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开落

小说:[银魂]老不死 作者:初之空
    ……「爱」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

    她曾经思考了很久。

    眼神像幼鹿一样温软清亮的小姑娘,蹦蹦跳跳跑上古老的石阶,开心地喊着“八重”,那一瞬间她心底亮起的喜悦,从心尖蔓延开的、像是笑意一样的情绪,就是爱吗?

    总是歪着脑袋听她讲故事的小姑娘,后来长大成人,建立家庭,她每天站在腐朽的神祠旁,站在蔓长的荒草里,日日眺望着不再有人上来的青石台阶,那像被海水腐蚀的灰岩一样,逐渐黯淡,逐渐释然,酸涩又欣慰的静默——那也是爱吗?

    就像年少时的一段奇遇,孩子成为大人之前的冒险,藏在深山中的神祠是只有两人知晓的秘密。小姑娘成为少女,少女成为妻子,妻子变成母亲……是啊,人总是要回到人的世界,而她所在的空间静止不变,偶尔闯进那么一两个来客,最终也要学会挥手告别,放对方回到自己本来的世界中去。

    ……

    好久不见,你也变成老婆婆了。

    神祠旁边的山樱又盛开了哦,开得灿灿烂烂,绚丽无比。你已经很久没来了,但是不要担心,我把那个神社守得好好的,我们一起待过的时间,看起来几乎一点没变。

    ……安心睡吧。

    只要神社的樱花还会盛开,不论你的子嗣身处何处,只要呼唤我的名字,我必会答应。

    ……

    ……

    请呼唤我。

    请呼唤我的名字。

    不论时间过去了多久,只要呼唤那个名字,那个你给予我的名字,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呼唤过的名字……

    因为那是你为我起的名字,所以我决定成为八重。

    但那个名字,已经很久,已经太久没有人呼唤过了。

    再这样下去,我连你的声音都记不起来了。

    为什么要丢下我。请不要留我一人。

    我……

    明明以前不曾有过这种心情,就算一个人也没有关系。明明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过来的,但是——

    为什么要爱上人类呢?

    知道了爱是什么之后,我很寂寞。

    没有你在,我真的好寂寞。

    ……

    “那大概是在她去世几十年之后的事情。”八重望向窗外,天高云淡的景色,浅浅的青山消失在地平线上。

    “我忽然发现自己的记忆开始模糊不清,我害怕了,于是反复让自己试着去回忆,去一遍遍回想。我甚至删去了回忆中自己的部分,只留下关于她的记忆。结果不知不觉间,能够回想起来的,全部都是她笑着喊我八重的画面。”

    被时间模糊的回忆中,一再响起的,只有「八重」这个名字。

    八重笑着说:“但她的名字是什么呢?等我反应过来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我不记得了,我想不起来了。”

    “……八重。”松阳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

    “可是,我怎么能忘记她呢。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记得她存在过的人了,松阳。”

    如果连她也忘了,就不会有人再记得,当年有那么一个小姑娘,为了替生病的母亲祈福,壮着胆子来到深山中的神社,想将自己仅有的一枚铜币献给神明。

    “我……”微弯的嘴角依然带着笑,八重的声音哽了一下,松阳缓慢地抚着她的脊背,像安抚脆弱的幼兽一样,小心而温柔地包裹着她难过的情绪:“没事的,没事的。”

    耐心地等她平复好呼吸,松阳捧着她的脸颊,低头和她额头相抵。浅色和乌黑的长发交缠,他温和地垂下眼帘,声音里蕴着没有人能拒绝的柔软笑意:

    “山里的花已经开了,我带你去看看,好不好?”

    积雪刚刚融化,深山里的景色盖着凋零的枯黄。参天古木掩去阳光,只留一缕浅淡的金色,像雾一样斜斜地落下来,照亮空气中游走的光尘。

    没有鸟鸣,没有鸦啼,听不见鹿群的脚步声,也没有狐狸穿过灌木丛的窸窣声,一切静极,仿佛大地仍掩盖在静默的寒冬之下,枯萎的干枝延伸着,像落在宣纸上的墨。

    在那片寂寞的颜色中,孤零零的山花开在被阳光照亮的偏僻一隅。细软的花瓣一团团一簇簇地开在花枝上,远远望去,好像积在枝头未化的雪,走近时才能闻到隐隐的幽香。

    八重伸出手,鹅黄的花瓣从枝头飘落,落到她的掌心里。

    肩头忽然一暖,她侧过头,松阳将羽织披到她肩膀上,眉眼微微一弯,朝她笑道:“今年的山花开得特别早。”

    “……”

    “很漂亮,不是吗。”

    八重轻轻嗯了一声,抬眼望向吹雪一般飘落下来的花瓣。

    雾一般的阳光笼罩着花枝,这个时节的深山安静到让人觉得有些寂寞。落到鼻尖上,擦过脸颊的柔软山花,像是朝无声的时光中落去一样,朦朦胧胧,迷人眼目。

    松阳悄悄地折下一枝山花,唤她:“八重。”

    她转过身来,他抬起手,将那朵鹅黄的花别到了她耳边的鬓发里。

    八重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又眨了一下眼睛。她伸出手,小心地碰了碰头发上的花。

    碧绿的眼眸漾起笑意,松阳笑吟吟道:“我想这么做很久了。”

    “……这种时候我应该说一句,「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松阳」吗?”

    松阳碰了碰她的脸颊,他的手指微温,动作含着温柔的意味:“当然是随你。”

    山花在无声的阳光中飘落。盛开后凋零的花是时间,参天的古木是时间,流转的四季是时间,人也是时间。

    “我记得的,八重。”落在眼尾处的吻,一触即离,温软得仿佛会融化。“我都记得。”松阳轻声对她说。

    八月四日。不能忘记的色彩,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收到的礼物。

    那曾是,非常非常幸福的时间。

    “……谢谢。”八重抬起头。

    松阳笑道:“这句话,你好像以前已经说过了。”

    八重微微扬眉:“那我该说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说。”

    松阳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柔软的山花从枝头飘落到她的肩膀上,他伸出手,似乎想替她拂去花瓣,掌心微拢,他扶住她的肩头,低头很轻地吻上她的嘴唇。

    很浅的触碰,柔软的感觉停留在唇上,没有丝毫侵略占有的意味,除了小心翼翼的温柔还是温柔,仿佛她是什么好不容易得来的珍宝,捧在手心里时都万分怜惜。

    雾蒙蒙的阳光,山花无声地纷纷而落。

    很久同时又很短的寂静过后,松阳结束了这个清浅得像是幻觉的吻。他往后退了一点,直起身来,唇边含着理解的笑,轻声对她道:

    “如果你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就去做吧。”

    如果有必须要去的地方,就去吧。

    八重露出些许惊讶的神色。她看向松阳,一瞬不瞬地认真看了他许久。

    “在那之前,”她顿了顿,“我占用你有限的时间已经足够多了。你也有必须要去见的人,不是吗?”

    那大概是将近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和他谈谈吧,松阳。”八重缓声道。

    天照院奈落的十二代目,有一天忽然在寒冷的胧月抱回了一个孩子。

    ……

    巍峨的山门,精巧的藏经阁,厚重的佛殿,古朴的练武场——这个组织里的一切她都了若指掌,闭上眼睛也能摸清楚每一块地板下的机关,每一扇门后的暗道。

    从遥远的地平线吹来了风,穿过建立在山腰的栈道,吹得她的衣衫簌簌作响。

    八重裹紧了黑色的羽织,站在围栏边往下望。二十多年前,她就是站在这里看着十二代目的虚回到天照院奈落,怀里的孩子用宽大的衣袍裹着,常年伴在那个人周身的血腥气都淡了不少。

    她当时的心情就有点复杂。

    听说以杀戮为生的人容易出点精神上的毛病,她一直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等着哪一天哪一个虚,忽然再出点什么问题,但培养出喜当爹的兴趣,这是她没有预料到的。

    泡在鲜血里泡了五百年的杀手组织首领,在那一天带起了孩子,学会了给小家伙盖被子,量体温,躲在拐角处暗中观察,学会了尽量平易近人地和人说话。

    那个人身上沉淀了这么多年的黑暗和血腥,开始一点一点剥落,露出接近人类喜怒哀乐的情绪。

    虚学会了笑。

    眼睛一弯,嘴角微扬,像普通人一样,露出带有温度的笑。

    短短数月,在五百年的时间中不过弹指一瞬。但和那僵滞不前的五百年比起来,和胧待在一起的短短几个月,反倒像是真正流动的时间。

    她的时间也是如此。

    ——「爱」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身侧传来一声轻微的动静,八重回过神,灰发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到了栈道的围栏边,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看向的远方,也不知在那里待了多久。

    他的左眼已经看不见了,眼睑微垂,平静地阖着。他的表情总是沉默的,隐忍的,但此时那些一直压在他身上,那些沉重到看不见的东西,仿佛忽然就暂时没有了,被谁从他的身上拿走了。

    胧没有在笑,他的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丝卸下重担后的迷茫。

    八重开了开口,半晌,终于找回她的声音:

    “胧?”

    爱让人喜悦,也让人学会憎恨。

    爱使人宽容,也使人骤生嫉妒之心。

    表情怔忪的男人回过头,有那么一个瞬间,八重仿佛又看见了二十多年前那个会对着虚露出笑颜的孩子。

    “怎么了?”胧说完这句话,低沉的声音微微顿了一下。

    最细小的弧度出现在对方唇边,随即很快就被收了起来。

    胧的脸上有解脱之色,他回应她:

    “……八重。”

    在那个刹那,她忽然就知道了——这个人快要死了。

    爱会使人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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