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土城坐落在琵琶湖畔,天守阁雄伟壮丽,城内的屏风由狩野派的名师亲绘,有天下第一城的美称。
织田将本城移居至此,这几年大力发展商业,兴修道路。如今城下町一派欣欣向荣,俨然已成一个文化和经济中心。
八重站在路中间,周围的行人如鱼群分流,热热闹闹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除了各地的方言,还有她完全听不懂的外来语。
那些人穿着奇怪的衣服,高鼻深目,眼睛像他们带来的蓝色玻璃珠子,在阳光下闪着浅浅的光。
「南蛮人」——因为是从南方乘船登岸的,这些人被如此称呼。
八重从东街尾逛到西街头,繁华的城下町应有尽有,她饶了几圈,最后又绕回到一家铺子前。
那是一个南蛮人的店铺,门前摆满了她从未见过的东西:字画、箱匣、玻璃制品、外文的书籍。
看样子是店主的南蛮人站在门边,笑容可掬地朝着街上的行人打招呼。八重听不懂他在叽里咕噜地说什么,但能从那张笑得过于明显的脸上看出他的善意。
八重第一次见到有人会对陌生人这么笑。
她盯着那个南蛮人眼角边的褶子观察了一会儿,觉得看够了,好奇心得到满足了,视线一转,目光落向旁边的小盘子。
摆在厚厚的书籍边,那个盘子里盛着几颗蜂蜜般的金色糖块。
因为价格过于高昂,她在周围逛了好几圈回来,那几块糖依然待在原本的地方。
「Confeito」据说在南蛮语里是糖果的意思,音译后就成了金平糖,是格外稀罕的东西。
八重蹲在摊位前,抱着膝盖,盯着盘子里的糖果使劲瞧。
晶莹的外壳看起来脆脆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碎落的星子。
看起来有点好吃。
八重等啊等,期间有好几个人新奇地凑过来,听到价格,摇摇头又离开了。
八重:……怎么就都那么没用呢。
日头平移,正午的阳光似乎没那么刺人了,一道阴影忽然落下来,八重抬起头,一只白皙的手伸过来,端起了那一小盘金平糖。
她眨眨眼睛,然后又眨了眨眼睛。
压着斗笠的年轻男性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五官和她熟悉的模样不同,显得平淡又无奇,是轻易便能消失在人群里的长相。
但那双阴红色的眼睛,还是和她认识的一模一样,寡淡寒凉,如死水泛不起波澜。
在安土城,虚不会以真实面目示人。光天化日之下,他也不可能戴上那个回头率百分百的面具。
八重站起来,夸他:
“人.皮.面具不错。”
离开最热闹的街市,小巷显得格外宁静。低矮的木质建筑整齐错落,偶尔有谁家的院子会探出一两枝牵牛花。
虚往前走,八重背着手,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边。
嘴角噙着压不住的笑,她问他:“你怎么来了啊?”
“……任务。”虚冷淡地说,“足利家的小鬼有点棘手。”
八重:“哦。”
她瞬间就对这个严肃的话题失去了兴趣。
盯着虚刚才买下的金平糖看了一会儿,八重抬起头,又问:“你不尝尝看吗?”
“为什么要尝。”
“噫,不吃的话你为什么要买。”
“……”
虚顿了一下:“没有味觉也无法品尝,你又为什么要待在那里。”
“我尝不了,但你可以啊。”八重略过他的问题,特别真诚地建议:“你替我尝尝看,好不好?”
“……”
“好不好?”
“……”
“尝一下嘛。”
“……”
“虚。”她唤他。
估计是真的被她烦得狠了,也许只是不想让她继续使自己分心,虚拿起一小块金平糖,放到嘴边,面无表情地咬了一下。
喀嚓,半透明的金色糖块缺了一个小角。
他不紧不慢地咽下去,从始至终,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八重:……糖应该是要用含的吧。
喀嚓喀嚓。虚吃完一整块糖,就像完成任务似的,八重迫不及待地凑到他面前:
“甜吗?”
“……”
“好吃吗?”
她一脸期待地望着他,虚终于看过来,许久,很淡很淡地应了一声。
八重弯起眼睛,朝他笑:“真好啊。”
忽然就心满意足了,她背着手,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见虚还站在原地,朝他挥挥手:“走走走,我带你去逛逛。”
才在安土城待了半天,就俨然一副已成当地向导的神情。
虚看着她:“你似乎心情不错。”
八重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听见了另外一条潜台词:不生气了?
她甩甩头,将那奇怪的念头清出脑海。
“你不觉得,这座城挺不错的吗。”
八重和虚并肩走在新建立的城下町中,这里道路平整,两边的房屋看起来也很结实,木材透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废除关卡,减少赋税,鼓励贸易通商,包容不同文化,织田的第六天魔王,和我想象中的倒是不太一样。”
“……你似乎对织田青眼有加。”虚的声音有些凉。
八重笑道:“被你瞧出来啦。”
“我对天下不感兴趣,最后会鹿死谁手,我也猜不出来。我只是觉得,要赌,就赌最有趣的那个。”
虚转过脸:“所以,你的选择是织田吗?”
“……选择这个说法可能不太恰当。”八重想了想,“你想啊,就像我们见着室町幕府从建立到灭亡,凡事总是有始有终,如今这个乱世也会有结束的一天,总会有新的秩序建立起来。我只是单纯对那个家伙可能会建立的世界感兴趣而已。”
脚步一顿,虚忽然停下来,八重也下意识地跟着一刹车,在原地站住了。
“……怎么了?”
“你欣赏他。”
平直的语气。
八重挠挠脸颊:“还好啦,只是觉得那个人有点意思,挺不同的。”
喀嚓。
金色的糖块倏然碎为齑粉,从白皙的指间窸窣落下。
就在这时,街市那边骚动起来。
重物翻倒发出巨响,行人尖叫着慌忙四散,其间混杂着士兵的咒骂。急促的脚步声推开一切阻碍,不要命似的朝这边疾奔。
“刺客——!”
“抓住那个刺客——!!”
八重有点懵,她看向虚,眼里明晃晃地写着:
——刺客不应该是你吗?
虚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一个人影冲出来,看见虚挡在他的必经之路上,眼神立刻变得凶狠。
袖子一抖,短刀滑入手心,那个人朝虚奔来,手腕一扬,挥刀的动作忽然被人钳住,硬生生地停在半空,旋即,剧痛从断裂的腕骨处炸开,虚握着那人的手腕,不怎么用力地朝反方向一折,那个人惨叫还来不及出口,脖子一凉,视线就永远地黑暗了下去。
织田方面的人赶到时,虚站在刺客的尸体边,慢条斯理地擦着指尖上的血迹。
那个尸体以诡异的姿势匍匐在地上,手腕扭曲成诡异的弧度,看起来像是自己割断了自己的脖子,刀尖从喉咙口没入,直直透过后颈冒出来。
为首的武将迟疑着开口,眼神满是警惕:“你……”
“刺客已经死了,道谢就不必了。”虚放下手,腰间的佩刀好好地挂在那里,未曾出鞘。
周围的人一动不动,神色紧绷。
虚扫过那些人盔甲上的家徽,似笑非笑地,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来。
“织田吗。”
八重发现虚此时的心情似乎不怎么好。
天照院奈落的六代目,话向来不多,跟敌人也从不废话。
和嗜杀的那几代虚比起来,他算是温和的,给人的感觉冰冷厚重,像高山和千年不化的雪原,却并没有刀锋般尖锐凛冽的戾意。
此时此刻,虚眯起眼眸,淡声嘲讽:“也不过如此。”
“大胆!!”一名年轻的军官喝道,“居然敢对主公不敬……”
“慢着。”为首的武将抬起手。
他盯着虚的眼睛,慢慢道:“阁下出手替我们解决了这点隐患,我们自然感激不尽。不过,您是不是有点过于自信了?”
说着,他微微侧身,一个平民打扮的身影被士兵扔到地上,手臂被粗绳绑得紧紧的。
八重看了那个身影一眼——是奈落。
目前的情况她算是搞明白了。
这就是一场试探。
织田有意招揽天照院奈落,但如今看来,就算要开始合作,这合作前也得来一点下马威。
虚打了一把对方的脸,对方又一把打了回来。
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
那名奈落老实地躺在地上,面朝下的姿势。
她瞬间就不担心了,该怎么看戏还是怎么看戏。
“哦?是吗。”虚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年轻的军官冷哼一声:“你的手下已经被我们抓到了,你还要嘴硬不成。”
“抓到了?”虚似乎弯了一下嘴角,毫无温度地,“你确定?”
话音未落,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的奈落忽然暴起,周围的士兵反应不及,眼睁睁地看着那名奈落挣脱束缚,一把扼住年轻军官的脖子,绞成立刻就能拧下来的姿势。
脸色惨白,年轻军官一动不动,眼中的神色比起恐惧,闪过的先是惊讶,接下来才是屈辱。
事态瞬间扭转。
虚:“你还打算坚持之前的说辞吗。”
八重看出来了,虚的心情不是不怎么好,是很不好。
年轻的军官咬紧牙关,不肯开口认输。
眼神阴沉的奈落收紧手臂,加重力道,卡在他手臂之间的军官无法呼吸,脸色由惨白变得青白。
“够了!”为首的武将喝道。
虚没动。
没收到他的指示,那名奈落也没有停下动作。
眼见人命都快没了,八重叹息一声,伸手去拉虚的袖口。
“再这样下去就有点过火了。”
她仰起头,认真地看着殷红的双眸:“停手吧。”
“……”
她轻轻晃了晃手,做出摇他袖子的动作。
“虚。”
奈落手上的动作一松,年轻的军官跌倒在地,捂着自己的脖子大口呼吸起来。
为首的武将脸色很难看,但如今的世道强者为尊,上面也有命令,他不好表现出内心的不满。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再去直视虚的目光,他低下头颅,姿态变得恭敬:
“主公想要见您,还请您跟我来。”
……
安土城的天守阁有七层,北邻琵琶湖,建在一百多米高的山上。
夜晚,月光铺在漆黑而广袤的水面上。晚风习习,穿过外廊,檐下的青铜灯晃悠悠的,洒下暖橘色的光芒。
从高处看去,视野极其开阔。月亮的光辉勾勒出夜幕中最近的云层,飘飘渺渺,似纤薄的烟雾和轻纱。
八重靠坐在景色最好的窗边,安安静静地望着湖面上温柔的月光。
背后响起脚步声,黑色的身影仿佛凭空出现在和室里。
她转过头,虚就那么站在她身后,垂眸看着她。
“谈好了?”
“暂且算是。”
“这是什么回答。”八重忍不住就笑了。
她看向窗外,廊檐下的青铜灯被夜风吹动,叮啷叮啷,发出轻微的鸣音。
“你知道吗?”温柔的夜色使得人的心也软和下来。“那些南蛮人,似乎还有「鬼」这个别称。”
皮肤白,鼻子高,眼睛深,和这个土地上生长的人完全不一样,如同另一个物种。
“因为不一样,所以就被当做鬼了呢。”
像我们的是人类,和我们不同的就是鬼。
“按照这个逻辑,你和我也是鬼。”
八重站起来,和虚面对面站着。
“我今天学了不少东西,那些南蛮来的鬼,他们的文化很有趣。”
她说:“你可以不要动吗?”
“……做什么?”
“嘘……现在先不要说话。”
八重伸出手,试探性的。
手指停在空中,她犹豫半晌,像第一次学走路的孩子一样,慢慢上前一步,几乎是贴到虚的身前。
她抬起手,手臂穿过他的腰间,绕过他的腋下,最后轻轻环住了他的背脊。
月色无声,和室内没有点灯。廊檐下的青铜灯不再摇晃,夜风离开天守阁,朝着如镜的琵琶湖远去了。
“南蛮人好像把这个叫做拥抱。”八重小声地说。
虚没出声,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窗边,僵硬似一块冰岩。
八重将头靠到他的胸口,放松下来。
她什么都感受不到。
没有体温,没有肌肤的触感。
这是一个虚假的,没有任何实质的拥抱。
八重弯起嘴角,轻声微笑。
“似乎不赖。”
和室内黯淡的铜镜映出一人的身影。
孤独的影子站在那里,就像冰川融化那般缓慢,他抬起手,许久——
无声地将手放了下去。
风起又平,水面的涟漪荡漾扩散,最终溶于和天相连的夜色,没了踪影。
月光、湖色、空空的怀抱。
这就是「鬼」所能拥有的一切。
对虚的动作毫无所察,八重闭上眼睛。
……
如果有一天,我能以真实的姿态拥抱你就好了。
不是冰冷的尸体,不是别人的躯壳。
如果有一天。
总有一天——
像普通人一样,能抱抱你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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