大了啊。”
“是呢。”
“头发还是卷得乱七八糟的。”
“那也没办法,从以前起就一直那样了。”
“但是手感还不错。”
“那真是太好了。”
“……话说回来,那孩子以前喜欢企鹅吗?”
“?不是最喜欢肉球吗。”
“长大之后的喜好可能出现了点变化。”
“没有好好喝牛奶的家伙,依然和以前一样四处树敌。”
“有精神就足够了。”
“真宠爱学生呢,松阳。”
“你不也是吗。”
八重好像笑了一声,松阳圈起手臂,下巴抵在她发间,微垂的眼眸似乎含笑,又似乎藏着温柔的哀伤。
“……真的都长大了。”她说,“明明只是打算远远地看着,知道还活着就足够了,但好像一不小心,反倒让他们担心了。”
八重说了一会儿,声音毫无预兆地一顿。
松阳抬起手,拢了拢她耳边的鬓发,他的嗓音温润清浅,平静似无风的原野。
“别难过,八重。”
“我可能……最近状态不太好。但是不要担心,我以前有过经验,当时也振作起来了。”
八重抬起头,朝松阳微微笑道:“我是不是和你说过,我以前的事?”
松阳的目光很温和:“我记得的。”
风声清缓,如雾的阳光停在窗沿上。
八重垂下眼帘,安静许久,嘴角勾起了一点笑意。
“其实,我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
“就算是我,想到漫长的时间,有时候也会害怕。”
松阳没有出声。他将她抱得紧了一些,除此以外也做不到别的。
“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提起过的,当年那个神社的小姑娘吗?”
八重的声音很平静。她像一个冷静的医者那样,拿起手术刀,将死守了几百年的秘密从剖开的胸膛里挖出来,放到病入膏肓的自己面前。
她对松阳说:
“我其实,已经想不起她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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