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田银时在万事屋的沙发上睡着了。
老旧的电风扇咯吱咯吱响着,泛黄的便利贴不断被风吹起,又悠悠飘回原位。
外面的盛夏阳光灿烂,此起彼伏的蝉鸣在鼓噪,午后的空气有种令人昏昏欲睡的味道。
银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开始做梦的。
现实和过往的蝉鸣连成一线,他站在树底下,抬头仰望遥远的树冠。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夏日,那个夏天的蝉也是如此吵闹,声嘶力竭地在树荫里喧嚣。
斑驳的碎光在叶隙间闪耀,天空很高,洁白的流云蓬松柔软。和乱葬岗的景色截然不同,被水洗过一般的世界在视野里闪闪发光,风中带着草叶和太阳的气味,拂过树梢时带起沙沙摇曳的光影。
“……你在看什么?”
比银时高一些的身影凑过来,顺着他的视线不断往上,看向天空。
八重一直都是这么自来熟的性子,那时候两人认识没多久,她的态度已经熟稔得像是两人认识了几辈子。
“我还以为你突然停下来是在发什么呆呢。” 八重歪着脑袋,和他一起瞧了老半天,恍然大悟般地喔了一声:“原来是在看云啊。”
他抱着刀,还没有习惯和人频繁地交谈,后来八重总喜欢满怀感慨地说,那时候的坂田银时嘴巴一点都不欠,谁能想到他后来会长歪成那副死样子,小时候明明挺可爱的,随便戳戳揉揉还会炸毛,真是男大十八变,女大抱金砖。
后面那句一点逻辑也没有,但八重觉得只有前一句不够圆满,后面总要再加点什么,就硬是凑了上去。
八重的思维和她本人一样毫无规律可循,她站着和他一起看了一会儿天上的云,忽然开口说:
“你想不想要举高高?”
银时:“?你的脑回路是怎么回事。”
八重:“小孩子不都喜欢举高高吗?”
前几天三人在镇上买东西的时候,看到一个小男孩坐在他父亲的肩膀上玩竹蜻蜓,哈哈哈地笑得特别开心,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傻子。
银时搞不懂八重在执着些什么,但似乎又有些明了。这种古怪的感觉令他很不习惯。
“……不。”他说,“我不想。你冷静点。”
八重:“我很冷静。没有举高高过的童年是不完整的,你信我,我肯定举得动你。”
松阳回来得很及时,那个时候他总是来得很及时。
“你们在做什么?”
长得不错性格又好,由松阳问路准没错。
他这次从茶屋回来,手里还多了一些竹叶包裹的点心,一看就是热心人士塞给他的。
银时:“我不想要举高高。”
八重:“那你想要什么?金平糖吗?我看你就像金平糖。”
银时:“……这个句式你哪里学的。”
八重:“现学。”
银时抬起头:“你真的不管管她吗?”
松阳笑眯眯地说:“五百年了,管不住的。”
“……”又来。
那些话,听起来总觉得只是玩笑。
最近的城镇距离茶屋有几里的距离,路上的时候忽然下起了雨。夏季的骤雨来势汹汹,哗的一下从天空倾倒,三人什么准备都没有,只得在雨中狂奔起来。
他以前刀不离身,睡觉的时候也要紧紧抱在怀里,八重就笑着调侃他,说他起初像一只警惕的幼兽,随时不注意就会咬人一口。
有一次,三人在翻山越岭的时候遇到了打劫的山贼,但他刀还没出鞘,就被松阳拎起衣领往身后一放,乖乖地没了用武之地。
“银时,你已经不是食尸鬼了。”松阳总会笑着这么跟他说。
学会挥刀很容易,但要学会收起刀才是最重要的,那是一辈子的修行。
坂田银时抱着他的那把宝贝刀,刀身太长了,走路的时候容易拖到地上,磕磕绊绊的。
尽管如此,他也不肯放手。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珠砸得人睁不开眼睛,视野中的世界水雾蒙蒙,树影模糊成了一团团墨绿。
他抱着刀,跑在最后面,松阳回身一捞,将小小的他抱起来就跑。
八重那时候也没多高,少女的步子追不上成年男性的步伐,银时听见她在雨中大笑,笑到一半声音变成短促的惊呼,松阳将她也一手捞起来,抱着两人在雨中往旅屋的方向奔逃。
那个场景一定滑稽极了,他记得八重在雨中止不住地笑。
她扬起脸,任雨珠打落,湿漉漉的睫毛尖都滴着水,笑声被骤雨的喧嚣遮盖,仍然笑得像个傻子一样畅快。
盛大的雨幕铺天盖地,天空却似乎有那么一瞬毫无阴霾。
三人抵达旅屋时淋成了落汤鸡,旅屋的老板娘相当热心,立刻准备了干净的毛巾和临时的换洗衣物。
小小的和室里角落点着纸灯,外面的雨声逐渐小下去,清脆地敲打着窗沿。
炭炉驱散了湿润的寒意,八重替他擦着头发,头发擦到半干时,她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对松阳说:“你看。”
她提起两撮银发,摆成尖尖的小三角:
“猫耳朵(ねこみみ)。”
松阳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八重笑得手都在抖。
银时就有些恼,若是普通的小孩子,脸颊估计已经像河豚一样鼓起来了。
“很可爱哟。”松阳憋住笑,这么劝他。
八重也火上浇油:“银时最可爱了。”
“……吵死了。”他硬邦邦地说。
但两人笑得太开心了,连他都忍不住嘴角弯了弯。
以前的下雨天意味着腐烂的尸体,软烂的泥,泡馊了的饭团,和湿冷的病气。
银时躺在炭炉边睡着时,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他身上盖了两件烤干的外衣,一件大一点,一件小一点,暖呼呼地裹在身上,不可思议地有太阳的味道。
……
三十多岁的坂田银时睁开眼睛,午后的斜阳照进客厅,空气中的粉尘静静飞舞,在光束中像金箔一样微微发亮。
电风扇不知何时停了,窗外的蝉鸣也不再呱噪。
松阳坐在沙发边,眼中含着笑意,问:“我吵醒你了?”
触手可及的梦境融化了,但梦中的人还在,模样一如过往,笑起来时眼睛如月牙弯弯。
银时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屏气等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
松阳见他不回应,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银时?”
还在。
这个人还好好地存在于眼前。
银时捉住松阳的手,掌心里的皮肤是温热的,眼前的人是活的。
心里悬空不定的感觉一下子就落了地。
午睡过后的倦意涌上来,他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想起什么,哈欠打到一半又停住了。
“等等……没有钥匙你怎么进来的?”
万事屋今天不营业,他大方地给神乐和新八放了假,为了防止楼下的老太婆上来催讨房租,还特地锁了门。
松阳唔了一声,声音稍有停顿:
“……我把门装回去了。”
银时:“……”
他一骨碌从沙发上爬起来,跑向玄关。
松阳笑眯眯地在他身后说:“这次我真的把门装回去了。”
“你知道这世界上有门铃这种东西吗?”
“我试过了,但某人的睡眠质量似乎特别好。”
银时噎了噎,他紧张地把门检查了一遍,没检查出什么问题。松阳似乎是真的如他所说,将门完整地拆下来,又完整地装了回去。
……幸好不用付修理费,谢天谢地。
上次委托挣来的钱,他背着神乐和新八,躲过松阳的监督,悄悄地全部砸在了柏青哥上,如果露馅了那还得了,坂田银时绝对得英年早逝。
银时松了口气,一转身,就见松阳看着自己,表情非常和煦:
“你在隐藏什么吗,银时。”
冷汗唰一下冒出来,他赶紧抬手拭去,装作天气很热的样子,顾左右而言他:
“话说回来,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松阳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不语,就在银时眼角微抽快要忍不住噗通一声跪下招供时,松阳终于开了口:
“私塾的电视机坏掉了。”
银时:“对不起我前几天不应该把钱……诶?电视机坏了?”
松阳露出有些苦恼的表情。
“修理的时候,我好像一不小心就用力过头了。”
银时:“……”
银时:以后这种事情,放着我来。”
他任劳任怨地跟着松阳去了一趟私塾。午后的时间段是学生的自由时间,那些没大没小的小鬼头看见他来了,笑得特别欠兮兮的。
“银时来啦!”
“银时又来蹭饭啦!”
“银时又来黏着老师……唔噗!”他赶紧捂住那个小家伙的嘴。
毫无所觉的松阳带着他来到教室,教室的小角落里摆着一个老式的电视机,方方正正,看起来完好无损,似乎没有什么毛病。
“你说电视机坏了?我怎么看不出……”银时将手放上去,之前还好好的电视机哗啦一下,从内部四分五裂,零件散落一地。
松阳轻咳一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银时抬起手:“好,什么都不用多说了。我应该夸你居然把电视机拼回去了吗?”
松阳:“……大家很喜欢看动画片的。”
已经懒得吐槽了,银时老老实实地在电视机的残骸前蹲下来,特别无奈地,以中年男人养家的口吻说:“我会尽力的。”
放学的时间,私塾特别热闹。
松阳站在门口和学生家长道别,空置的教室一下子安静下来。
笑闹声隔着一道竹篱,初夏时五彩斑斓的紫阳花谢了大半,院墙上爬满藤蔓和紫色的牵牛花。
银时放下手中的工具,抬起头。夏季碧蓝的天空填满视野,雪白的流云慵懒地流淌着,好像小孩子在画布上用手指涂抹上去的颜料。
四处漂泊,居无所定的云,看起来是那般慵懒自由,闲适安逸。
真好啊。
没有终点的旅途,那些偷来的时间,也曾是如此。
“辛苦了。”温和的声音在身畔响起。
银时回过头,正好和松阳含笑的视线对上。
“这个电视机可能一时半会儿修不好了,要不要留下来和我一起吃晚餐?”
他扬起眉毛:“晚餐你做?”
松阳点点头:“我做。”
“也终于轮到你了啊。”
松阳弯了弯双眸,没有说话。
清风吹过长廊,廊檐下的风铃转动起来,轻轻发出引人回忆的鸣响。
松阳站起身,他看向庭院,以及庭院外更远的地方。
“……今天天气不错。”银时说。
“是啊。”松阳微笑着。
“像雨后的晴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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