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的祭典结束,就像绚烂的烟火从夜空零落。
繁华消褪,无边的夜色再次合拢,人群散去的街道缓缓陷入深沉的睡梦,寂静如幕布笼罩过世界。
凛太郎的父亲赶着末班车来接他,小小的学生往前跑了几步,忽然又倒退回来,临走前拉着松阳的袖子,在他弯下腰来时小声地附在他耳边说:
“加油啊,老师。”
八重听力好,她装着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直到学生走远了,才毫不避讳地笑了出来。
私塾门口的灯笼散发着暖芒,晕开小小的光弧。松阳回过神,静静地看着她笑。
他跟着弯了弯眼眸:“先进屋吧。逛祭典逛了一晚上,想必你也累了。”
私塾的玄关在夜色中亮起光芒,松阳拉开门,八重好奇地迈进来,巫女祭祀服的衣摆过长,她一手提着衣摆在玄关口站定,左看右看,像参观者那样四处打量。
木质的地板,暖色的墙纸,属于学生的鞋柜靠在墙边,木柜上摆着洗干净的玻璃瓶,瓶里插着一枝寻常可见的花。
视线再往上一点,一幅小小的简笔画挂在鞋柜上方,画框里的人笑眯眯的,眼睛都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玄关右手边的走廊通向教室,八重看到了更多的画:蜡笔、水彩、油画棒,五颜六色地涂抹在白纸上,用木头的画框装着。有些画纸的边缘微微泛了黄,被人细心地用透明胶带贴起来,像是宝物一样,自豪地展示在教室外的墙上。
画的下方,是学生们的留言:
“再见啦各位,毕业后我会常回来看看的。p.s.出门的时候不要再忘记锁门了啊,老师。”
“私塾限定的地狱味增汤——不管是谁都好,请把盐罐子从老师的手里夺下来,谢谢。”
“我的课桌就传给下一位继承人了。”
“老师一定要保持笑容哦。”
“……”
“最喜欢老师了。”
那些画这么说着。
八重拉开隔扇。
十几叠大小的教室里摆满了小小的书桌,房间的正前方立着齐腰高的折叠屏风,屏风上绘着这个时节的花鸟。
教室的另一侧连着庭院外廊的纸门,庭院在夜色中树影深深,石灯笼照出其中的一小角,细长的枝子在竹篱上交叉横斜,缀着碎花像染在和服上的纹路。
相比白日,夜晚朦胧的光影多了一丝静谧的美感。八重望向庭中的树影,到了春天,那里的枝头会开出粉色的樱花。
“……喜欢吗?”
松阳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边。
八重侧过头,他微微垂着眼帘看她,大概是檐下的灯光温柔,他眼中的神色好像要融化了似的,比蜂蜜和蜡糖还要柔软。
“很漂亮。”她由衷地赞叹。
“太好了。”松阳笑道,“你喜欢的东西还是和以前一样。”他往庭院的东南方向一指:“晚上可能看不太清楚,但今年的紫阳花开得特别好。”
八重点点头:“真厉害,你还学会养花了。”
“不敢当,我主要负责浇水。”
松阳顿了顿,又说:“明天再来看的话,景色会更好的。”
他看向她,目光始终温和柔软,以再寻常不过的语气问道:“你想先吃夜宵,还是先泡澡?”
八重低头,看了看自己那身繁复曳地的巫女服。
“……我选择先泡澡。”
……
热汽氤氲的浴室,镜面浮起一层白雾。小小的窗口开在高处,透过木格可以瞥见夜空中的弯月。
许久没有泡澡了,八重舒舒服服地窝在水池里,惬意地发出叹息。
门外轻轻敲了两下,松阳的声音隔着门扉传来:
“换洗的衣服我放在这里了。”
八重应了一声,待脚步声远去后,她在热水里留恋了一会儿,这才拿起一旁的浴巾,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水池。
私塾里没有女性的衣物,松阳放在门外的,是他自己的一套寝衣。
浅色的寝衣料子触感很柔软,似乎是纯棉的质地,干干净净地捧在手里,散发着太阳晾晒过后的气息。
八重换上寝衣,调整过后用腰带扎好。虽然她已经尽力调整长度了,但松阳的衣服她穿在身上还是显得宽大,肩膀到手臂下留了很多空隙,挥挥手几乎感觉不到布料的阻力,一套衣服与其说是穿在身上,不如说是松松地套了上去。
……非常凉快。
牵起略长的衣摆,八重跑到镜子前,像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子那样,好奇地打量着自己的倒影。
她侧身转了个圈,然后又侧身转了回来。抬手,放下,然后再试着将双手揣到宽松的袖口里。
终于玩够了,八重回到和室,一眼看见松阳坐在桌前,似乎在出神,好像又在思考。
桌上放着她换下来的和服,她之前没注意,和室里也没有衣架,她直接搭到了就近的桌面上。雪白的绢纱和朱红的裙袴现在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缀着长穗的头冠摆在中间,古制的金属在现代的灯光下闪着微光,看起来像博物馆中的展览物。
“你在看什么?”
八重凑过去。
“没什么。”松阳神色如常地抬起头。
他弯着眼睛,温和地说:“我只是在想,要不要把你的羽衣藏起来。”
八重笑起来。
“我还以为你对那些传说不是很感兴趣……为什么?”
松阳示意她坐下来,再自然不过地拨过这个话题:“你那样会感冒的,过来吧,我帮你擦干头发。”
八重看了他手边茶桌上的点心,乖乖地挨过去。
松阳帮她擦着头发,她认真吃着点心。这个桌上的点心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金黄的外壳脆脆的,有蛋奶的香味,里面焦甜酥软,一开始吃就有些停不下来。
八重很感动。
“这个点心你哪里买的?”
“车站前最近新开了一家甜点屋。”
松阳耐心而细致地拭去她发梢的水分,一点一点用毛巾压干。
“合你胃口吗?”
“合。太合了。”
八重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被顺毛的猫,舒服地几乎要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背后似乎传来松阳的轻笑,桌上的点心不多,她吃完了,还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没有了?”
“没有了。”
八重认真想了想,对松阳说:“可我不是小孩子。我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大人。”
“对,你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大人。”松阳的声音含着笑,“但是点心真的没有了。”
“……你变了,松阳。”
她沮丧地往后一靠,像以前一样,像很多年前一样,非常熟稔地靠到了松阳的怀里,窝着。
身后的人顿住动作,倏地没了声音。
半晌,她听见身后传来温和而平静的一句:
“是啊,我可能变了。”
轻轻的嗓音,蕴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八重有些疑惑地转过头,视野一暗,温热的手掌覆上来,遮住了她的双眼。
“别看。”松阳说。
他的嗓音有些低:“别看我现在的样子。”
怔住的瞬间很短。无法视物时,人的其他感官会不断放大,八重感到唇上一软,有什么东西贴了上来,温热的,柔软的,小心翼翼的,像对待着易碎的珍宝一样,只是轻轻地贴着唇缝试探。
松阳在吻她。
心弦颤了一下,八重闭上眼睛,略微扬起头,最微小不过的动作立刻得到了回应,松阳拢着她的脸颊,呼吸似乎乱了一下。
“……八重。”
她恍然间听到了哽咽的尾音,仿佛被抛弃过的幼兽发出的低泣,又好像如获新生之人的叹息。再也装不下去的某种东西在那个刹那碎裂了,看似平静的假象散落一地,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吮吻的力道忽然加重,她不得不抬手搂住松阳的脖子。
……喜欢。
好喜欢。
喜欢到心尖发烫。
没有办法撒谎,没有办法嬉笑应对。
周围的景色融化了,全部远去了,时间的概念也是如此。
松阳的动作温柔下来,他捧着她的脸颊,啄她的唇瓣,轻轻地吻她的额头、眼睛、鼻尖。
心里有细小的痒意,像涟漪一样扩散开来,八重忍不住抿着嘴笑。
松阳将她抱在怀里,她柔软地靠着他,两人一起无声地看着窗外,看着天边泛起最浅淡的鲑粉。
凌晨四点十分的天空,浓墨重彩的夜色尚未褪去。黎明安静地等在地平线外,悄然染上穹幕的一角。
“……你不睡吗?”八重问身后的人,“现在不合眼的话,明天一定会后悔的。”
松阳摇了摇头,将她圈得紧了些。
“……我有时候会在梦中见到你。”
“是吗?”
“你总是笑着问我,问我过得好不好。”
八重抬起头。
“我说好,我过得很好。作为人类的生活,每一天都很充实,我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
松阳的嗓音很温和,声线始终平稳,好像在叙述一件他重复过无数次的事。
短暂的停顿过后,他微微笑了一声。
“……但有时候,我其实想说不,我过得一点都不好。因为我害怕,害怕如果你放心了的话,就不会再来看我了。”
“我答应过你,会作为人类好好活下去。但有时候我不想这么做,八重。”
因为我过得很好的话,你就会彻底放下我了。
可我想你来看我。这些年,每天每夜,都这么想。
“八重。”松阳的声音轻轻的,表情非常安静。
这个人说谎的时候,说真心话的时候,眼神依然温柔。
“我过得一点都不好。所以你留下来,好不好。”
不是今晚留下来,不是偶尔回来看我一眼。
我希望你能一直在我身边。
眼底毫无预兆地涌上雾气,八重别过脸,松阳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指拢入掌心里。
“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他低声说,声音里含着笑,以及很多很多,统称为爱的东西。
八重许久都没有说话。
“……你以为我这次回来是为什么?”八重抬眼看他,眼角似乎有些红,但嘴角已经弯成了微笑的弧度,“这么些年不见,你变笨了啊,松阳。”
她轻轻地说:“我回来就是为了和你在一起啊。”
为了陪你白头到老,为了看你变成路都走不动的老头子,我才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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