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野凛太郎,今年七岁,家庭成员包括工作繁忙的老爹和在天国度假的妈妈。
他以前最讨厌的东西是上学,目前最喜欢的是私塾的老师。
私塾的松阳先生年龄不详,出生地不详,家庭成员包括私塾的所有学生,喜欢的东西有很多,讨厌的东西暂时还没有人发现。
晚上八点半,松阳先生出门遛弯,会捡到游荡在外的凛太郎小朋友,据说纯靠从事教师这一工作培养出来的直觉。
凛太郎小朋友没什么特殊能力,但在第一百三十六次被工作中的老爹忘在托儿所之后,他悟出了一条真理:大人都是骗子。
他怀着沉痛的心情背好了自己的小书包,沉痛地溜出托儿所的大门,七拐八拐走到了陌生的街区,望着冷饮贩卖机发呆时,遇见了出门散步的吉田松阳。
“哎呀,这是谁家迷路的孩子?”
披着浅色的羽织,双手揣在宽袖里,那个人站在路灯下,微微歪头,笑眯眯地问他:
“要和我一起回家吗?”
再也不会相信所谓的大人了——十分钟前才如此决定的凛太郎,乖乖地跟着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去了他家。
“……您是妖怪吗?”
“不是哦,我也不吃小孩。”
不是妖怪的松阳先生,一个人住在有着漂亮庭院的屋子里,除了味增汤做得特别咸以外,是个乍一眼看上去找不到什么缺点的人。
凛太郎呼噜呼噜地吃着饭,松阳先生坐在桌对面,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笑着点头。
小厨房的灯光暖融融的,他以前从别人家的窗口瞥见过许多次。不需要在微波炉里加热的食物特别好吃,吃着吃着他的视线就模糊了。
最后他端起那碗咸得要死的味增汤,闭着眼睛一口气灌下去。
放下碗时,头上传来温柔的触感,松阳先生摸着自己的脑袋,温温和和地说:
“哭出来也没关系哦。”
凛太郎有个帅气的名字,老爹以前经常跟他说,要做个有担当的男子汉,保护身体不好的妈妈。
后来他没了需要照顾的对象,老爹依然整天把照顾好妈妈挂在嘴边,开始频繁加班到深夜。
他学着独立,学着一个人生活,学会将眼泪一点一点全部憋回去。
疲惫的男人出现在私塾门口时,凛太郎攥着松阳先生的衣角,红着眼眶,特别认真地对他老爹说:
“我要来这里上学。”
私塾里的小朋友很多,他总是留到最晚才被接走的那一个。
其他人被家长拖回家时,他可以待在松阳先生的身边,看他笑着和大家挥手说再见。
在私塾里待的时间多了,凛太郎观察松阳先生的时间也变多了。
他发现松阳先生不论对谁都是笑吟吟的,但只要象征性地轻轻举起拳头,再怎么气焰嚣张的人都会瞬间怂下去,变得安静如鸡。
这里的气焰嚣张,特指经常来私塾窜门的卷毛叔叔。
同样经常来蹭饭蹭酒的,还有黑长直叔叔和矮个子叔叔。
矮个子叔叔前不久登门拜访了一次,第二天松阳先生就请假出远门去了。
在凛太郎的印象中,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松阳先生抛下私塾的事情。以往不论寒冬酷暑,松阳先生总是守着私塾,半步不离。
“老师去哪里了?”
他扯扯流云纹路的和服袖,卷毛叔叔懒洋洋地躺在走廊上,翘着脚看漫画,漫画书几乎全部盖在脸上,大概就是所谓的见人之前先闻其声。
“还能去哪里,回之前的老家了呗。”漫画书底下发出声音。
“为什么要回老家?”
“因为老家要拆迁了啊。”
“为什么要拆迁?”
“唔,准确点来说,是要被新政府没收了,被没收之前,总得拿回一些东西。”
“为什么要被没收?”
“因为是那种地方嘛,阴森森又不能见光的,没有被一把火烧毁就不错了。”
“为什么不能见光?”
“因为……因为你的问题也太多了吧喂——”卷毛叔叔一下子坐直了,漫画书啪叽一下掉到地上。
所以为什么是他来照顾这个麻烦的小鬼啊。
这么嘀嘀咕咕抱怨着的卷毛叔叔,晚上给他做了一大堆好吃的,他吃得太撑了,迷迷糊糊在九点之前就睡着了,也忘了继续问下去。
松阳先生的老家据说特别远,在没有交通工具直达的深山老林子里。
私塾放了三天假,第四天的时候松阳先生回来了,怀里珍之又重地抱着一个包裹,拆开来一看——他千里迢迢带回来的,是一个青色的釉瓷花瓶。
面对大家疑惑的目光,松阳先生只是说了一句:
“弄丢的话,她会和我生气的。”
没有人见过松阳先生发火的样子,他总是笑吟吟的,一副比月光和流水更温柔的模样。
有一次,私塾的学生把外面的野猫抱了回来,野猫受了惊,窜进和室,撞落了书架上的相框。松阳先生当时敛了笑容,默不作声地捡起地上散落的相框和照片,但也没有对任何人发怒。
照片完好,碎的只是相框,松阳先生松了口气。面对快要哭出来的学生,他重新弯了弯嘴角,露出大家熟悉的微笑:“没关系,她不会介意的。”
短暂的小插曲就像一场错觉。
几周后,暑假的来临冲淡了这件事的记忆。热热闹闹的教室安静下来,树上的蝉开始呱噪,知了知了地叫个没完。
凛太郎和卷毛叔叔一起在廊檐下乘凉时,松阳先生拿着报纸坐过来,手指往某个标题上点了点。
“一起去吗?今晚的山神祭。”
晚上,江户的街道成了光之河流。好像随着夜幕降临,不同的国度开启了大门,平凡无奇的建筑群被装点得五光十色,穿着浴衣的人们如同金鱼一样,游曳在水底的宫殿中。
彩绳、灯笼、巨大的花车,凛太郎跟着最热闹的队伍,挤到人群的最前方看神轿。
“老师,老师,快看!”
他回过头。
笑眯眯的松阳先生不见踪影。
凛太郎拨开人群,往回跑。
“哎呀!”被他撞到的行人发出小小的惊呼,他忘了道歉,置若罔闻地继续奔跑,跑到河岸边的空地上,扭头四顾。
……没有。
熙熙攘攘的人流,嗡嗡震动的声音,灯光和颜色在移动,人的身影融合在群体里又分离出来。
他站在河岸旁,晚风吹起垂柳的枝条,水面映着变化不定的光。咚咚的太鼓随着神乐笛的乐声向夜空飘去,沉浸在祭典中的人们在大笑。
那些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凛太郎低下头,努力忍住涌上眼底的雾气。
叮铃——
铃铛的声音分开人海。
一双木屐在他的眼前停了下来。
黑色的漆木,红色的履带,雪白的足袋。
“哎呀,你是谁家迷路的孩子呀?”
带笑的声音响起,世界重新聚焦,凛太郎抬起头——
“怎么了?不会说话吗?”
对面的人歪了歪头,朱红的长穗淌落到肩膀上,穗尾的珠子轻轻撞在一起,发出清脆如铃音的声响。
凛太郎呆在原地,脑子都有些不会转了。
……啊。
是照片中的人。
“你和老师走丢了吗?”
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嗯。”
“正巧我也在找人。”对方笑道,“不如我们搭个伴吧?”
“……?”
“走吧走吧,待在这里简直浪费了今晚的祭典。”
说着,不待他回应便牵起他的手,往人群最热闹的地方钻过去了。
浩浩荡荡的队伍抬着神轿,游.行的花车如龙一般沿着街道蜿蜒而下。到处都是明朗的色彩,欢快的声音,凛太郎懵懵懂懂地跟着对方,一时之间都忘了自己原本应该干什么。
“你想看花车吗?我带你看花车吧。”
“想吃苹果糖吗?喏,这是苹果糖。”
之后又担心他个子太矮,看不到前面的花车,嘿咻一下将他直接抱了起来,放在肩头。
“现在能看清楚了吧?”
手里还捏着没咬一口的苹果糖,凛太郎腾地一下就红了脸:“放我下来,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说什么傻话呢,小孩子就是应该要举高高才对。”
“都说了我不是小孩子。”
“就是。”
“就不是。”
巫女打扮的小姐姐哈哈哈哈地笑起来,琉璃般的灯光映在眼底,好像天上坠落下来的星辰。
花车的队伍游远了,鼓乐声依旧清晰。两人牵手走在人群中,漂亮的浴衣从眼前滑过,像彩色的带子一样。
“……你是八重吗?”他小声地问。
“是呀,我就是八重。”
挂在杆子上的灯笼连成一片,如同簇拥在枝头盛放的花。
凛太郎安静了一会儿,有些紧张地捏住纤白柔软的手指。
“对不起,之前把你的相框打碎了。”
八重的头上似乎出现了一个问号,但她很快反应回来,笑着捏了捏他的手。
“没关系,我不介意。”
「……你知道吗,凛太郎。」
回忆中,他已经记不起来这是谁对他说的话:
「总是以那个人还在的口吻提起已逝之人,是爱的表现啊。」
凛太郎抬起头,非常认真地看着她。
“你是妖怪吗?”
八重眨了一下眼睛:“你看我像妖怪吗?专门吃小孩子的那种。”
“……”他想了想,慢慢地说,“那,你已经死了吗?”
“……你这孩子的问题真的很直接诶。应该不算?”
“你还活着?”
“还存在。”
“那……”凛太郎开口说,“你喜欢老师吗?”
八重呛了一下。
“这个太直接了吧。”
“喜欢吗?”
“……那个,怎么说呢……”
“所以是爱喽?”
八重长长地叹了口气:“现在的小鬼真是不得了。”
然后抬手捏了捏他的脸颊:“我看啊,我还是把你送到警察局去好了。凶巴巴的税金小偷,听说过没有?”
“没有。”他闷声道。
八重眯起眼睛笑了:“好啦,不逗你了。我送你回私塾。”
离开祭典的会场,喧嚣散去,回去的道路铺了一地银白的月光,水面一般微微泛着光亮。
八重牵着他的手,小声地哼着歌。
她的心情似乎好极了,逛祭典的时候兴致比他还高。
凛太郎再次抬起头看着她,发现她真的和照片上长得一模一样。
“……八重。”
“怎么了?”
“你真的不是妖怪吗?”
八重有些好笑:“你就这么希望我吃了你吗?”
凛太郎看着脚下的小石子。
“婆婆跟我说过,我的妈妈非常爱我,所以一定会来看我的。”他小声说。
“……是吗。”八重的声音柔和下来。
“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回来的吗?”
“……”
八重没出声。
“老师喜欢你。”凛太郎忽然说。
每一天,每一天,提起你的事情都好像两人不曾分离一样。
八重停下脚步。
啪嗒——
前方传来某个人手中东西落地的声音。
凛太郎抬起头,发现两个人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私塾门口。
灯笼落在那个人的脚边,像折颈的白鹤。烛光照出清劲挺拔如修竹的身影,朦朦胧胧的暖芒在夜色中散开流溢。
“……八重?”
熟悉的声音轻若呢喃,几乎像是害怕一般,出现了颤抖的罅隙。
竹野凛太郎曾经对此深信不疑——
大人都是擅于说谎的骗子。
八重看着对面的人,慢慢地,笑了起来:”晚上好啊,松阳。”
「哭出来也没关系哦。」
对他说过这句话的松阳先生,怔怔地站在原地,许久,都没有落下泪来。
“……欢迎回来。”他说。
“欢迎回来。”松阳又重复了一次,这次声音终于不再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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