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人临死之际,最后划过脑海的念头是什么?
对生命的渴望吗?
对死亡的恐惧吗?
还是对未尽之事的遗恨,对未见之人钻心刻骨的思念?
五百年来,他看尽了人类面对死亡时的丑态。
那些人涕泪横流,神态扭曲,他们疯狂挣扎,用染血的手抓向他的衣服和脸,刀锋落下时,像野狗一样发出凄厉的嚎叫。
在死亡面前,人类脱去理智这件外衣,褪下所有的装饰和伪装,不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都剥露出最丑陋原始的模样。
人类抗拒他,就像他们抗拒死亡一样。
人类在他面前匍倒哀哭,就像他们面对死亡的时候一样。
无数的人登台谢幕,剧本始终不变。他坐在历史的阴影里,看世间的荣辱兴衰、成王败寇,短暂的和平被战火撕碎,灰头土脸的掌权者再次和敌人握手言和。
人类永远学不会教训。
这样无可救药的生物,面对世界的终焉时,脑海中想起的是什么呢?
“虚——!!!”
简单的三个音节,在这五百年间翻来覆去地被人使用,那些愤怒的、嘶哑的声音,像烧红的烙铁一样,像密集的箭矢一样,从四面八方,朝他围拢而来。
废墟周围站满了人,灵力的光点向空中汇聚而去。朦朦胧胧的光之河流张开大网,暴动的龙脉逐渐平息,震颤的大地不再摇晃。
……为什么。
锐利的风声呼啸而来,虚一扬刀,刺目的火花瞬间暴开,信女被巨大的力道击飞出去,往后一翻落到几丈开外的地面上。
一个人倒下了,接下来又有更多的人涌上来。
鲜血染透衣衫,蹒跚的步伐连支撑身躯站立都很勉强,那些武丨士、忍者、夜兔,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有着相似的神情,相似的眼神,好像他们怀着同样的灵魂,在这一瞬间成为了一个整体。
前仆后继,面对死亡手里的刀也依然不曾颤抖。
没有了恐惧的人类,不再恐惧他的人类,在那一刹那变得分外陌生。
……为什么。
漆黑的夜空中,天鸟舰裹挟着流火,似燃烧的星辰朝地表坠落。
身体被异星的阿尔塔纳侵蚀,血液停止快速的再生,撕裂的肌肉组织不再愈合,虚的动作慢下来,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迟缓。
黏稠温热的鲜血模糊了视线,手中的刀被杀戮的本能牵引着,割开喉管、刺穿心肺、斩断筋骨。
但最后还是慢了一拍。
无数的刀、钢铁的伞,刹那从四方袭来。
疼痛炽热灼白,是火焰的温度。他的血肉燃烧起来,被冰冷的刀锋切开,嘶鸣着寸寸断裂。
虚抬起头。
漆黑的夜空压下来,仿佛随着燃烧的战舰一起朝地面坠落。
被人类杀死无数次,将人类杀死无数次的自己,在最后的一刻来临时,仰望黑暗的天空,那一瞬间,他想的是什么?
……
她喜欢的总是那些无聊的东西。
春天的枝垂樱凋零千百次,被战火烧成焦土的大地到了来年又冒出新芽。
那些他早已看厌的景色周而复始,像吞吃自己尾部的蛇,像没有起点和终焉的圆环,无尽的轮回只能让他想起自身的永劫,激不起半分和喜悦相关的涟漪。
如果她是寿命短暂的人类也罢,但她偏偏不是。
她明明和他一样寿命漫长,见过荒无人烟的山野建起村庄,见过繁华百年的都市埋没于历史的烟尘。
每到温暖的春日,干净的釉瓷瓶里一定会插上薄红的山樱,数百年来都是如此。
他将那些无谓的努力看在眼里,看她一点一滴采集储藏对于这个世界的爱意。
爱是多么虚无缥缈的东西。最喜欢歌颂这个词的人类,也最擅于向同类举起屠刀,曾经海誓山盟的眷侣,眨眼就会化为黄土白骨。
他有时候会听见她唱歌。一边修剪着花枝,一个人坐在壁龛前,轻声哼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歌谣,有时候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他们有和永恒挂钩的时间,如果她想要专注起来,可以完全沉浸到最单调枯燥的工作里。全神贯注看精巧的剪子一张一合,咔嚓一声,看碧绿的花茎逐一落到和纸上晕开深色的汁液。
清风和光尘一同落入寂静的和室,那个仲春的午后,她昏昏沉沉地在他怀里睡着,纤瘦的蝴蝶骨依着他的胸膛,从背脊到腰窝,每一寸柔软的曲线都拢在他的掌握里,鸦黑的长发散落着,云白的里衣经过一晚染透了两人的气息。
日光映在和室的纸门上,樱花从门隙间飘落进来。
他看着她慢慢转醒,懒洋洋地发了会儿呆,视线落到躺在不远处的花瓣上。
在那一刹那,他便明白她打算做什么。
她绕过他的手臂,偷偷摸摸地伸出手,像发现了糖果的孩子一样,指尖一点一点朝着那光尘中的樱花够去——
……她总是喜欢那些无聊的东西。这世间的任何事物都能轻易地转移她的注意力。
……
为什么要爱着这个丑陋的世界呢。
为什么,不选择他呢。
陡急的刀锋朝背心刺来,虚略一侧身,攥住那人的手腕,借势往前一送,对面的人来不及闪避,被同伴的刀尖穿了个透心凉。凄艳的血花在胸口怒放开来,染红了那名队士一瞬惨白的面庞。
“虚?”
她站在庭院中,侧头朝他望来。
“你总算回来了。”
这次她喝醉了酒,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扑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背脊不肯撒手。
“你看,和你眼睛的颜色一样。”
她将红枫举到他眼前,笑得一脸傻气,脸颊绯红。
“虚。”
“虚。”
“虚。”
……
真吵。
他身体里碎裂的声音,心脏被绞成碎肉的声音。
那些曾经在拥着她时得到片刻安宁的声音,如沸腾的水,崩裂的山石,声嘶力竭地鼓噪喧鸣。
真吵。
虚面无表情地掰断挥至颈侧的刀,转手将碎刃捅进敌人的腹腔里。
所谓终焉,本应静谧而美丽。
“……太吵了。”虚凉声道。
鲜血爆射而出,溅到脸上,他跨过那具尸体,在耳边嗡鸣的声音依然没有停止,逐渐扩大喧嚣,像铺天盖地的暴雨,几乎要盖住所有感官。
为什么安静不下来呢。
为什么无法止息呢。
……是你,是你干的好事,对不对。
松阳,是你在作祟。
——不,不是我。
那个温和沉静的声音对他说。
——你好好看看,看看你的周围。
虚转过头,斑驳的天空,死去的大地。荒芜的精神世界里空无一人,只有他们两个面对面站着。
——这里早就只剩你我。
松阳静静地看着他,手里没有刀剑,什么都没有。
他两手空空地站在虚的对面,轻轻地对他说:
——所以,你看清楚了吗。
「在哀鸣着的人,究竟是谁?」
身形短暂停顿的片刻,周围的人再次一拥而上。
空气振鸣,刀剑相交,雪亮的刃面滚过殷红的鲜血,锋利的弧度嵌入脆薄的血肉肌骨,像切开饱满的果实那样,汁液爆裂而出。
人群如红海分开,熟悉的身影向他奔来。一如多年前,戴着护具的少年越过小小的道场,专注的眼神明亮到几乎要燃烧起来。
……这就是你的王牌吗,松阳。
虚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少年,看着银发的男人向他举刀挥来。
——是。
松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轻轻弯了弯嘴角,目光宁静似雪山下的湖泊。他微笑着说:
——这是我留下的灵魂。
……
是吗。
无数人的声音在呐喊,喊着银发男人的名字。
他往后跌落,重重地落下去。
背脊砸到废墟碎石,湿润的血腥味涌到唇角,他咳出血沫,摸到黑色的刀,攥紧刀柄,以刀为杖,拄着地面往前撑起身躯。
……这就是松阳所谓的,能打败怪物的人的剑吗。
虚抬起眼帘。
……这就是,她一直爱着的人类吗。
地面溢出光的缝隙,那道巨大的光扩散开来,如水漫过堤坝,愈发明亮夺目。
「你不能总是活在一成不变的季节里呀。」
她越过案桌凑到他面前,凑得近极了,眼睛一弯都能看到倒映在里面的细碎光芒。
「你看,山里的花都开了,你陪我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
人为什么会觉得孤独呢。
众人诞生于世的时候,都是孤身一人。就像人生来有四肢,既然作为个体存在是理所当然的事,人又为什么会为此觉得孤独呢。
樱花飘飞如雪,从寂寞的枝头柔软坠落。
泪水忽然就无法停止,八重捂着脸颊,但大颗大颗的眼泪还是从指缝间溢出。
“你一直都很辛苦。”小姑娘的声音轻而缓慢,“就算身处人群,也依然觉得孤独刻骨。不是因为身边没有人而觉得寂寞,而是因为潜意识里知道自己是谁,所以孤独。”
“你想见的那个人,也一直想结束这份永无止境的痛苦。既然如此,选择放过自己不好吗。”那个温柔的声音对她说,“已经可以了,八重。你已经足够努力了。”
一只手伸到她的面前,等着她。
“既然爱也痛苦,不爱也痛苦,那就让这一切都结束吧,你已经不用再受折磨了。”
八重知道自己只需要伸出手,只需要说一声好。
她会得到彻底的解脱。她的存在本身,所有的苦难,所有的悲伤,都会从这世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泪水依然不断滑落,打湿了脸颊,沾湿了下巴,八重抬起头来,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她曾经日日夜夜思念了百年的身影。
然后,她轻声说:“不,我还不能跟你走。”
因为孤独,所以才会渴望爱。
因为心中有着无法填满的缺口,所以才会不断去寻找。
爱使人痛苦,但也使人活着。
就算她无法像普通人那样度过短暂的一生,就算她的人生注定充斥着刻骨的离别。
就算她无法死去,只要她还有着爱的事物,只要这份感情还在她的胸腔里跳动的一天,她就是活着的。
八重说:“对不起,我已经记不起你的名字了。”
她带着泪意,微微笑着,那样温柔地注视着记忆之中的身影。
“但是谢谢你,我很喜欢你给我的名字。”
八重。
八重樱的八重。
柔软恍如叹息的音节念起来时,微启的嘴唇会形成微笑般的弧度。
小姑娘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她。
“……你要走了吗?”
月光如碎银静静闪耀,通向外界的道路隐藏在黑暗的山林里,几百年前,那个被村民厌恶,为世间所不容的少年,就是在这样安静的一个夜晚,转身消失在她视野里,眨眼间就被夜色吞没得看不见了。
八重在月色下回首望来,她的眼角依然湿润,有些红红的,但嘴唇却已然弯了起来。
“我这个人啊,其实最讨厌黏黏糊糊的悲剧了。所以故事的结局这种东西,一定要自己写才行。”
这个虚假的世界开始坍塌,从黑暗开始,从朦胧而虚幻的月色开始,像水墨一样,稀释变淡,露出原本真实的色彩。
“而且。”八重说,“我和人有约。”
不死的「怪物」不会爱人,那也没关系。
由我来爱你就好了。
她向前跑。
穿过黑暗,穿过那漫长的时间,追着当年的少年离开的方向,她不顾一切地向前跑。
就算世界不记得,就算所有人都选择遗忘——
好的坏的,所有的你,我都会记得。
……
每一个你,我都爱啊。
龙脉从地表奔涌而出,盛大的光芒铺天盖地,朝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那是和末日相反的景色。地面仿佛被标尺规划分开,溢出的龙脉将废墟和战场分成两半,虚只身一人站在孤岛的中央,周边的光束冲天而起,灿烂似倒流的瀑布。
——人为什么会觉得孤独呢?
耀眼的光刺得人睁不开双眼,其他人都往后退去,虚却好像感知到了什么。他上前一步,咔哒一声,黑色的刀镡磕地,他伸出手,向空无一物的方向伸出满是血迹的手——
——如果有理由的话,那一定是为了和他人相遇。
下一瞬间,空气如镜面碎裂。
从龙脉的光芒中诞生的身影,云白的衣衫漫过裙袴,前天冠的流苏朱线流淌,她好像从天空坠向大地的雨,从枝头落到掌心的春花,像归巢的雀鸟一般,终于落入他的怀中,重新回到他的臂弯里。
——为了能够爱上他人,为了能够付出和收获爱。
世界在那个刹那寂然无声。
被光之河流阻断,众人第一次看到虚的脸上出现近似于怔忪的神色。
阴戾之气消失殆尽,他低下头,仿佛确认着什么,慢慢收拢手臂,将怀中的人圈紧了,禁锢牢了,似乎就算被砍断手臂,斩下头颅,就算此刻立即死去都不会再松手。
——因为爱着你的我,才算真正活着。
“……虚。”
他将她抱得死紧,似乎恨不能将手指嵌入她的血肉,她几乎是被压着贴在他身上,骨头都隐隐作痛。但这点疼痛又算什么呢,她扬起脸,对他说:
“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
周围的地面逐渐塌陷崩落,消失在龙脉奔涌的光之豁口里。
“像你这样的人,地狱有几层你就会下几层。”八重弯起眼眸,微笑中含着眼泪,“所以,带我一起走吧。”
带我一起下去吧。
虚垂下眼帘,遮去瞳中似血的殷红。
他低声开口说好的时候,表情几乎像是在笑。
瞳孔倏缩,银时反应过来,他遽然上前——
“……等等!!!”
迟了。
虚后退一步,轻轻一仰。
两人一起坠入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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