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纪伊沿海。
晴朗的天空低广无云,碧蓝的海水映着天色,岸边的芦苇在风中倾倒,吹起柔软金黄的波涛。
侍从打扮的男人匆匆跑上石阶,穿过伫立在海崖边的鸟居。面貌苍老的神主负手立在偏殿的屋檐下,从这里望去,注连绳环绕的岩石浸在起伏的海潮中,古老的铃铛在风中轻响,孤零零地在海天间回荡。
“又出现异象了吗?”
那名侍从放缓脚步,来到老者的身边,一起望向碧波万顷的海面。
老者微微摇头:“不,今天倒是平静。”
位于海边的小小神社,代代祭拜着此处的龙穴,将其视为保佑这片土地的龙神。
就在不久前,作为这个神社的神主,他频频被奇异的梦境造访,醒来后,发现海面上也开始出现奇异的景象。
这些不可思议的现象结合在一起,仿佛某种征兆,又好像某种预告。
他冥思苦想许久,理不出任何头绪。但就在昨晚,一直光怪陆离的梦境清晰起来,那些支离破碎的信息总算拼凑完整,他虽然一开始有所犹疑,今早还是第一时间将侍从打发了去。
“我让你去取的东西,你带回来了吗?”老者转过身。
“是的,按照您的吩咐。”那名侍从神色肃穆地放下怀中包裹,将包袱布层层打开,露出他千辛万苦带回来的东西。
海风和畅,洁白的书页哗哗翻动起来。
老者同样神色肃穆地伸出手,抚平纸张。
在明媚的阳光下,和各种母婴类产品摆放一起的书封赫然印着标题:
《育儿百科大全》
……
光之河流静静流淌,八重浸在那温柔的光中,时间在此处是静止的。
不论地面上的世界如何变迁,这个星球的龙脉依然奔涌,生生不息地循环复始。
自最终决战的那一跃,虚的身体在龙脉中消融,存在缩减成小小的一块阿尔塔纳结晶石。她是天生的意识体,壳子没了意识倒还在,于是这段时间里她便抱着那块拳头大小的晶石,懒洋洋地泡在龙脉里,随波逐流。
不是虚也不是松阳,那块血色的结晶石安静地流转着光芒,闪耀的纹路似鼓动的心跳,一圈一圈,韵律固定地漾开细微波纹。
八重将结晶石抱在怀里,像水獭一样飘在龙脉的光河里。但水獭收集心爱的小石子还能敲开贝壳呢,她抱着这块除了漂亮点没有什么用处的结晶石,唠唠叨叨一个人说了好久话,也没见这块石头有什么反应。
她曾经说虚的心脏是石头做的,如今发现他的心脏还真变成了石头,她想吐槽都没了听众。
“哎,我真是不容易。”八重摸摸怀里的晶石,也不知它听懂了没有。
虽然不会给予反应,但当她说话、触碰这块结晶石的时候,它表面流转的光芒纹路会变得柔和,好像心跳变得平缓,鼓动的声音和频率逐渐放慢,温柔得令人几乎想要坠入梦乡。
因此就算一个人,怀中抱着仅仅剩下结晶石的存在,她也依然觉得安心无比。
就这样,一直待在龙脉里,时间过去多久了呢。
一个月、两个月、半年……八重没有数算流逝的时间。
这里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有。
这是所有生命初始的地方,是所有生命最终会回归的安歇之处。
她本来就是这河流和海洋的一部分,如今不过是回到了自己应该待着的地方。
但对于曾经是虚,曾经短暂地拥有了吉田松阳这个名字的存在来说,这还不是结束。汇入大海的水流会再次蒸腾,变成水汽回到天空,又再次凝结成雨露落向大地。
这个轮回,还没有终止。
“……这次你想成为怎么样的你呢。”
八重笑起来。
“不用担心,我做好了十足的准备。”
虽然无法阻止复生的必然结果,但她将这个过程拖了又拖,已经争取到了最大限度的时间。
于此同时,她将信息传递出去。挑选适合诞生的龙穴地点,当初也花了她不少心思。
如今一切准备就绪,就只剩下最后一步。
“没事的。”八重垂眸亲吻冰冷光滑的血色晶石。
“这次一定不会重蹈覆辙。”
……
夜晚,森林深处升起炊烟,行者装束的男人坐在岩石边,借着火光端看手里的地图。
不大不小的一张纸,勾勒出狭长岛屿的形状。圈圈点点,全部都是这两年间他探查过的地点。
沉默片刻,银发的男人将地图收入怀中。
夜晚的林间极静,除了噼啪迸溅的火星子听不见其他声响。
他仰起头,看向叶隙间闪烁的星空。
正要叹息时,后脑勺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仿佛黑暗中凭空伸出一只手,冰冷地捏住了他命运的后颈肉。
“银时。”那道声音幽幽地轻叹。
年近三十的坂田银时,在那个瞬间,大脑空白了一下。
随即,鸡皮疙瘩瞬间炸起,他几乎是原地弹出,嗷地一下蹿起来,过程中动作过大,一不小心打翻了篝火架,火星子唰一下爆开,他连蹦带跳,终于成功绊倒自己,沿着山坡利索地滚了下去。
手伸到一半的八重:“……”
哎呀,糟糕,忘记了。这家伙最怕鬼了来着。
轻咳一声,八重憋着笑,蹲到那个身影旁边。
“需要我伸手扶你一把吗?”她一本正经地开口。
躺在地上的人许久都没有说话。
就在她以为对方就打算这么躺着看一晚上的星星时,银时忽然长长地,极其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走开。”
表情和语气,都一如当初那个会被她逗得跳脚的银发少年。
大地黑暗,遥远的夜空闪耀着星辰的光芒。八重弯身看着他,嘴角微扬,笑得轻快:
“不,我不走。”
银时抬起手臂,压住眼睛,似乎对她一如既往的不按常理出牌感到无可奈何。
他啧了一声:“你现在是怎么回事?回魂吗?回魂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吓阿银,你很开心哦是不是。”
“对啊,”八重毫不否认,她还点点头,“可开心了。”
“……”
“起来吧,地上凉。”她伸出手,拉拉银时的手臂。
他忽然反手抓住她,属于人类的体温一下子扣住她的手腕,握得牢牢的。
八重被拽得一个倾身,她抬起视线,银时坐起来,他比她高,说话的时候微微低头,暗红的眼眸藏在夜色里,嗓音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调子:
“你自己说的啊,说了你不会走。”
“……欸?”
银时嗤笑一声,慢慢松开她的手腕。
“喂,你现在是什么情况,算人类吗?”他摩挲着指腹留下的余温,似乎在判断,但很快就放下手,姿态变得懒散起来。
“算是比较接近人类的东西吧。”八重想了想,“这是我用龙脉制造出来的身体,是最近才掌握的技能。如果觉得不可思议的话,你可以尽情夸我。”
拉近眉毛和眼睛之间的距离,银时认真地看她片刻,认真地问:
“所以,这是你的真身?”
八重点点头。
银时恍然大悟:“原来你挺矮的啊。”
“……”八重怒推他一把:“去,你给我一边去。就你高,你全世界最高。”
银时大声笑起来,笑到肩膀都忍不住颤抖。
他似乎有两年时间都没有这么开怀笑过了,声音如释重负得令人有些心酸。
八重作势就要去挠他,这家伙小时候最怕痒了,随便挠一挠都能滚到地上去。
他张开手,抓住她,更准确点来说是抱住她。曾经像野兽幼崽一样瘦弱的银发少年已经完全长大了,腰间的佩刀也不再会拖到地上。他的胸膛宽阔厚实,心跳沉稳有力,曾经青涩的嗓音低沉下去,染着懒洋洋的鼻音。
他已经完全可以保护她了。
“喂喂喂,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没听说过吗?”
“我从来都不是君子,你难道不知道吗?”
“……说的也是。”银时说,“你根本就是个反义词。”
八重接过他的话:“和反面教材。”
银时长叹一口气,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叹气了。
被人遗忘在坡上的篝火静静燃烧,发出吡剥吡剥的声响。
他抬起眼睛,以再寻常不过的语气问:
“说吧,你为什么来找我?”
“……”
八重开口:“我知道你找的东西在哪里。”
银时没有多说什么,也什么都没问。
他只是看了她一会儿,暗红的眼瞳晦涩难辨,然后低声说:
“好。”
……
鼓动的海风铺天盖地而来,八重拎着和服的裙摆,踱过潮起潮落的海滩。
天气晴朗,碧蓝的海面缀着碎阳闪闪发光。风中有海盐湿润的气息,拂过脸颊时仿佛某种柔软的轻纱。
小小的神社建立在海崖边上,守望着悬挂注连绳的古老海岩。
海水起伏,铃铛的音色和着潮水的涨浮,叮叮当当地,发出空灵悠久,寂寞而又抚慰人心的声音。
视野辽阔,白色的水鸟向高空盘旋。八重站在海边,身后传来逐渐接近的脚步声。
银时抱着怀里的东西,从神社的方向朝这边走来。阳光太过明亮,距离也一时遥远,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小心翼翼地抱着那白色软布裹着的一团,因为动作太过小心,身影都显得有些僵硬。
“银时?”
八重走过去。
她当然知道银时抱着的是什么。
选择这个龙穴的人是她,将那团肉块送到水面的人是她,提前告知神社里的人做好准备的人也是她。
将整个世界捧在手中是什么样的感觉?
恍若走在朦胧易碎的梦境里,极悲和极喜同时交织翻涌,银时的表情怔怔的,近乎木愣。
他抱着再次诞生的那人,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她面前。
小小的孩子安静地睡在他的臂弯里,浅色的头发柔软而短,阖着眼睑的模样无害似初生的羔羊。
八重忍不住微笑起来。
她轻声对那个孩子说:
“初次见面——”
她想。
这不是结束,而是一个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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