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世界完结的方式
不是砰的一声垮掉
而是轻轻地啜泣着消亡」①
……
这个季节的阳光不多,五百年来一直是如此。
天空既不明媚也不阴沉,恰如其分地保持着中立的灰白。八重站在野草及膝的山谷里抬头仰望天空,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看了半晌,没有看出云隙开始和结束的地方。
鸦群收敛声息,藏在高高的树荫里。黑压压的战舰停在山谷中央的空地上,出征的奈落番队全部登舰完毕,一切准备就绪,只等起航的号令。
从远方而至的微风穿过山谷,野草在风中窸窣轻摆,发出干燥的雨声。风声渐涨,灌进袖口衣襟,绣着花鸟的袖角翻飞,一时好像要乘风而去,如雀鸟焦躁难耐地振着翅膀。
八重站在那里,呼啸的风声慢慢远去,寂静的幕布围拢四方。
她收回视线,看向黑色的身影:“要走了吗?”
“马上就要结束了。”
蹭过她脸颊的手指有些凉,虚将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压回她的耳后,动作自然地托起她的下颌。
此次以天道众的身份出征,他又换回了那一身黑色的大氅,微微笑起来的时候,越过面具只能看到那双红眸弯起的弧度。
“这是为了迎接终焉的开幕式,我很快就回来。”
八重抬起眼眸,明知故问:
“不能把我一起带去吗?”
“……不行。”虚不紧不慢道,“你目前不能离开地球上的龙脉。”
“可我不在乎。”八重说,“这种时候强行扯断联系会发生什么,对我来说不重要。”
空荡荡的山谷没有了风声,寂静无处可去,只好不断膨胀,扩大,包覆整个空间。
八重沉默了一会儿,那个沉默不同以往,带着无声恳求的意味。
“你一定非去不可吗?”
她以最普通的句式问他:“可不可以不要走?”
“你在说什么蠢话。”停顿片刻,虚展眉轻笑,“马上就到最后一步了,很快就可以解脱了,你只要等着我回来就好。”
他亲昵地抚摸着她的脸颊,手掌托着她温热的颈侧,那是颈动脉的位置,是野兽想要扼住猎物时率先会撕咬的地方,生死全部在一举之间占有。
“可是我想你留下来。”八重抬手拉住他的衣服,“这不比其他的更重要吗?”
猩红的眼眸微垂,虚勾了勾嘴角,语气淡下来:
“这是打算阻拦我的意思吗,八重?”
“不,这次我只是……”
“你只需要等我回来就可以了。”虚看向留守在原地的奈落,为首的柩低下头颅,简单而无声的一个动作表示出绝对的顺从。
“不会再发生像上次的意外了,这次我也不会留活口。”
八重倏然抓紧他的衣袖。
“……虚。”
他看向她,眼眸弯着,表情似乎含笑。
“怎么了?”
八重毫无预兆地想起了胧。今早她等在他房间门外,看他像平时一样,普通地做好出任务的准备,最后换下他成为十三代目时,被给予的绘着八咫鸟图案的黑色挂络。
那个人什么都没带走,好像还会回来一样,整整齐齐地将那身曾属于十二代目的衣物叠好,放到铺着和纸的抽屉里。
一切收拾妥当,他在那简陋而乏善可陈的房间里待了一会儿。
明知道她就站在门边,胧没有屈膝行礼,也没有像平时一样摆出恭谨到疏远的姿态。他很自然地转过头,像即将出门远行的人那样,平静地对她说:
——「请保重。」
八重慢慢松开手,一点一点放开虚的衣袖。
她将声音咽下去,目光垂下,温温和和道:“我知道了,你走吧。”
……
黑色的长刀卧在刀架上,漆木的刀鞘光滑冰冷,像黯淡的镜子一样折射出和室内摇曳的烛光。
八重从刀架上托起那柄熟悉的黑刀,应该说物似主人型吗,合着刀鞘的凶器蕴着寒意,不难想象利刃出鞘时的锋芒。
黑夜静悄悄的,有奈落巡守的长廊听不见丝毫声音。廊下的青铜灯燃着火烛,幽幽地在黑暗中散发光芒。
八重抱着刀坐到窗边,偏头看着遥远的夜空,仿佛什么都想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她抚着刀镡,指腹沿着冰冷的金属描绘出奇特的卍字。如果是平常的话,她一定会低声吐槽一句“品味真差”,但虚把这奇怪的刀留给她了,她抱着发了一会儿呆,又觉得身边有点什么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从很久以前起,她就能看到奇怪的东西。
用「看」这个词形容也许不太准确,但当一个生物的寿命将尽,死亡的阴影悄然逼近时,她会有种模模糊糊的感觉。
她曾经见过那东西带走很多人,虚是唯一的例外。
如今她靠在窗边,那像是预感一样的东西待在和室外,像沉默的兽,又像是多年不见的老友,安安静静地坐在走廊上,等着可以和她重逢的时刻。
……是今晚吗?
八重转头看向门外。
那东西蹲在那里,但也只是蹲在那里。
巡逻的奈落拐过长廊的角落,对于等在她房门外的死亡毫无所察。
过了一会儿,那东西站起来离开了。她收回视线,微微倾身,俯首吹熄了灯台中燃到末尾的火烛。
……
她又做了奇怪的梦。
这次她不是梦境中的主角,她是栖居在别人身体里的旁观者。光怪陆离的梦境从黑暗中开始,好像有人推开了一扇腐朽古旧的门,她寄居的身体伸出手,按到了冰冷凹凸的石壁上。
黑暗是无限的,空间却有边沿。这边沿由石壁和牢门构成,不论是岩石还是木栏都遍布着深深的,像是挣扎的野兽抓出的痕迹。
镣铐在地面上拖动,窸窸窣窣,如蛇类褪下鳞片。那行走的声音周而复始,从牢笼的这一端绕到另一端,然后又从另一端巡回这一端。
……
八重知道自己的情况很不对劲。
萦绕不散的负罪感淤积在胸口,她的梦境被一起拽了进去,沉入这看不到尽头的泥沼,以至于她连梦中的时间都被困在当年加诸于虚的痛苦和折磨里。
……一个人待在黑暗的牢狱里,被关上长达数十年的时间,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感受?
黑暗里没有时间。
一瞬可以是永恒,永恒也可以是一瞬。丧失了对时间的感知,一秒变得漫长,而这漫长的一秒无限延伸拉长,被切割成很多很多的碎片。
待在黑暗里的时间被这些碎片堆积起来,越堆越多,变成某种庞然大物。
也许永远要被关在这黑暗里了也说不定。
无法看到未来发生的事,连自己变成了何种模样都无法得知,待在牢门后的生物,亦或是没有名字的存在,周而复始地绕着相同的路径,在体能耗尽后倒下,心脏重新跳动时睁开眼睛,看向一成不变的黑暗。
……这里是「我」上次死去的地方,这是「我」上上次死去的地方,上上次「我」就是在这里死去,还有这个地方,上上上上次的「我」也在这里死去,上上上上上次的「我」……
到了最后已经不需要在黑暗中摸着岩壁探路。
希望这种东西永远死去了,心脏还在跳动。
普通人的理智在触到极限后,崩溃得很快,也解脱得很快。精神彻底疯掉的人,会本能般寻找到最快通向死亡的捷径。
但是「我」不会死去。
就算精神崩溃,被关在黑暗里的「我」也会继续存在。
只有一个的「我」,于是后来学会了制造出许许多多的「我」。
这个「我」负责承受痛苦。
这个「我」负责绝望。
这个「我」代表憎恨。
这个「我」是恐惧。
这个「我」屈服于软弱。
这个「我」渴望复仇。
什么都没有的黑暗里有许许多多的「我」。
……只有「我」。
被世界抛弃在地狱里的,只有这无数的「我」。
……
浅淡的光线落入和室,八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靠在窗边睡着了。
山中传来雀鸟的啼鸣,婉转悠扬。晨雾还未完全散去,朦朦胧胧,像从天空降下来的云。
很漂亮。
晨光中宁静的世界真美啊。
八重缓慢地回过神。
心脏隐隐约约传来痛楚,痛得有些莫名其妙,她将那种感觉压下去,撑起身子坐直了点。
随手一摸,她的尾指碰到了黑色的刀镡。
她转过头,看了那把刀一会儿,那么煞气凛然的刀如今气势全无地躺在地上,被虚随手扔给她也是有点可怜。
八重找出木质的保养盒——她知道她只是想找点事情做转移注意力而已。
绒布、粉球、刀油、奉书纸。
她耐心地拔出目钉,拆下刀柄,小心地抽出刀身。
窗外的雀鸟叽叽喳喳地唱着歌,在晨曦中抖动羽毛,活泼地在枝头跳来跃去。
光线明亮起来,斜斜地映在和室内的榻榻米上,像一条发亮的光带。
走廊上响起奈落的脚步声,有条不紊地朝这边接近。
八重放下刀刃,微微弯身,抬手捂住胸口。
奇异的寂静笼罩下来,窗外的鸟鸣依然欢快,但如隔水面变得遥远。
她试着喘了口气,身体却不听使唤。八重抬起头,和室静止在晨光中,世界照常运转,美丽的清晨像露珠一样,透着煜煜的光泽。
“……大人?”
和室的门打开了,那似乎是柩第一次出声询问她的情况。
沉默寡言的男人站在门边,八重转过头,看到了等在走廊上的别的东西。
……像她这样的存在,也有死亡一说吗?
意识一旦消亡,她在这世间也就不存在了。
哐啷一声,刀刃落地。八重动了动嘴唇,以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
“……回来了吗?”
随即,不等柩出声回复,她忽然来了力气,径直冲出房间,朝着山下跑去。
柩想伸手抓住她,但又不敢。隶属天照院奈落的战舰留了一艘停在基地里,待在主控室的奈落见她跑进来,霍地一下全部站立,又很快将武器尽数收起。
“大人。”柩终于拦住她,低沉的声音染上警告的意味。
虚向来是不让她插手的。她可以坐在观赏席上,可以待在安然无事的后方,但也只能待在那里。这是两人十年前就订好的协议,她不能干扰他向全宇宙开战的计划。
“让开。”
八重勉力挤出一句话。
已经没有其他余裕,对于身体的控制权在飞快流失,她努力使自己站立在原地,终于褪下那些轻快的、明亮的、她一直努力保持的东西。
“让开,小鬼。”
她已经活了一千多年了。如今她终于感受到了自己活过的年岁的沉重,终于放任那些沉甸甸的东西向她完全压来。
她被她自己的时间压得喘不过气来,但她还不能在这里结束。
柩迟疑了一下,就是这个迟疑的瞬间,八重一把制住从背后接近的奈落,直接将他压到操控台上。
“给我接通主战舰。”
「不管是我的,还是你的痛苦——那些永无止境的东西,很快就要结束了。」
……
但是这不是她想要的。
屏幕上亮起通讯的信号,在极尽漫长又短暂的刹那过后,她看到了此时正位于宇宙另一尽头的战舰内的景象。
这不是她想要的。
屏幕上的天人看起来很惊愕,似乎完全没料到那边会收到来自地球的通讯请求。
“虚。”八重说,她自己都听不清楚自己的声音,“我要见他。”
那东西趴在她肩头,在她耳边对她说:你的时间该到了,你该走了。
“喂喂喂,你这家伙知道你是在对谁说话吗?我们是春雨第五师团,宇宙中赫赫有名的……”
柩站到屏幕前,他好像说了些什么,屏幕上的天人稍微收敛了嚣张的态度,不情不愿道:“那位大人目前不在舰上。星海坊主突然出现,打乱了原先的战略部署,那位大人前去处理紧急事态了。”
来自外界的声音朦朦胧胧,意识好像逐渐从身体剥离,从碎裂的容器里流散蒸发。八重动了动嘴唇,这次没能发出声音。
……
「要结束了。」
「都要结束了,八重。」
战争。世界的毁灭。这些她都不在乎。
一切结束的时候,明明只要在她身边就可以了。
周围突然喧哗起来。
喧哗这个词用在奈落身上是多么怪异啊。但她贴着的金属地面在震动,有晃动的人影,有奔跑的嘈杂和人声的呼喊——
一切混乱都离她异常遥远。
坠沉下去的意识模糊黯淡,黑暗中哪里传来了鸟鸣。那是歌唱着早晨的声音,迎着晨光,清亮像落在叶片上露珠。
……又是梦吗?
她又在做梦了吗?
醒来的时候她会发现自己又坐在窗边,浅淡的阳光是薄金的颜色。山中漫着薄雾,好像雨后初晴的天色。
她怔然许久,终于缓慢地回过神。指尖微动,好像摸到了黑色的刀鞘。
……
咦,是谁的东西呢?
……
“怎么办?”
屏幕上跃出的窗口消失了,来自地球的通讯被切断,坐在操控台前的天人看向同伴,脸上有着犹豫之色。
同为春雨第五师团的成员,另一个天人表现得淡定多了。
他耸耸肩,按下消除通讯记录的操作键。
“切了吧,这边还在战斗中呢。”他漫不经心道。
“一个小意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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