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远方传来了风的声音。
穿过群山,拂过田野,叶海翻涌的声音连绵起伏,像潮起潮落的大海,烟波浩渺的骤雨。
那风声仿佛某种亘古不变的语言,将万物和更为广阔的世间相连,只是倾听着,心情便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
风声渐渐远去,蝉鸣再次鼓噪。回过神来时,她意识到自己正躺在树荫下。斑驳的阳光透过叶隙,星星点点落下来,像碎金一样灿烂,温度和色彩都如此真实。
……
真实?
这个念头隐约掠过,她怔了怔,面前忽然落下一道阴影,打断了才萌芽的思绪。
“你又睡着了。”
一个人类的小姑娘,眨巴着眼睛,表情无奈地看着自己。
她没出声。
这个小姑娘的眼睛,像初生的幼鹿一样,蕴着温软的光。
她好好的心脏,忽然就疼起来,被莫名的情绪细细密密地缠紧了。
“又……?”
她轻声开口,生怕惊扰了此刻的时间。尽管连印象都没有了,她的本能依然告诉她,这是她曾经求了许久却始终不得的东西。
“你……”小姑娘犹豫片刻,将手放到她额头上,“不会睡糊涂了吧?”
似是没察觉出她的体温有哪里异常,小姑娘想了想,问道:“你还认得出来自己在哪吗?”
再自然不过的语气,再平凡不过的举动。
蝉鸣在树荫里喧嚣,夏日的碧空圈在群山之间,放眼望去,稻田平铺在山野里,百来人口的村庄坐落在不远处,参差错落的传统木屋和她印象中的一模一样。
触及熟悉的景色,记忆好像推开了一扇门,她不需多加思考,正确的答案已涌现而出:“熊野。”
记忆带着柑橘的甜香,冬日的清冽,早春的樱花开在枝头,柔软似吹雪在寂静的阳光中飘落。
四季的景象流转变化,那似乎是烙印在她灵魂上的东西,哪怕转瞬即逝,也足以打消她心底的那丝犹疑。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回村的路上,她忽然开口。
田埂边开着细碎的野花,在清风中舒展轻摇。这条路她似乎曾经走过千百次,就算小姑娘不牵着她,她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
“什么梦?”小姑娘问她。
“……不知道,我已经记不清了。”
夏日的阳光灿烂,将世间涤荡得清透明亮。她微微眯起眼睛,笑道:“但好像过了几辈子那么长。”
很长很长的梦,她连出现在里面的人都记不清了。
夏日当空,她走在稻田间开满野花的小径上,温柔的色彩像水墨一样漫开,她心里蓦地缺了一块,空落落的,好像她把什么重要的东西落在梦里了。
小姑娘歪着脑袋想了想,很认真地问:“想不起来了,你很难过吗?”
那双清澈如幼鹿的眼睛看着她,不似这个年纪的孩子会有的眼神。
对方安安静静地问:
“你很难过吗,八重?”
温热的东西毫无预兆地从右眼眶里落了下来。
那好像是她这个人本能做出的反应,她下意识地抬手碰向眼角,触到陌生的湿润,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是她的眼泪。
……原来她是可以哭的吗?
心口钝痛,面部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好像她和自己的存在感情分离了,一时半会儿都没有办法出声。
她怔怔望着沾湿自己指尖的泪水,小姑娘再次牵起她的手,温言软语地和她说:
“梦醒了,就忘了吧。”
“你不是一直想和我在一起吗?”
面对这个问题,她发现自己无法说出否认的话。
但直接承认的话,又有一股莫名的力量阻止着自己。于是她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小姑娘,看着那个她似乎心心念念了许久,不论如何只要存在便是她默许的身影。
——我很想你。
心底的声音不会说谎,但那个声音比起喜悦,更多的却是温柔的哀伤。
我真的很想你。
见她沉默不答,小姑娘晃了晃她的手,带着几分恳求几分撒娇的意味,软软地说:
“走吧,我们回家。”
“……好呀。”许久,她敛起神色,摸摸小姑娘的脑袋,慢慢笑道,“我们回去吧。”
永生的盛夏,阳光灿然,清风和畅。
时间变得慵懒,蝉噪绵延如线,如这季节一般,似乎永不会迎来结束的那一刻。
白天的时候,她带着小姑娘一起上山摘野果,挖野菜,去最清凉的溪流里舀水,每次捕鱼都能带回一大竹筐。
愈往山里去,道路就愈寂静偏僻。但她对山里的一切是如此熟悉,偶尔遇上盛夏的骤雨,她也能第一时间找到避雨的山洞。
山中早晚会起雾,云雾缭绕的深山,阳光穿过高高的树梢落下来时,静止的光尘看起来分外美丽。
她有时候发现自己会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有些出神地看着深山中静谧如雾的阳光。
那里原本应该有什么呢?
盛开的山樱。
两人在山里总是不会停留过久。
到了晚上,夜幕降临,其他的村民都早早睡了,她和小姑娘一起窝在被窝里,有时候讲故事讲到深夜。小姑娘的问题总是很多,一会儿问辉夜姬的裙子是什么颜色,一会儿又问龙宫的夜明珠为什么能在水里发光。
夏夜的天空群星遍布,银河璀璨,有时候两个人会偷偷跑出村子,一起去数流星。
她站在静悄悄的山野上,抬首仰望浩瀚的星空。
从其他的地方——很遥远的,遥远到难以想象的地方——看到的夜空也是如此美丽吗。
一年一度的祭典来到,她帮小姑娘占了一个最好的位置,一眼就能看到路过的神轿。
道路两边围满了看热闹的村民,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迎神的队伍中有人举着松枝,有人撒着谷子,抬神轿的人穿着颜色统一的服饰,路线笔直地朝祭坛走去。
村里的祭司大祝献上开场的祷词,让人将今年的祭物呈上来。
周围都是嗡嗡的人声,山里的生活单调简朴,远比不上京城的繁华热闹,一年一度的庆典是所有村民翘首以盼的活动。
八重站在人群中,看侍奉祭司大祝的村民牵着一个身影走到祭台旁。
那个瘦弱的身影低着头,乱糟糟的浅色发丝似乎被人揪扯过,肮脏破旧的衣服套在身上,露出的小腿隐有青紫的鞭痕。大概是因为受着伤,他走得慢了点,被粗绳牵着往前一拽,差点直接跌倒。
“……等等!!”
周围瞬间寂静,所有人整齐地停止动作,转头向她看来。
那个身影也抬起头来,茫然地和她对上视线。
她看到了一双红色的眼睛。
空幽幽的,像失了光泽的血玉一样,蒙着黯淡的灰尘。
透过那双眼睛,她看到自己忽然怔住的神情。
“怎么了?”祭司大祝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沉甸甸的杖头一样敲下来。
大脑空白,反应过来时,八重已经拦到祭司的面前,将表情木然的少年护到身后。
“请终止这场仪式。”她说。
一片哗然。
“……你说什么?”祭司大祝的脸色阴沉下来。
“我说,不行。”她冷冷道,“你们不能这么对他。”
微微浑浊的眼珠下移,落在她执拗而强硬的姿态上。眉毛花白的祭司大祝看了她半晌,极慢的,从喉咙中溢出一声沙哑的笑来:
“他?你在说谁?”
她愣了愣,回过头,身穿白衣的村民一脸疑惑地看着她,手里牵着献祭用的野鹿。而之前的那名少年,就像一场幻觉一样,凭空消失,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被打断的祭典再次进行起来,搭起的篝火熊熊燃烧,鹿脂的味道迎风飘散开来,混杂在松香的气味里。
她站在原地,小姑娘跑到她身边,有些担心地握住她的手。
“你若是累了的话,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她垂下头,半晌,慢慢抬手捂住眼睛。
“……我确实是有点累了,抱歉。”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她没有从被窝里起身。
她耐心地等着,等到小姑娘,等到村子里的所有人都出去了,这才披上衣服,拣了一条隐蔽的小径往山里走去。
喧嚣的蝉鸣远去了,夏日的燥热被幽深的山林阻隔在外,满目尽是苍翠葱茏。
她往深山里走,就算是在山野间长大的村民,在这云缭雾绕的群山里也有不敢去的地方。
那个地方被村民们列为禁地,上次她不过是稍微靠近了一点,连台阶都没碰到,就被山中的猎户给拦住了,死活不让她继续往前。
她拨开垂落到眼前的树枝,来到岔路口上。
被野草遮盖的青石台阶,从侧面的山坡延伸上去,消失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锈红的鸟居从葱郁的树林后探出边缘,作为神域的入口,划分两个世界的结界,静静地立在幽深处。
心底有什么似乎要破土而出,记忆的枷锁松动起来,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她站在原地,身后忽然响起一道轻轻的声音:
——“你要丢下我吗?”
那似乎是一个少年的声音,寡淡似无波的枯井,陷着深深的黑暗。
她正打算转过头,那道声音沉淀下来,变得温和,变得清雅,总是含笑的声音低低的,仿佛拼命抑着什么:
“别离开我。”
那个声音的主人从背后抱住她,双手绕过她的腰,将她抱得紧紧的,仿佛想将她嵌到自己的骨血里去。
“别离开我,八重。”
心脏如遭重击,疼得她一时喘不过气,视线瞬间就模糊了。
她想要转过身,想要抬手抱抱那个人,想要开口和他说话,但当她真的转过身来时,看到的却是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
脸上不再有明快的笑容,小姑娘有些难过地看着她,像个大人一样,出声说:
“你不能再往前走了,八重。”
她无声地仰起头,一眨不眨地看着阳光渗透树梢的地方。
许久,就只是站在那里。
她是那般努力地仰着头啊,但眼里还是涌上了温热的湿意。
安静地弯了弯唇,八重轻声说:“你见过神乐舞吗?”
她收回视线,侧过身,周围的场景忽然变成了深山中废弃的神社。野草蔓长,青苔爬上古旧发黑的屋檐,山樱在寂静的阳光中开得烂漫,粉白的花瓣如云霞一般漫过枝头。
八重笑道:“这个世界是假的,对不对?”
小姑娘——不,亦或是某种别的东西——静静地看着她,问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八重?”
她移开视线,望着盛开的山樱不语。
“……因为啊,”八重笑着弯起眼眸,眸中忽然就盈满了泪意,“因为这个世界,一点都不痛苦。”
没有痛苦的世界,怎么会是真的呢。
永恒的盛夏,平淡如水、毫无波折的日子,像转动的水车,来往于四季的风,稳定不变地巡回流转。一切风调雨顺,没有飞来横祸也没有苦楚和别离。
若是没有原本的记忆的话,她估计能一直快快乐乐地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待下去。就像一个普通的人类一样,好像她从始至终就是一个普通人,只是做了一场记不清的梦,醒来后,一切重回原轨。
她能过上自己曾经梦寐以求的日子,直到她的意识完全消失,在龙脉中彻底消融。
“我已经死了吗?”八重问。
小姑娘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你马上就要消失了,让自己少一点痛苦不好吗。”
八重笑了笑:“你是龙脉的某种意识吗?”
“你消失之后,我也会消失。”小姑娘平静地回答,“更准确点来说,我是回应你的潜意识而诞生出来的东西。明明马上就不会再痛苦了,你为什么又要让自己想起来呢?”
“……因为我爱他。”八重说。
小怪物。
虚。
吉田松阳。
不管是哪个称呼都好,是什么身份都无所谓。
夕阳落到山后,中庭飘落的枫叶像一场红雨,在白昼的余晖中折射出朦胧的光芒。红枫漫漫洒洒,薄薄的树叶被光影一照,脉络纤毫毕现,像细细的血管,落在地上堆成绯色的湖泊。
——“总有一天,你也要死的,是不是?”
没有回应。
“……哎呀,既然你要死了,我得抓紧时间创造一点回忆才行——”她抬起头,“创造一些以后回想起来,会让人痛得心都快要死掉的回忆才行。”
“时间这东西很狡猾的。”她笑起来。
——“如果连疼痛都没有了,我怕我记不住你。”
寂寞的山樱在阳光中无声纷落。
“我想见他。”八重哽咽道,“我现在好想见他。”
这个世界果然是假的。
因为说完这句话后,她像个小孩子一样,终于不再压抑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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