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吗?”
黑暗空无一物,忽然出现的声音像落入空谷的清泉,晃开浑浊的意识,溅起微光闪烁的涟漪。
过于久远的画面被时间模糊,朦朦胧胧间,云一样雪白的衣袖映入视野,秀丽的金绣似盛开在冬雪中的繁花。
周围的景色已斑驳泛黄,像老旧的画卷洗褪颜色,支离破碎的墨迹拼接在一起。唯有缀着金箔的云白衣角,每一个细节都鲜亮如新,轻盈柔软地没过朱红的裙袴。
生涩的语言在漫长的沉默中消弭无形,「他」垂首半晌,缓缓抬起视线。
没有得到回答,对面的人歪了歪头,前天冠的流苏随动作晃了晃,红色的长穗从肩头滑落,滑到同色系的腰带侧面。
“睡傻了吗?”那个半透明的身影蹲在「他」面前,樱花在寂静的阳光中不断纷落,她弯了弯眼睛,露出和人类相差无几的笑。
“早上好啊,小怪物。”
那是埋藏于这个存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和声音。
曾像梦境一般短暂的时光,被那些鲜血淋漓的折磨,附骨之疽的憎恶,污浊晦暗的过往层层掩埋,任腐烂的土壤遮盖,任漫长的光阴啃食。
但就算如此,也无法消失。
阳光如雾,斜斜洒落溪涧。幽静的山野听不见其他生灵的声息,不存在于此世的少女蹦蹦跳跳地在前面带路,她像野鹿一样跃到溪涧的圆石上,倏然回身时白色的被衣微扬起柔软弧度,像枝头盛开的山花一样悠悠落回身侧。
“小怪物,这边。”
一举一动全无神职人员的端庄圣洁,对自己的形象也毫无自知,她朝「他」笑,也只是在对着「他」笑。
雪白的衣角像流云一样,看得见却抓不着。闪耀着波光的溪流被古色苍茫的山林取代,参差不齐的画面转换重组,固定不变出现在视野里的只有少女的身影,朱红的长穗在身侧轻摇,她叽叽喳喳说着「他」毫不感兴趣的话题。
她夸「他」是个难得的好听众。
她带「他」熟悉神祠周边的地形,将神祠里的宝贝都翻出来给他介绍。
粉白的樱花似吹雪从枝头飘落,「他」坐在枝下,看着她立在神祠前的空地上,慢悠悠地挽起长袖,像个真正的巫女那样,献上祝祷的舞。
时间寂然无声,心脏忽然就疼痛起来,灼烧一般地疼。
被尖锐的利器刺穿,被滚烫的火焰焚烧,和这些惨痛的折磨比起来,这点隐痛几乎微不足道,但却在心底凿开了一个口子,朝着黑暗塌陷下去,朝着万劫不复的深渊坠落下去。
“小怪物。”她笑眯眯地喊「他」。
从未渴求过任何事物,也不曾拥有过任何事物,不懂得爱为何物的怪物就算伸出手,握住的也不过是虚空。
懵懵懂懂神智未开,只知道沉默地跟在少女身后,沉默地听着她的声音,沉默地追随着她的身影的怪物,用尽全力,鼓足所有勇气,也只能停在离别的岔路口,嗓音艰涩地开口试探:
“……你……”不一起走吗?
月光如碎银在黑暗的林中静静闪耀,对面的人歪了歪头,笑着说:
——“我和人有约,还得留在这里。”
「他」不曾被人选择,也不会被人选择。
在那之后的百年间,忍受着挖眼的酷刑,痛得神志不清的时候,「他」总是会记起这句话。
那些扭曲的、没有名字的感情,像密密缠绕的藤蔓,像疯狂生长的野草,日复一日,在无法视物的黑暗中发酵膨胀。
从火海中死而复生的青年,像野兽一样循着模糊的记忆翻山越岭,最后回到熊野的深山,找到的只是焦黑的樱木。
青年死在牢狱里,死在漫长而绝望的黑暗里。从那灰烬中,「虚」诞生了。
消失不见两百多年的人又擅自出现,和以前一样笑着凑上来,叽叽喳喳地围在他身边说话,好像她看不到他满手的鲜血,眼底的虚无,每天都固执地在他面前刷着存在感。
不止一次,他曾动过将她杀死的念头。
只要掐住那柔软的咽喉,在他心脏深处躁动不安的那些情绪,几乎要再次破土而出的东西,就能消失殆尽,不再挣扎。
不止一次,他差点就伸出手去。
但她笑着喊他一句,笑着喊他“虚”,笑着跑到他面前,从他心底涌起的杀意忽然就淡了。
就算恨不能将她撕扯碎了连骨带血地吞进腹里,十几代的虚想着要杀死她想了几百年,到最后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动手。
做不到,也舍不得。
……多么可笑而愚蠢的感情啊。
作为一直存在于这个身体里的东西,虚作壁上观了五百年,冷眼旁观其他的「虚」挣扎又失败,无法终结自己受诅咒的命运,也无法拔除最初的自己残留下来的影响。
无论如何,那深不见底的渴望都无法消失。
就算他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将其他的「虚」斩杀干净,那些无聊的,埋在这个身体里将近千年已经宛若本能的东西,也仍然拒绝他的管束,像顽疾一样,不,像腐烂的疮口一样,在心脏深处盘踞扎根。
所以哪怕刀都架在她脖子上了,他也依然杀不了她。
明明是可有可无的弃子,他也将她强行绑回来,囚禁在身边。
所以哪怕如今世界的毁灭近在眼前,他的夙愿马上就能实现,反抗他的人类都匍匐在地,像蝼蚁一样生杀任由他主宰,他还是停下动作,抬首环顾周围的废墟,等着她出现,等着她护到坂田银时面前,等着她和自己划清界限再次站到人类的一边。
虚知道八重会这么做。
所以他变得格外有耐心。
他知道激怒这些人类,激怒八重的做法。
飞行总站暴走的龙脉引来了黄龙门的巫女,以坂田银时为首的人类很快前来救援,真选组和春雨第七师团匆匆赶到战场,带着阿尔塔纳结晶石制作的武器打算联手围剿他。
虚几乎要笑出声。
人类的行动是多么好预测啊。只要抓住一个,其他人就会赶来支援。
他忍住涌到喉咙口的痒意,挥了挥手,埋伏在废墟下的奈落像张开獠牙的毒蛇,眨眼便将人类和夜兔的队伍撕扯得七零八落。
阿尔塔纳结晶石制作的武器比较麻烦,但使用这些武器的人非常好解决,虚第一时间出手拔除了这个不利因素。
人类容易受情感摆布的弱点在这种时候分外明显,他杀了几个真选组的队士,一刀捅穿领头人的胸膛,有两个人立刻像疯了一样冲上来,亡命之徒的打法,差点被他砍飞头颅也没有退缩,被坂田银时一把推开,才险险捡回了一条命。
周围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奈落踏过亡者的尸首收拢包围圈,浓郁的血腥味混杂在硝烟里,一派人间炼狱的景象。
……再等等。
只要再等等。
虚将刀置在银时颈侧,其他的人一动都不敢动,表情僵硬极了。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站都站不起来的银发男人,唇角微弯,温声道:“真遗憾,你们的反抗注定不过是蝼蚁的挣扎。”
银时喘着气,气管发出拉风箱一样的声音,他浑身上下都是血,疲劳到极致的肌肉痉挛般地微微颤抖,快要脱力的手指却还拼命握紧着刀柄,好像那是他灵魂的脊梁,代表着他绝不会屈服的战意。
银时低笑一声,抬起眼帘,眼中有嘲讽有悲凉。
“还在挣扎的人,是你吧,虚。”
沾满鲜血的刀柄变得滑腻腻的,银时将其攥紧了,慢慢挺直脊背,一点一点站直了。
“你在等什么?”他哑声道,“舍不得杀我吗?还是不敢动手?”
殷红的眼瞳骤寒,虚的刀刃稍进一寸,鲜血渗透染红了银时的衣襟。但面对近在咫尺的死亡,他的眼神不曾动摇分毫。
仿佛忽然大彻大悟,一切脉络清晰起来,之前看不穿猜不透的疑点都有了解答,银时定定地看他,脸上浮现出似痛苦似怜悯的神色。
银时低声说:
“她已经死了,是不是。”
不会动的躯壳,失去了寄存于其中的意识,只是一个被判定为脑死亡的尸体而已。
既无法起身伸手拥抱他,也无法用带笑的声音呼唤他使用了五百年的名字。
他回来后见到就是这么一个空空的躯壳。
不需要其他人直接告诉他,他也知道她不在了。
“……你又懂什么。”虚轻笑道,他的声音温和到扭曲,令人不寒而栗,“她和我是相似的存在,不会轻易消失。”
离开了,再抓回来就是了。
她总是在逃,不断从他身边逃离,想要逃到人类的阵营里去。
只要他把碍事的人一个一个杀掉,她总是得回来的,因为她舍不得。
她舍不得松阳,舍不得松阳的弟子,舍不得太多的人,舍不下和人类的约定。
银时只是看着他:“是吗?你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
“……面对现实吧。”银时说,“她已经死了。”
虚的身影静止了一瞬,就在那个瞬间,新八拼尽全力将阿尔塔纳结晶石特质的刀扔向银时,他一把接住,另一只手攥紧虚扔搁在他颈侧的刀锋,在电光石火之间朝着虚的头颅砍去。
……
心脏尖锐的哀鸣,令人烦躁至极。
那咯吱呻丨吟的声音,好像野兽泣血的嚎叫,他曾经以为早已压下去的,来自其他人格的影响又在胸口躁动起来,像滚烫的熔岩,像附骨的虫蚁,密密麻麻地钻进肌肉血管,让人恨不得将心脏挖出来,捏个粉碎。
冰冷的刀锋朝面门袭来,虚站在原地,回忆里的雨声淅淅沥沥,由远及近。
——“……你的伤没事了吗?”她伸出手,似乎想要去触碰他脸上的伤口,指尖在空中停留片刻,又收了回去。
“会不会很疼?”
“……你难道在心疼吗?”他侧头,不带情感的微笑贴在脸上,“心疼这个「我」。”
雨水不断顺着黑色的羽织下落,八重定定地看着他。
半晌,她微微倾身,在他血肉愈合如初的下颌处吻了一下:
——“对,我心疼。”
他早已习惯双眼被人挖掉的痛苦,比起剧痛,视野骤黑后,率先涌上的是火烧般的灼热。
鲜血从眼眶中淌出,虚勾了勾唇,不需要视力,轻易探手便捏住了银时的腕骨,掰折捏碎。
身后有无数人的气息瞬间接近,虚单手执刀,回身一挥,空气静止瞬息,随即鲜血爆射,在废墟上洒出一道殷红刺目的圆弧。
尸体匍倒,刀剑砸落在地,虚打碎银时手中的刀,将他扔出去,转身面向真选组和第七师团。
温热的血液不断沿着脸颊淌下,他温文尔雅地笑:“要一起上吗?”
回应他的,是暴涨的杀意和刀林剑雨。
他漫步在那血雨中,穿行在终焉的废墟里,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最初,被无孔不入的恶意包围着,被惧怕他、憎恶他的人类包围着,他们有时举着刀,有时举着火把,无所不用其极,誓要将他从这世间剿灭杀除。
多么无聊的轮回。就算过了将近千年,这一点也没有丝毫改变。
他早就厌了,对自己的存在本身,对这只会重复制造痛苦的世界亦然。
虚一刀砍下某个人的头颅。他任身后的敌人戳穿自己的心肺,抬手掰断透胸而出的刀尖,转身刺进温热的喉管,再倏然往下一划。
开膛破肚的场景似乎把周围的人都吓到了。以为他失去视力后便任人宰割,因此拼命围攻他的人也停下动作,胆颤地往后退去。
他让敌人废了自己的双目,心脏也被戳了个口子。虚知道自己此时估计浑身是血,他握着刀站在那里,等在那里。
等了半晌,他被刀割伤的眼球都已经再生,他闭着眼睛不过是自欺欺人,温热的血在脸上都干涸了,也没等到应该出现的人。
在周围人的注视下,虚静立片刻,忽然低笑出声。
“人类还要从我这里夺走多少东西?”
他抬起脸:“你们拿走的东西还不够多吗。”
那些折磨和酷刑还不够吗。千百次地杀死他还不够吗。
将他焚烧、刺穿、分尸掩埋,这一切都还不够吗。
「小怪物——」
樱花无声坠落,遥远记忆尽头的身影回首望来,在朦胧的光中笑得眉眼弯弯。
“……还给我。”虚说。
“把她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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