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笑容」。”
八重用食指抵在嘴角两边,往上弯成月牙般的弧度。
“有好事发生的时候,人们会露出笑容。”
她眨眨眼睛,随即指尖下撇,弯起的嘴角慢慢垂落下来:“如果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人们的表情会变得难过。”
红眸的孩童歪着脑袋,趴在她膝头盯着她的动作瞧。
那张软乎乎的脸蛋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殷红的瞳仁像镜子一样,清晰映照出他人的一举一动,空幽幽的瞳仁唯独少了自身的感情,漂亮似冰冷的琉璃珠。
“这是「开心」。”八重眉眼弯弯地笑。
“这是「不开心」。”她垂下嘴角。
“看懂了吗?”
“……”
没有得到回应,八重并不气馁,她认真想了想,补充道:“你知道「好」和「不好」的意思吗?”
对方眨也不眨地看着她,一点也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那般爱哭爱闹,乖巧得像个小哑巴。
考虑到他几天前还是个襁褓里的婴儿,如今都能自己落地跑了,不说话也没什么奇怪的。
不如说,不会开口说话这一点,反而比较符合他目前刚诞生不久的状态。
“比如你,”八重往他的额头上轻轻一戳,“就是「好」的。”是令人喜悦的。
那孩子终于眨了一下眼睛,面无表情的模样多了几分无辜的茫然。
八重不觉柔和了眼神,随即唇角一弯,露出轻快的神色。
“来来来,你也笑一个试试。”
意料之中地,那孩子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八重蠢蠢欲动地伸出手——
幼年期的形态就是这点好,脸颊软乎乎的,像又白又软的面团,捏起来手感非常好。
“这样。”八重用指尖轻轻提起对方的嘴角,“这样笑。”
“喂,你玩够了没。”
在河边生火做饭,忙活许久的银时转过头。
他面前的火堆上架着一个小铁锅,锅里煮着热腾腾的野菜粥,香气从咕嘟咕嘟冒着白烟的盖隙里飘出来,待在原地任八重捏脸的小家伙动了动,视线落到今天中午的午餐上。
“还没。”八重正色道,“我在履行我的职责。”
小家伙的身体长得很快,几乎见风就长,银时一开始把握不好饭量和次数的问题,偷偷抓着那本《育儿百科大全》看了好久,后来发现小家伙从不喊饿,给啥吃啥,从不挑食,能自己走路以后像普通人一样一天吃三餐也没什么问题,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八重觉得他们两人分工明确,一个负责带孩子,一个负责逗孩子。
非常完美。
天气晴朗,清澈的河水映着阳光闪闪发亮。水流淌过打磨光滑的圆石,清凉的声音听起来悠闲而惬意。
银时揭开锅盖,撒上最后一点葱花,将粥舀到提前备好的木碗里,凑到唇边吹了吹,尝了一下温度。
小家伙的眼睛盯着锅里的粥,那是和渴望无关的表情,只是需要进食的本能促就的反应。
“喏。”
银时垂着死鱼眼,没什么表情地一抬手,将盛好粥的木碗端到小家伙面前。
“已经可以吃了。”
他低下头,嘴巴还没碰到木碗的边沿,银时忽然一缩手:“等等,还是有点烫,我再吹一下。”
小家伙没什么表情地抬起头,银时却有些心虚了。
动作微顿,他轻咳一声,将碗重新递出去:“还是你自己吹吧。”
小家伙等了一会儿,似乎在判断他会不会把碗再次收回去。见银时没有这个意思,他这才低下头,安静地喝起粥来,垂首敛眸的模样看起来要多乖巧就有多乖巧。
银时端着木碗,等他喝完了,又重新舀了一碗,对着粥吹了吹,再次递到他嘴边。
小家伙一声不吭地喝掉了两碗粥,到第三碗的时候,碗递到嘴边他也不动了,银时于是就知道他吃饱了。
吃完饭,小家伙也没有像普通的小孩子一样去河边玩耍。
他在火堆边坐下来,看着银时和八重和一举一动,似乎在观察,又仿佛在学习。
对于幼年期的生物来说,世界充满未知的危险。红眸的孩子长得飞快,同时也学习得飞快。他目前就像海绵一样,拼命汲取着有关这个世界,有关生存的一切知识,将有用或没用的信息都记录在脑海里。
这成长和学习的速度,就好像他知道自身的存在会招来无数危险一样。
“你越来越熟练了嘛。”
八重笑眯眯地对银时说。
“看来那些书很有用哦。”
银时噎了噎,他掀起眼皮,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还有什么是你没准备的吗?”
年逾古稀的神社神主,郑重地将一大包东西交给他的时候,他还以为里面装的是什么贵重法器,结果拆开包裹一看:育儿心经三本,母婴用品全套,还有一个小小的摇铃玩具,专门用来哄孩子的那种。
他的心态当时就有点崩。
不过坂田银时挺住了。
他最近深切理解了丧偶式教育的含义。八重这几天最大的贡献就是给他扔了一堆任务用品,其余的时候她完全就是甩手掌柜,唯一的技能就是逗孩子。
八重给了他一个“我看好你哦”的眼神,银时表示冷漠。
林间传来叶片窸窣的摩擦声,一只小小的雀鸟离开枝头,腾飞而起。
坐在火堆边的小家伙循声抬起头,视线追着那只越飞越远的小鸟,逐渐后仰。
眼见他身体后仰得有些过头了,像失去重心的不倒翁一样忽然微微一晃,银时眼疾手快伸出手臂,在小家伙的脑袋磕到地上之前托住了他的后脑勺。
“……小心点啊,真是的。”银时长出一口气,随手一捞,将小小的孩子捞起来,重新坐直了。
那孩子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坐住不动了。
“……不,也不是完全不让你动的意思。”银时抽了一下嘴角。
他的表情是无奈的,眼角眉梢却藏着克制的温和。
正是因为克制,这份温柔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时候,才显得格外小心而柔软,好像野兽露出最脆弱的肚皮,轻轻碰一下都连着性命。
没有名字的孩子只是看着他。
漂亮的眼睛红得有些发深,那里面没有感情,也没有记忆的痕迹。
对方如今就像一张空白的纸,可能会被污浊的东西染成黑色,也可能蜕变成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东西。
她明白这点,银时自然也明白。
“银时。”八重忽然开口。
“我知道我把什么给落下了。”
“什么?”银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前不久还是婴儿的形态,红瞳的孩子安安静静地坐着,脖子上系着斗篷的带子。
他看了看银时,然后又看向八重。
八重非常严肃地敲了敲手心:“我们需要一个照相机。”
“……”
银时:“哦,你说得好有道理。”
两人的身上都没有太多盘缠,准确点来说,八重身上一点钱都没有,两人目前所有的盘缠只够三人偶尔在茶屋吃顿饭,平时的住宿不是在野外就是在佛寺里解决。
来到最近的镇上,照相馆的老板有事出去了,据说到傍晚前都不会回来,三人在周围逛了一圈,发现了一家人气挺高的荞麦屋。
荞麦屋正好当天在做促销,买两份的话第二份半价,八重兴致冲冲撩起门帘就钻了进去,银时也只好抬脚跟过去。
“诸位请慢用。”
头上包着布巾的老板娘笑呵呵地端来三份荞麦面,都是最普通的套餐,没有炸得金黄酥脆的天妇罗,撒着海苔的荞麦面盛在竹盘里,旁边摆着酱汁和削得细细的白色萝卜泥。
八重坐在两人对面,她拿起筷子,双手合十,虔诚地一低头:“我开动了。”
小小的店铺坐满了客人,店里的气氛轻松愉快,大部分都是熟客。
哧溜哧溜的声音响起,红眸的孩子似乎是第一次在屋里用餐,他看了看邻桌的客人,观察半晌,试探性地拿起自己面前那一双筷子。
普通的竹筷对于小家伙的手来说有些长了,他捏住筷子,往竹盘里的荞麦面一戳——没能捞起来。
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筷子。
“不是你那么用的。”身边忽然传来一声叹息,随即,温热干燥的手掌覆过来,将他的整只手都拢入掌心。
“看好了。”银时的声音懒洋洋的,像午后的太阳,盛夏慵懒的风。他握着小家伙的手,伸出手臂,手指微动,轻轻松松地就将荞麦面夹了起来放回碗里。
“需要我再做一遍吗?”
银时这么说着,似乎也没期待对方会做出回答,他微微弯身,又示范了几次,告诉对方怎么握筷子,夹菜的诀窍在哪里,要怎么使力。
殷红的眼眸微微睁大,小家伙抬起头。
八重第一次在那张脸上见到可以称之为表情的东西。她以为那是学到了新事物的反应,但很快她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他动了动嘴唇,声带发出微弱的震动,好像溺在记忆中的人,忽然浮到水面时发出的一声咳嗽。
“一……”他开口,“银……”
金属禅杖的声音。
不在这里,但位置也不算太远。
八重忽然站起来,店里的人一时全部看了过来。
“我们得走了,银时。”
——距离虚掀起的那场战争,已经过去将近两年。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无需多言,这个城镇已经不能再待了。
战争结束后,世界看似回到正轨,未曾清除的隐晦却一直在暗处伺机而动。
天道众已不复存在,取其代之的是称为天元教的组织。失去首领的天照院奈落这几年也没有闲着,一直在探查各地的龙穴,暗中的动向和银时的踪迹屡有重合。
“你没有想过,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吗。”
废弃的佛寺塌着半边屋脊,露出一半夜空和星光,八重靠着锈迹斑斑的铜像,垂眸勾起一丝没什么含义的微笑:
“我目前和龙脉融合了大半,能力自然也多了起来。奈落这几年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晋助和小太郎目前在哪里,只要你们还在这个星球上,作为龙脉的一部分的我就能知晓。”
暗影随火光摇曳,堆起的柴禾在遍布青苔的石砖上静静燃烧。
小小的身影躺在温暖的被风处,身上盖着银时给他的披风,一动不动睡得正熟,只有胸膛随着呼吸轻缓起伏。
原以为对方的记忆已经恢复了,但那一刹那涌到嘴边的名字似乎只是灵光一现。
幼小的存在再次沉默下来,不开口说话,也不表达任何想法,到了晚上便很快像之前一样陷入睡眠。
“不过,同一时间我只能看着一个地方。比如现在我和你说话的时候,我的注意力是在这里的,我就看不到其他地方发生的事情。”
声音微顿,八重抬起眼帘:“奈落在找他,银时。”
“……所以你才会来找我吗?”
银时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吧。如果像你说的一样,你听起来完全有能力一个人将他保护起来。”
暗红的眼瞳变得锐利,一贯慵懒散漫的银发男人,声音低沉下去,语气不再轻佻。
“和龙脉融合是怎么一回事?”
“……顾名思义,就是那么一回事。”
沉睡着的身影在梦中翻了个身,肩膀处的披风滑下来少许。银时拈起披风的一角,重新将其盖了回去,严严实实地遮好了,确定没有漏风的地方。
“因为一直不敢睡,我可是两年没合眼了。”八重以开玩笑的口吻道。
“如今你来了,我也可以放心休息一会儿了。”
银时沉默半晌。
“你打算离开多久?”
“就几天。”八重说,“别担心,化形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并不难,我就回去休息一下。”
……
高杉这两年间的动向一直很不稳定。
为了将虚留下的种子斩草除根,他在世界各处游走,奔袭于各个星系之间,最近好不容易才回了地球,她肯定是要去找他的。
见面之后,两人并没有交谈太多,只是很快敲定了下一步的行动。
敲定这个词过于严肃,行动说起来也并不恰当。实际上八重只是告诉了高杉另外两人目前的位置,高杉立刻就表示要见他——不管是虚还是松阳,亦或是什么别的东西,他立刻就要见到对方。
男人眼中瞬间亮起,不,是燃起的光芒,让人无法拒绝,她也没打算拒绝。
搞定,应该说是被高杉套完话之后,八重又悄悄去江户新建的政府大厅找到了目前任职总理大臣的桂。
这位目前理应忙得脚不点地的大人物,悄悄跟她说,他最近会找时间溜出来一趟,最近约等于二十四小时之内。
总之,三人都能到齐了。
八重长舒一口气。
回到银时那边时,时间只过去了两天。
这次他选了一个落魄的神社落脚,古旧的鸟居朱漆斑驳,光影从茂密的叶隙里落下来,映在敞着缺口的纸门上。
“早上好啊。”八重走过去,还没迈过鸟居矗立的那条分界线,腰间忽然一沉,却是被什么东西扑过来抱住了。
两天不见而已,他好像又长高了一些,隐约有那么一点少年的影子了。
柔软的浅色发丝抵在腰腹处,那双手紧紧地卡着她的腰,仿佛用上了全身力气,明明一声不吭,却蓦地让人觉得他很委屈,很惶惑不安。
八重怔了怔。
“……怎么了?”她抬起手,似乎想摸一摸那浅色如烟的发丝。
红色的眼眸抬起来,那张脸上依然缺乏生动的表情,沉如泛不起波澜的死水,但瞳仁深处似乎有什么改变了,如同冰层裂开最细微的缝隙,涌出比血更浓稠的颜色。
他张了张口,一时没能发出声音。
但随即,他抓紧了她的衣服,低声说:
“……不好。”
这句话打破了枷锁,对方的表情平静下来。
“别走。”他说。
那一瞬间,八重不确定自己看到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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